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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枪挤上来,陪着笑打圆场:“她们走了几十里地特意拜望你。喏,那两个女孩子是你妹妹的同事。”
“你还没介绍你本人。”她冷冷地说。
“我么?我是场部加强连的,特意专程护送她们来此地。”老枪说,“你不觉得她们像任性的小孩吗?”
“我跟你看法不同。”她抬着下颚,挺傲。
“姐姐,”吴国斌低头地说,“我们明天一清早就走。”
“对!对!”老枪连忙附和道,“明早,我送她们上路去火车站。”
“对不起。”吴国平回绝老枪道,“你还是连夜下山回你的加强连。因为我没法安排你的住宿。”
老枪仰面大笑数声,说道:“哪能让你为我费心!好,有劳你安顿好她们三个。红小兵们,明天一早见。”
老枪迈着英雄赴刑场的步子,走出一番气概。我追上去,问他去哪儿。他说早讲定了,去找刚才指路的朋友帮忙。
我说:“他根本不认识你。”
“去了,就认识了。”他说,“你干嘛要为我操心呢?去告诉她们两个,你们必须委屈求全度过今夜。在这里。我老枪使不出招数!”
吴国平独居在会计室,室内却乱得像个男人的值班室。这一点,姐妹俩惊人的相似,别说洁癖,就连起码的整洁都谈不上。然而姐妹两个都能像亭亭玉立的蘑菇一样,生长在乱糟糟的根基上,这是她们的特色。
吴国平抽出一条肮脏的廉价军毯,只用两个手指拎起一个角,由它大部分拖在地上,说:“把大办公桌拼起来,铺上这个,睡两个人蛮可以了。”
然后她就哗啦哗啦洗手,保持自身的清洁完美。她大概就是那样把自己和自己以外截然分别的。有点治表不治根的蠢女人风格。
我跟钱小曼抹灰铺床,总觉得那里仍藏着烟灰气。这时,站在边上的吴国斌,肚子很响地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
“把豆腐粉拿出来。”她小声说。
吴国平看看那豆腐粉,淡淡地说:“真周到呵!可惜我没什么礼物可回送,所以还是请收回去!那个罐里头剩些饼干,假如你们饿的话,可以用它充饥。”
后来,她们姐妹挤一张小床,我跟钱小曼和衣躺在办公桌上。夜深了,万籁俱静。钱小曼沉着地步入梦乡,我搂住她,怕她滚下桌子。不该带她出来,过早地接触这些血淋淋的事。她甚至还称不上一个合格的女性,发育只限于内心,而迟迟不见身体响应。我怕她像豆芽那样僵掉,只丰满个脑袋。
白天的事如烟云,飘来飘去,脏兮兮的,惨兮兮的,既唐突怪诞又触目惊心。世上有个发暗的区域,我却闯了进去;待我走出那里时,也许也暗淡了··、…
床咯吱咯吱响,突然听吴国斌问:“家里有消息吗?”
“女的没来信。”吴国平说,“男的来信,没好事,说是缺钱用。”
“是从监狱寄来的?”
“废话!那男的还能插翅飞出提篮桥?”
当初我以为她们在谈论一个外人,事后吴国斌曾说起,她们自幼就称父亲为“那男的”,称母亲为“那女的”。女的慓强凶悍,男的不堪忍受,在外头找了情人,并养了私生子。女的拒绝离婚,多少年来使男的在忐忑不安中度日。她四十岁生日时,去法院控告男的重婚罪,以此作为对自己的庆嘉。于是,男的身陷囹圄,那私生子十岁,正是个小狼一样贪食的年纪。她就是长在这个充满杀气的家庭,脸上的疤就是那女的用破碗砸的。破相了!她那么惨然地一笑,催人泪下。
“加强连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叫老枪……”
“跟男人交往你别太痴情。”吴国平说,“没有点手腕不行。拿出你的本事!男人跟女人,哪怕夫妻间也有奴隶和主子之分。你爱他,想捆住他,首先就得把他降为奴隶!”
“奴隶?”
“要摧毁他的自信,让他变成忠实的狗,顺从的奴隶,你的每一点恩赐的温柔才能让他感恩戴德;否则,他就会反过来压迫你、欺压你,让你当女仆。”
那个月夜,我蜷伏在毛乎乎的脏毯子上,脚趾终夜冷僵僵地萎缩着。舅公曾提醒我防人的戒心不可少,尽管他已命归黄泉,那番话却活下来。世上有些人是防人的,有些人是攻人的。既不会攻又不会守的我只是命大,没遇上攻人的恶人。从此,我不敢再以貌取人,碰到生人,目光犹疑。
老枪清晨就跑来大敲其门,神态像个过“六一”的小队长,“我的天,你们快点!搭运材车下去,已和司机说好!”
我们跑出会计室。吴国平跨上一步,递过豆腐粉,动作果断得如掐断某种瓜葛,不容任何人推却。
“你就管好自己吧!”吴国平对她妹妹说。
吴国斌狠狠地转过脸来,发出个含混的鼻音。一把夺过我的方包,泄愤般地狠塞一阵。她的眼睑上有根神经跳了跳,像条细虫腿踢了踢脚。天一侧那发红的朝霞映照她半边脸。一半艳丽,另一半苍白如纸。
那两包豆腐粉就永久地装在那个方包里,没人再让它们重见天日,直到它们跟着帐篷一道付之一炬。那熊熊的烈焰中,我违背常情地惦念起它们,它们也许颗粒松软,也许绿毛遍布。在它们被装入方包的那天起,方包就注定是它们的骨灰盒。
那个早晨,太阳出得过早,总让人不相信会长久。老枪果然已拦下两辆头班运村车,正向司机敬烟。
“我们四个得分两个驾驶室坐。”老枪招呼我,“来,你过来。”
从驾驶室门关上那刻起,老枪就局促起来,拼命往车窗靠。问他,他说:“别挤痛你。”
“怎么会呢?”我笑笑,“你力大无比?”
“你像个瓷娃娃,我像个大笨熊……”
车向前驶,一路上坡,道路不平,司机不住地骂娘。老枪的头在车窗上一碰一碰敲出节奏,一面唱起来:插队的人归来,上海变了样,柏油马路多宽敞,灯光刺眼睛。走在路上没人理我,感到多悲伤,我的上海哟……
他唱忧伤的歌也像刮大风似的,能吹走迷雾见艳阳,那是老枪本色。跟他在一块令人愉悦、松弛、像泡在温热的水中。
“喂,”他用肩轻碰我,“想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快乐。”
“告诉我结论。”
我摇摇头:“没想出来。”
“你故意为难我!”他搓搓手,固执地说,“是我鲁莽。你们女孩就是景德镇出的瓷器,碰不得,以前别人说我还听不进去!”
“老枪,我不懂你的话。”
老枪挪了挪,一下子佝下腰,双肘撑在膝上,大手干抹着颜面:“就当我没说。”他像矮下去半截,问了半天。
山峦群林纷纷退后,车过峡口时前面道路堵塞。下车去看,那喉咙般的峡口让几块巨大尖利的岩石挡住,呈齿状;抬头上望,只见上颚般突兀着的石山上,留着两个巨大的新缺口。
“好险!”司机说,“要是它们砸在车顶上,我们就全成肉饼了。”
老枪忽而沉闷地叹息道:“我这样的单身汉不怕死,无牵无挂!”
“老枪!”我说,“好人应该活得长久。”
“你说我是好人?”他眼里倏地一亮,粗大的五官洋溢着喜气;但他却硬要顺口来一句,“别是给我一颗定心丸!”
后来司机进驾驶室消耗烟草,只剩我们两个坐在拦路石上。远远地,后面的一辆运村车传过机器的啸音。我向后张望,“他们快到了。”
老枪用脚尖碰碰我:“喂,可以问个事吗?”
“你好像很苦恼。”
“别打岔!”他霍地站起,脸朝山壁,“我想知道,你干嘛要为我操心呢?”
我僵住了,忽觉有口难辩,因为问话中已有了说也说不清的含义。老枪是个绝好的人,磊落坦荡。才一天的工夫,我们就相处得像中间无障碍的朋友。但是,爱情不会这样的,我爱过人,体会到爱情恰恰是一种对障碍的冲击,激情也由此得来;我不期望畅通无阻的爱情。
“老枪,我们做个好朋友。”
“那是远远不够的!见到你我就觉得有缘!”他说,“不管你怎么推托、拒绝,到最后你会答应的,我敢肯定!”
钱小曼她们已近在飓尺,剥夺了我的解释机会。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忍伤他。可是这初次的犹豫已造成今后的一系列犹豫。
车到大树屯车站天已黄昏。老枪慷慨解囊,请我们在小饭铺吃饭。
“要些什么?”掌柜的问。
“挑贵的上,”老枪把一叠纸币放在桌子中央,“尽这些钱用!”
他显得沮丧,然而他还竭力加剧它,用脚踹开多余的凳子,吼着嗓音催菜,或是抽出烟来狠狠地在桌面上顿。故意做出男人受挫后的放荡不羁。
“他妈的,快点上菜。”他焦躁地站起身,一路向灶伙房嚷去,“不知道火车快进站了?”
钱小曼哭丧着脸说:“车票钱还没着落呢!”
“别逼我。”吴国斌说着,眼珠一转,“你这个笨蛋!”
饭桌上,老枪仍是闷闷不乐。我心里想,与我无关,然而却十分忐忑不安。他的痛苦失态传导给我,止不住让我惆怅,让我若有所失。我看看天色,说不上是盼望天快黑还是盼望别黑得太快,整个心境纷乱一片。
吴国斌出其不意地说:“钱小曼,你先上车站买票。”
“哪来的钱?”
吴国斌用嘴努努桌上的钱。“笨蛋,这不是现成的?哈哈,你怕成那样!你们看我的。”
老枪走来,她大声嚷道:“喂,你们怕挤,难道就该我去买车票?来时就是我去买了,你们不去,咱们就在这里坐一夜!”
“别吵了,”老枪说,“这事包在我身上。”
老枪竟买了四张票,随我们一路到了呼河林场。这后来成了一场悲剧的导火线,然而遭人唾骂的他其实是无辜的。
“我看看老同学去。”老枪对她们两个说,他没看我。但我知道他要补好破碎的自尊,他不愿在一个小女孩眼里成为败者。
老枪吃住都在万林强那儿,但他不停地借故敲女宿舍的门。
“借个茶缸。”他大大地堵在门那儿。
“昨天借去你就没还来!”
“呵!”他扭头就走。
十分钟后,他又来了,这次是来还茶缸。他忽然变成个沉默的人,一个谨小慎微的男生,站在门口,显得手足无措。还是吴国斌上去拉他,亲亲呢呢,嘻嘻哈哈,卷毛在场时,她更做作。
“老枪,你干脆调来吧!”她说,“我就需要个真正的男子汉做靠山。”
“好啦,别拿我开心啦!”
“死老枪!”她娇嗔道,用拳头擂老枪,“我要是假心假意,就让我死掉。不是吹,这个连里没人比得过你的魄力!卷毛……你怎么走了?”
“去呼点新鲜空气!”卷毛灰着脸,拂袖而去,连着几日,脸上苦涩不退。
当时我正给美妹写信。那个多情女子也遭到厄运的黑手击打。我忽而愤怒起来:小多疯了,沉浸在宣泄的自由中,软弱使他脱离痛苦,却要如花似玉的美妹来为这个人悲痛欲狂,终日以泪洗面!这太不公平!
我把那封信的称呼改动了,把拯救小多的恳求寄予他的父母。另外,给美妹寄去封简信,通篇只有九个字:安排好你自己的生活。
那几个字落笔生根,一个个饱满凸出。我忽然觉得安排是人为的主动,拖延就如拱手让出主动。我叫了声老枪,他刷一下回过脸。他有着宽阔的嘴,挺拔的鼻梁,毛孔粗砺,那是个能经受苦难的男人。
“你回大村屯吧!”
“你真心希望我走?”
再拖延就成了种罪过。我点点头。
“走!”他压低嗓音,“我在公路边等你。”
“我不去。”我忽然怕得要命。
“不去我就在那儿站一辈子!”
暮春的风显得情意绵绵,脸和脖子被拂得痒丝丝的。公路上已开始收潮,踩上去富有弹性。默默地走了一程,他突然开口道:“这是叫散步吗?我没散过步,小时候总是背着篓子捡破烂,十岁才上小学。到这儿几年,冬天总在山上拼命。记不起春夏天忙什么,总是急急匆匆,忙来忙去。”
我忽然被触动了,他并非快乐王子,人好心好,但活得毛里毛糙,缺少个好女孩给他温情和色彩。他跟我,同是孤独的人。
“老枪,你是个好心人,早晚会有个好女孩爱上你。”我说着,不由慌乱起来。我不爱他,但同情他;这两者让我既不能挨近他又不愿拒他于千里之外。他热烈奔放的目光咄咄逼人,仿佛两团烈焰。
“你就是那个好女孩。”他站下,逼前一步,“告诉我,给我指个方向。爱情不能勉强,可是,可是,我想过用武力抢走你,你另啪,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