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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是进过黄埔军校的,他曾说过,如不从文而从武,他也该做到将军了。如果做了将军,大概也会像散宜生那样英姿威武吧。虽然他毕生从文,终未从武,而纵观其漫漫一生,那种真笃、忠耿、义烈的秉性,贯彻于始终。若以散宜生的同心同德自况,他是当之无愧的。
人去魂留宇宙间
聂绀弩刑事档案材料,据我所见主要者,以上各篇中都尽量摘引,但犹恐挂一漏万。现在又将卷宗翻了一遍,力求寻觅一些应该补充的内容。于是发现有二三与聂绀弩过从密切的人,似应有所交代。例如,戴浩,向思庚等人,档案中存有他们对聂绀弩的揭发或是举证材料,他们与聂公有何交往,那些揭发材料又是怎么来的呢?
关于戴浩
戴浩是聂绀弩家里的常客。因为戴浩经常在聂家吃饭,以至惹起了煮饭的厨娘的不满。厨娘是聂家的亲戚,其实还不只是煮饭,而是家里的总管,都称呼她为三姐,亦即聂绀弩诗称“三妹”者。三姐曾经对另一朋友谈起戴浩频繁出入于聂家的情况,用意是想请这位朋友劝阻戴浩,她说:
我觉得戴浩这个人呀,人品上很不好,许多事情自己不检点呀,比如说,到我们这里来,朋友谈谈,吃顿饭,未尝不可以,但是他不是这样,来吃饭时一带就带了几个人来,现在谁家不节约打算呵,又不是饭馆,来吃也不要紧,还住下,一住就是几天,我们这里是邮电部宿舍,咱家(住人家机关房子)不搬走,别人都有闲话,还经常留宿这样一个人,别人会打听的,这是个什么人?再说,(戴浩)说话声音又大,说话像吵架似的,四邻都听得见,净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发牢骚骂人,我听了都不满意,不用说外头人听见了。我们这家人熬这几年不容易,从“五五年”“肃反”,到“五七年”“反右”,好容易这两年才得好过些,我也为(绀弩夫妇)他们俩担尽了不少的事,你戴浩现在不要再来害人嘛!再说到钱,他们俩不过问,我当这个家就知道,苦!他(戴浩)经常到我们这里来拿钱,说老实话,我是反对的,他们(绀弩夫妇)知道我不赞成,也偷偷地瞒着我给他。他下去劳动,还说回城里就要住我们这儿,你自己有家,干吗老住人家家里呢?谁也要怀疑的,我就反对,他知道我对他不满,(劳动回来)也不敢来住了。你老缠着人家,别人也要避避嫌嘛,用句新名词叫划清界限,不要再连累人。你减了薪水,你说你钱不够用,那要比起乡下农村人你就多了,不够就节省点儿吧,劳动以前就买一顶新棉帽,现在又买一顶新呢帽,这怎么够花呢?说真的,我就看不起这种人,老太婆(周颖)见我不喜欢他,也只是偷偷地照顾他,不敢当我面给他什么。向先生(向思赓)这人心地比戴浩好些,但是做人也糊涂,戴把女儿寄住到向那里,向就给组织反映了,戴浩骂了向一顿,说他不应当反映,你想,一个女孩子住在自己宿舍,不反映行吗?我同向先生说了多次,让他劝劝我们家这
两位(绀弩夫妇),少跟戴浩来往,我真担心。
戴浩是电影界人士,籍贯湖北,曾入暨南大学。从1936年即参加进步电影工作,1949年后在华北影片经理公司、中国电影发行总公司、北京电影制片厂先后任职,主演曹禺话剧《北京人》。1957年划为“右派”。
从上面三姐的一番话来看,戴浩这个人似乎有些不拘小节。从戴浩的实际情况来看,又确实是个经济困难问题。聂绀弩在闲谈中,曾经说到北京电影制片厂整风的事,涉及戴浩,是这样说的:
北影汪洋这回倒下来不要紧,人家是大人物,有底子。可怜戴浩这家伙,本来已经倒霉,这回是“屋漏更遭连夜雨”,工作队一来,有些拍马屁的人就提出戴浩的问题,说他“帽子”没有摘,拿30多块薪水,还拿30多块生活津贴,这算什么话!好咧,这一来就取消了他30多块的生活津贴,过去多拿的还要扣回,所以他现在只有10多块钱一个月,儿子本来有职业,现在到处搞运动,原来是试用工的也不用了,人家是阶级路线,这些人就得倒老霉。
下面再来看看戴浩自己当年是怎样说的。戴浩一见朋友(当然是同为“右派”者),就诉苦说:
现在他妈的,饭都没有的吃了,给我30元钱一个月,一儿一女,每人10元钱,够吃半个月。儿子戴大全找到单位(北京电影制片厂)一个领导说,饿了,没饭吃,他跳起来大骂了一顿,说都是你爸爸不争气。他妈的我不争气,现在叫我劳动,我已经使尽我生平力气,最近在南口农场挖防空壕,我的劳动连场长都吃了一惊,但人家说:你劳动好,思想不好。上月丢了钱,向组织报告,北影人事科长说:现在运动期间,没有办法,你艰苦点儿吧。我就说:我现在每顿吃3分钱咸菜,改造了这几年没有别的收获,就是服从组织,组织如果说“你每顿吃一分钱”,那我就绝对服从。他们又不满意,说我有情绪,叫我回农场,我说没有钱,我回不去,我借了田华的钱,要还,怎么办?人事科说:你不能暂时不还吗,她(田华)比你生活好一点儿。妈的,我怎能借人钱不还呢?人事科说:你只要去农场,3天内给你解决。一直过了十几天没解决,我又回来,人事科说:已经给你20元,10元寄农场,10元交戴大全。
戴大全原来由劳动局分发到一个厂当工作教员,工作好得很,厂长书记都认为他很有教学办法,又和工人一起劳动,和工人感情好得很,书记表扬他,说他这一点符合毛泽东思想,那一点又是辩证法的,叫他写心得,他自己越发卖力。谁知,突然通知他说:因为你家庭关系,你不适宜担任这个工作,就让他回家了。他没办法,又去找北影人事科,人事科说:这和你父亲戴“帽子”没关系。妈的,一个说有关系,一个说没关系。戴大全没办法,便写了一封两万字的信给孙超,后来通知戴大全说,孙超已经把你的工作问题交给市委办公厅主任,你去找他吧,戴大全找了市委多次,见不到人,我就给市委办公厅打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说主任忙得很,事情已经交给劳动局,你去找吧。又打电话找劳动局,一个女同志接的,说,知道了,你不是要到边疆去吗,已经给你分发到青海什么地方去了,我一听大惊,大全在一旁听见,说没有要求去边疆,因为有妹妹要照顾,不好去,她又问了一次名字,叫等一等,原来错了,去边疆是别人,说你呀,已经交给朝阳区,你去找他们吧,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眉目。
说到我本身的问题,老实说,我想不通,我给徐冰写了信,没答复,又给孙超写了信,孙说问题还是怪你自己。我真不知道怪我些什么,当初徐冰叫我回来,孙超见了我就说你的问题没什么,回到岗位上,顶多降一级,现在又说要怪我自己。北影人事科对戴大全的工作问题,一时说和你父亲戴“帽子”没关系,一时又说你没有同你父亲划清界限,弄得戴大全也很紧张。这些问题真叫人不懂,想不到50岁了,混到现在混得连饭都没有得吃。我跟人事科说,我现在熟人全都不好去找,人家都要划界限嘛。现在没办法,一切一切都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呀!我现在除了找找聂老,啥地方都不敢去,他们(绀弩夫妇)有时还周济周济,给两个钱。
聂周夫妇诚挚待友,重义轻财,而且在政治上大度坦然,对“反右”斗争的受害人士更有同气相求、同忧相救的感情,绝不是那种缩手缩脚、油头滑脑、贪生怕死、全身远祸之辈。每听了戴浩的苦诉,聂绀弩就要对欺人太甚的官僚主义破口大骂。
三姐的角度不同,她更注重于现实。她反对戴浩与聂家的交往,一者是虑及生活的负担,二者是担心政治上惹来麻烦。三姐显然是个聪明人,她长期与聂周夫妇共同生活,耳闻目睹,心明如镜。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戴浩那样声高气怒,说三道四,很容易招来政治麻烦。当然她还没有怀疑戴浩在政治关口上是否会变成一个反戈一击者。
聂绀弩正是因为与一些朋友频繁交往,抨时论政,以至陷入了牢狱之灾。那么,形成他的那些“罪状”,戴浩会不会也是一个检举揭发者呢?
档案中确有戴浩亲笔书写的揭发材料,其中一页,是揭发聂写“反诗”:
1964年间,我陆续看到他(聂绀弩)写的若干篇七言诗。有赠冯雪峰的几首诗,有他去广州重访农民讲习所,并同彭湃老母亲合影的题诗,等等……现在我记得两首,一是《赠浩子》,一是《咏妙玉》。
《赠浩子》这首诗是他借我的实际境遇,发泄其愤愤不平的反动感情而作,是对“反右”斗争的恶毒诬蔑,对劳动改造的仇视,充分暴露他对划为“右派”的反动情绪。
《咏妙玉》这是一首借古讽今的反诗。是他反动思想的大暴露,发泄他灵魂深处仇恨阶级斗争,对他被划为“右派”不服罪的反动感情。“无埃尘处也风流”这一句,是对社会主义制度的恶毒攻击。
分析戴浩所写的材料,实属被迫,不是他的本意。写此揭发材料的时间,应是在聂绀弩已经被捕之后,是在司法机关办案中对他进行调查的时候,责令他写下的。在“文化大革命”中,这种事情已不足为奇。敢于拒绝揭发,挺身而出保护朋友,不顾自身安危的勇士,在那个时代倒是极罕见的,即使有,真正是凤毛麟角。大多情况下,越是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越是要把揭发材料写得上纲上线,以显示与“揪出来的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以求避免殃及自身;如果自己被“揪出来”了,也要尽量检举别人,以求立功赎罪,略能减轻自己的处罚。戴浩的“揭发”,大概是属于这种情况的。
1976年聂绀弩出狱时,戴浩陪同周颖,从山西将其接回北京。之后,大概戴又成了聂家的常客。1978年戴浩再婚,聂有诗致贺。为照顾聂老饮食起居,从1979年戴浩的女儿戴行健就住进聂家。聂于1986年辞世,戴也死于同年。可见他们友谊终年,戴写揭发材料一事并无丝毫影响。
关于向思庚
与戴浩不同的是,向思庚在朋友聚谈中不多诉说自家的辛酸,而更多谈的是聂绀弩的经历和诗,他对聂很佩服,又热衷于议评时政,所以二人颇得言语投机。
如1965年初向思庚的一次谈话中,对当时文艺界正在开展的文艺整风运动畅叙己见:
这次整风,根本上是1957年的继续,1957年本来是整风,结果公开一整,大家一嚷嚷,其势不可收拾,就变成“反右”,那时没有经验,“反右”也带来反效果,没有调查研究,先就嚷嚷,报纸大肆宣扬,有偏无法去纠,弄得几年来知识分子不敢积极工作,说话更是小心。“五九年”把北大荒的人都撤回来,一方面是灾荒,一方面也是国外国内反映不好。这次有经验了,关门整,不让自己机关整,调查研究做得细,这样偏差就少,先党内,后群众,大家也心服。老聂他们还怕将来划阶级,我说你们不要怕,就是划个资产阶级也没什么,我们这些人“帽子”戴惯了,不比有些人死要面子,再说资产阶级的帽子戴过两年,人也就死了,还有什么身后是非呢?老聂的诗,传和不传,这也没有什么,历史上多少有才华的人只字不传,多少莫名其妙的人享了大名,这都是际遇,不是虚无主义的话,人生的一切行事,都是雪泥鸿爪。
我入党比老聂早,由于一个老师的介绍,我读书那家中学本来就是党办来培养人才的,大革命以后我被捕,二次被捕,三次被捕,后来我找不到关系,从此就浮游了多少年,反右运动整我,主要是调查我被捕和脱党的原因,后来查明了,没问题,也就算了。老聂当了20年党员,也终于在1957年开除,这叫做春梦一场,也是各人的际遇。
(这次整风)周颖很担心张执一下台了,他俩失去靠山,他们住的房子邮电部要收回,是张执一说了话,现在张倒下来,他们怕邮电部再要房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告诉他们放心,连一个普通市民都不能没房子住,有合适就搬,没合适就赖着也没办法。周颖说很可能落后的人这次会再戴上“右派”帽子,我说,这次运动更细致,不像“五七年”,我们这些人这几年来谁也不敢乱说乱动,没有事实人家指摘不了,牢骚谁都有,毛主席也有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