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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沧日一怔,蓦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被感染了笑容。
“她是一位优秀的音乐老师,她让学生享受音乐,自己也比以前快乐多了。”音乐主任温和的眼,带着某种期许:“分别多年的朋友,能够有缘重逢是件非常难得的事。”
面对这样的眼神,他的心霎时狂跳,彷佛自身被揭露了某种秘密;某种连他都不自知的秘密……
开始是被学生宏亮的齐唱声所吸引,欢愉的歌声穿过长长的廊道牵引着他的脚步而来,一眼就被意外出现的人震慑住了!
她的眸光闪耀晶亮,专心的脸庞散发一种难以形容的热情,热切地说着、开心地唱着弹着,这样的她不像他所以为认识的她──
……
扎着两根麻花辫,光洁的额际,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颜色,秀气的眉头淡淡地打了结,让陪考的家人、老师担忧地不断询问。
“你看你手冰成这样还说没事!”焦急轻嚷的是她母亲。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一向疼爱她的高中班导也关心地问。“如果真的不舒服,就别勉强参加术科考试了。”
她抿着唇,拼命摇头。
她母亲劝诱着:“我知道你一定要念音乐系,今年不行,明年还有机会呀,妈先带你去看医生──”
她还是摇晃着头,缩回被母亲握着的手,两手交叠压着腹部。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
“惟淑,听你妈妈的话,别勉强……”
他不耐烦再听到她们大呼小叫,踱了开去──她只不过是紧张,因自知自己琴艺不如人而紧张,为何她们都看不出来她只是个胆小鬼!
每回只要遇上音乐发表会或在公开的场合演奏,她都是惹人注目地愁白着脸战战兢兢地按弹琴键,因为她知道只要一个不小心,她的平庸就会被发现;她知道再多的苦练都掩盖不了她缺乏才华的事实!她只是怕,怕被人看出她的平凡无用,为什么就是没人看出这点?只有他──
他极不舒坦地回瞪一眼被关心呵护包围的她,她亦正抬眼凝望他,他立即掉转视线;最讨厌她盈满愁苦、故作委屈的眼神,会欺骗人心的眼神!
别这样看他!
他不会受蛊惑的,只有他知道真实的她!
只有他知道真实的她,始终如此──不是吗?
……
阮沧日的视线胶着于教室内,束着简单马尾、温柔轻笑弹奏音乐,轻松应付学生嬉闹,既熟悉又陌生的纤纤女子……
嫣然笑靥牢牢攫住他的视线,无法移动;一时间,他的心跳加速、口干舌燥,惶然的感觉沉甸甸地压住他的胸口。
“沧日?”
他是怎么了?别受她蛊惑!他猝然收敛心神,侧目注视唤他的中学导师,现在学校的音乐主任。
“三年级音乐班已经准备好了。”音乐主任暗示的眼神移向朝他们走来的苏筝筝。
“主任、学长,我班上学生已经预备好了。”苏筝筝走近两人,听到教室内热闹的歌声,她蹙起眉:“这是哪一班的学生?这么吵!”
“他们只是在上一堂快乐的音乐课。”音乐主任圆融地解释。“走吧,我们去听听音乐班学生的表演。”
他们的来、他们的去,教室内开心的师生们毫无所觉……
连上了两堂课后,韩惟淑到办公室去打声招呼正打算走,碰见了回办公室的主任。
“哎呀!我刚经过音乐教室,没看到你,还以为你走了。”
“主任,找我有事?”
“今天我邀请沧日回学校参观,刚才还想等你下课让你们聊聊;他刚走,也许还来得及叫他回来!”音乐主任反身想出去追人。
韩惟淑惊跳一下,赶忙阻止她:“不必了,主任!别叫他回来!我今天也有事,得马上走了。”
她不能再看到他,不要再看到那轻蔑嫌恶的眼神。
韩惟淑低着头快速穿过走廊,对周遭的人和物视若无睹,一心只想尽快离开这里,逃啊!逃向──
碰!她猛地一头撞进来人的怀抱。
“韩老师!”扬高八度的刺耳尖叫。
“对不起,对不起……”韩惟淑来不及抢救落地的琴谱,手忙脚乱地扶正撞歪了的眼镜,弯身作揖向一脸怒容的苏筝筝道歉;却是蓦然发现有个结实、温暖的躯体环拥住自己──
嗄?!原来她撞到的不是苏老师,那苏老师为什么那么生气?韩惟淑不解地偏头,不意碰触到丝滑的衣料……天啊!她竟然还塞在人家怀里!
她猛然弹开,脸红尴尬地迭声道歉:“对不起,真不好意思,我──”
一仰脸,她愕然地僵愣住,傻愣的两眼一眨也不眨瞪着眼前不言不笑、表情像是凝固了的男人。天!她的人生似乎在这一刻被黑暗笼罩──
“韩老师!你真是太不小心了!怎么可以在走廊上……要是撞伤了人……”
苏筝筝斥责的声音渐渐穿入她的耳中,她猛一回神,快速垂下头,突如其来的尴尬教泪意沾上眼睫。这下他会怎么想?
她真的不曾再奢望他了,自离开学校起,她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想他、不再喜欢他、不再……他不会相信的!
害怕再听到他的冷嘲讥讽,慌张地,她弯身胡乱拾起掉落的东西,仓卒一个九十度大鞠躬,匆匆一声:
“对不起。”意欲逃亡而去,逃到天涯海角去!
“等一下。”他不含情绪的低沉嗓音,轻易勾住她前进的步伐。
她立在原地,不敢动弹、也不敢回头,屏息以待──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从他身旁撤开,而且是那样迫不及待;他竟然有些不能容忍这样的景象发生!那日在他家,她说的话突然窜出,在他脑中回荡──
我不会纠缠你的,我是为我学生而来……
不再是为他!他纠拢眉头,不加思索:“我改变主意了。”
她不解,僵硬回头快速瞄了一眼,没敢多作停驻。
这样老鼠惧猫似的表现,烧出他心头的郁闷怒火,冷硬的唇一紧,道:“把你那个学生找来。”
“嗄?!”她满心疑问回头。“为什──”
他警告的瞪视令她将到口的疑问吞了下去。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改变了主意。“我只不过是给他一次机会。”语含熊熊怒气,不佳的情绪主要却是针对自己。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参加音乐赛了?”她小心求证。
“不,他得先证明他有这个能力。”看她没动作,他提高声催促:“我的时间不多,让他立刻过来,否则作罢。”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不经大脑的决定。
她终于了解,不过突然想起的事浇灭了刚萌生的希望,她懊恼支吾:“他今天没来学校……”失望满溢脸庞。
也许他该让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但话却又不受控制地说出口──
“这个周末上午,我有空;就在你家好了。”
她惊骇万分、明显抗拒的表情,让他更加气忿自己失常的提议:“不肯?那就算了!”
“不是!”她连忙摇头。为难地问:“不可以在学校吗?”
“我不想浪费时间,大老远跑到这儿。”光兴私校位于台北市郊,来回一趟得花上几个小时。
“我……家离市区也有一段车程──”
她搬家了?记得以前她住在离他家别墅不远的新兴高级住宅。
“……还是到学校来比较方便?”她征询地望他一眼。
似乎,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住的地方?他无法容忍这个想法,冲动地,他说:“给我你的地址。”
无法可想,她只得说出令她迟疑的事实:“我……我的家里没有钢琴。”
她垂首屏息以待他嘲讽的大笑或挖苦的言辞──
不料,片刻沉默后,只听他说:“那就到我家来,这个周末上午十点。”
她讶然抬眼,人已背转身──
“老师,请用茶。”
韩惟淑赶快接过,对装扮朴素、挂着亲切笑容的四十出头的妇人道了谢:
“不好意思冒昧来打扰你,因为易磬今天没来学校,我等不及要告诉他好消息,他有机会参加钢琴赛了,所以──”
“钢琴赛?”康易磬的母亲林玉铃困惑地问。
“易磬没告诉你吗?”韩惟淑迟疑地说:“这是一项青少年的钢琴赛,是欧联基金会主办的,主要是选拔在音乐方面有优异表现的青少年,提供他们到外国进修的机会。”
“出国?那不是要很多钱?”
“不是的,经过比赛产生的优胜者有高额的奖助学金,足够支付学费、生活费的。”韩惟淑担心康母反对,试着说明她之所以鼓励康易磬参赛的原因:“易磬是个非常有天分的孩子,他对音乐有很高的领悟力,我想康太太也明白?”
“是呀,他小学的钢琴老师一直称赞他钢琴弹得好,他自己也很喜欢钢琴,练琴都不需要我管他。”林玉铃因回想起往事而微笑,这都是孩子的爸爸还在世的事了。
“并不是每个喜欢弹琴的孩子都能有易磬这样的成就,他有绝佳的天赋,我很想帮助他,可是能力有限。康太太,如果易磬有出国留学的机会,你不会反对吧?”
“我……”林玉铃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能有机会出国念书。
这时,康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老大,今天晚上我们再到‘花中花’喝一ㄊㄨㄚ!”操台语口音的男人,高亢嚷叫。
“没问题啦!哈……”一个醉酒的男人扯着大嗓门说:“顺便找阿六仔、扁头、青虎,他们一起来!”
“是,老大。”
随着碰撞声,一伙人的声音愈来愈近,大门被人用脚踢了开──
“碰!”
一名酒醉、约四十岁的男人被几名较年轻的男人搀扶进门。
“大姐,老大喝醉了,我们送他回来。”其中一名理着三分头、带刺青的男子对林玉铃说。
林玉铃不好意思地望了韩惟淑一眼,急忙招呼他们:“你们快点把他扶上去房间,这里这里,左边第二间。”
韩惟淑错愕地听到应是康易磬舅舅的醉酒男子连声脏话、低咒不休:
“谁再说我醉了,我就宰了他!谁不知道我黑龙是千杯不醉,你们这些兔崽子哪是我的对手……”
“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韩惟淑猛回神,眼神仍难掩惊骇──
“易磬,你回来了。”
康易磬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自己家里,要不是为了处理他们刚才停车时撞倒的一排机车,也不会耽误了时间。
她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康易磬又懊又恼、焦心地思忖。
楼上又传来一阵咒骂,他骤下决定──
“我送老师回去。”
他率先走出去,别无选择,韩惟淑连忙跟上去。
“易磬,老师今天来是要跟你报告一个好消息的,你有机会参加比赛了!”
康易磬缓下步伐,仔细端详她兴奋洋溢的神情。
不觉他的凝视,韩惟淑径自说着:“只要他听过你弹琴,一定能了解你有足够的实力参加比赛,这个周末一定没问题的──”猛然发现了。“易磬,你怎么了?”
没有轻视、没有成见,只有盈满关注的眼神,他不懂,真的不懂:“老师都看到了,不是吗?”
“看到什么?”她眨眨眼。
“刚才的那些人,那些流氓、混混,我的舅舅是黑道角头!”他烦躁的语气不觉流露出一个孩子对无法改变环境的自厌与愤慨。
“易磬,你就是你,千万别受困于他人的评价。”
可怜的孩子,一定因为这样而饱受不平与排挤……韩惟淑心中对他的喜爱更添几分,紧紧握着他的手,她激励地说:“人不是不可以改变环境的,只是需要时间、毅力,你一定能的,老师相信。”
从来不哭的他突觉一道灼热涌现眼际,心中激荡着一股暖流。从没有人这样对他,自己绝不会让老师失望的;他垂目,以压抑的平静声调说:
“老师,刚才说的比赛,是怎么回事?”轻轻的、怕被发觉的,他回握还紧捉着他的温暖小手。
“喔,我还没说完吗?就是……”提到这事,韩惟淑眼眸倏地一亮,空出一手激动比划着,浑然不觉另一手还搭在学生手中,她兴奋说着。
不想放手,永远也不放手……
“弹我们之前练习的那首曲子,不是比较有把握?”韩惟淑软声问。“为什么要换别的曲子?你自己练过了吗?”
康易磬略一点头,坚持道:“我想换弹这首。”
她不想勉强学生。“好,就照你的意思。”
康易磬专注地开始练琴,韩惟淑不经心地打着拍子,一边心情浮动地打量四周摆设。
再度踏进阮家,令她心头忐忑不安;一方面是因为阮妈妈生疏戒慎的态度总让她感到不请自来的难堪,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于他──
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