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踽踽徘徊,绕行半晌,他才叹息一声,无力地在椅上坐下,伸手去拿茶杯,这才发现茶水已经凉了。刚欲张口欲唤人来倒茶,可是他的手刚刚抬起,却又垂了下去,将整个身子蜷进椅子,一脸的意态索然……
那一年,也是一个冬天,自己的事业已经小有局面。临近年关,进城送礼,陪贺押司饮酒,酩酊大醉归来,一时情欲难遏,占了丫头杨氏的身子。谁想就这一夕之欢,杨氏便珠胎暗结,唉,真是冤孽呀。
那时他立业不久,正需借重夫人娘家之力,怎好年纪轻轻便纳一妾。况且杨氏虽然清秀,却非绝色佳人,若非酒醉,他断不至冒着得罪夫人之险拖她上床,酒意一去便已后悔不迭,自得知她有了身孕,便软硬兼施,让她那把孩子打掉。
谁知她却坚决不肯,真是可笑,一个签了死契的卑贱家奴,难道还妄想攀上枝头当凤凰?费尽了心机,总算把她调离了夫人身边,把这事瞒了个严实,可是等到孩子生下来,风言风语慢慢的还是传开了。
想来就是那贱人自己张扬出去的,不然怎会弄到整个丁家大院尽人皆知?想迫我就范?真是岂有此理!
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年,风言风语终于还是传进夫人耳朵里了。那时夫人刚刚怀了承业,本来性情就有些喜怒无常,得知真相后跟他拗气回了娘家,结果遇了匪患,就此阴阳两隔……。要不是那贱人,我的夫人怎会惨死,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啊!
丁庭训长长地吐了口气,虽事过多年,至今想来心中犹自难消愤懑之意。
如今该怎么办呢,恁心而论,那个丁浩若真如玉落所说,倒是一个守业的极佳人物,承宗已经废了,承业那孩子……也不知几时才能立事,如果让他认祖归宗……
不可以啊……
丁庭训暗暗叹息了一声:这么多年为奴为仆,她母子真的心中没有芥蒂?就算我豁出老脸来认了他,他也是庶子,万万没有弃嫡子而就庶子的道理,他是不能继承家业的,我已经有负结发之妻,决不能再负了她的儿子。可是这丁浩一旦大权在手,岂肯甘心为他人做事?野心如野草,一旦滋生,又失去控制,万顷良田都要变了荒芜……
丁庭训心意难决,徘徊不定,不禁又想到了这次运粮出岔的事情。他已经报了官,也请了商场上手眼通天的朋友帮着打听,可是直到现在还不知那伙匪徒的来龙去脉。
按承宗的说法,丁家是有内奸的。否则以他的小心和随时改变的路线,强盗纵然提前盯上他们,要尾随劫杀容易,要提前在去路上设下埋伏那也是断断不能的。可是这内奸……到现在一样挖不出来。为了稳定人心,有内奸的事还不敢张扬开去,这可是梗在心头的一根刺。
丁家这一劫虽然熬过去了,却是元气大伤。不知多少富绅粮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盼着丁家再出乱子,趁机取而代之。内忧外患,外贼内鬼,这种时候是不能再有什么让人指摘非议的地方的。丁浩在广原将军面前说得上话,留下他,也更有助于稳定丁家已经开始动摇的霸州首富地位,可他偏偏身份如此尴尬,我该怎么安排才好呢?
丁庭训沉思良久,忽地站定身子,扬声唤道:“来人!”
房门一开,雁九跟只鼹鼠似的拱了进来,点头哈腰地笑:“老爷,您吩咐……”
丁庭训淡淡地道:“老夫午睡之后,带丁浩来见我。”
雁九一呆,随即应承道:“是,老爷。”
丁庭训举步出了房门,雁九目光一闪,忙也趋身跟了上去……
丁浩门外院里,一群丁府家人蹲在那儿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扯闲聊。
“阿呆,你说说,那大将军的剑法到底多厉害,听说唐朝时候有许多剑仙,什么空空儿,聂隐娘、红线女……程大将军的剑术既然是大唐三绝之一,岂不是比那些甚么剑仙还要高明?他也能飞天遁地么?”
丁浩笑道:“程大将军的剑法的确是厉害的,像我这般的人物,恐怕百十人也不是他对手。可是飞天遁地却不可能,那传说中的空空儿、红线女一类的剑侠剑仙,还不是为各地藩镇大将军们效力的?他们啊,只不过被后人传来传去,传成了万人敌,其实我看,百人敌也就是最厉害的了。”
“问那剑术作什么,你们买得起剑、练得起剑么?”
臊猪儿上蹿下跳,急不可耐,胀红着脸道:“俺跟你们说,这次出去,俺才是大开眼界的人呢。吴家彩棚你们听说过么?咱们西北有名的瓦舍伎楼,嘿!他们的台柱子‘一碗玉’,那可是掐一把都出水儿的大美人,她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臊猪儿还没说完便笑的前仰后合,他本想卖个关子吊吊大家的胃口,可惜他的话说的语无伦次,钩都没放下来,你让人家如何吊胃口?
一众家丁执役莫名其妙地瞪着他,终于有一个人伸手摸摸他的脑门,诧异地道:“没发烧啊,我说臊猪儿,你别是中邪了吧?”
大家正说笑不休的当口儿,雁九雁管事出现在他们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阿呆,这次出去,你可风光的很呐。”
“九爷夸奖,丁浩不过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罢了。如果当时九爷在家,这事儿一定做得漂漂亮亮,比丁浩高明百倍。”
丁浩本来正蹲在地上跟几个家丁聊着天,见他到了连忙站起答话。话是好话,脸上也是一副恭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样,可是雁九就是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讥诮轻蔑的神韵,于是脸色更加的沉郁。
他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不管怎么说,这回往广原送粮,你可是风光无限啊。大小姐在老爷面前为你苦苦哀求,老爷开恩,决定午饭之后见你一面,到时你往后宅里去,聆听老爷垂训教诲。”
“丁玉落为我苦苦哀求,丁庭训才肯赏脸一见?”丁浩心中腾地燃起了一把火,他咬了咬牙,强忍怒气应道:“是,丁浩知道了。”
“嗯,午饭过后就去,莫让老爷等你。”雁九冷冷地交待了一句,便转身走了。
“浩儿,雁管事来过?”杨氏听说了消息,扶着门框站在门口问道。杨浩连忙迎上去道:“娘,春寒寥峭,风也正大,你怎么出来了,快回房歇着,莫要着了风寒。”
“嗯,娘这就回,雁管事来,是什么事儿呀?”
“没什么事,就是说老爷要见见我,要我午饭后去后院候着。”
杨氏听了顿时激动起来:“老爷要见你?太好了,太好了,浩儿啊,你晌午吃过饭就去,可别让老爷等你。”
“娘,我知道啦。”
“还有,在老爷面前说话,千万要记得分寸,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提的别提,老爷要是打赏,记得要谦逊辞让……”
丁浩苦笑,爱人的温柔和老娘的唠叼,都是让男人无法招架的武器,他除了点头应承还是点头应承,完全无法在杨氏面前说个不字。
“哎呀,你穿这身儿可不行,我得赶快给你找身新衣裳,你等着,可别乱走啊,小心误了时辰。”
杨氏说着,急急地回了房,丁浩站在廊下,只能向着天上的太阳翻个无奈的白眼儿。
不远处,传来臊猪儿嘎嘎的笑声:“‘一碗玉’啊,‘一碗玉’你们都没听说过?土包子啊,你们真是一群土包子,哈哈哈……俺跟你们说,俺可是开了眼界啦,那个腚啊,又白又圆,那个奶子,又圆又白,哎哟我的个亲娘唷,哇……哈哈哈……”
“这夯货说什么呢?”
“谁知道,没头没脑的。”
“出去一趟回来,话都说的颠三倒四了,不是撞邪了吧?”
“未必,我看八成是发了猪瘟……”
丁浩听了忍不住“噗哧”一笑。
第三卷 莲子始生 第006章 各有胸怀
丁府,三进九重的一个大院儿,第三进三套院落与丁浩的住处相距不过里许,但这里却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走进来。
不到这里,不知丁家富贵。这里墙上的每一块砖,房上的每一片瓦、堂下的每一根立柱、脚下的每一方石,无不精雕细琢,巧用功夫,无论房舍建筑,还是院落中的花木池石,错落有致,尽显大气和雍容。
内府侍婢兰儿得了雁管事的吩咐,把他引进了后宅,走曲苑绕回廊、跨石桥穿小亭,直趋后宅最深处,最后停在一处肃穆华贵的院落。这里就连门扉、窗棂,都是用昂贵的金丝楠木打造的,花木疏朗,红栏朱瓦,尽被圈在高高的院墙之内,看上去竟有一种侯门似海的感觉。
“这位姐姐,老爷在哪里?”丁浩客气地问了一句。
兰儿白了他一眼,眼中带着鄙视和厌恶,不屑地道:“老爷刚刚午睡,你就在这儿候着吧。老爷醒了,自会有人唤你进去。”说罢一拂衣袖扬长而去。
丁浩一呆,旋即怒气陡生,你既要午睡,唤来我做甚么?
他双眉一振,转身便走,隐在墙角暗处的一双眼睛不由一亮,不料丁浩走到月亮门处却忽地站住,只见他仰脸望天,嘴唇微动,也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过了半晌,竟然转过身来,一步步走回廊下,气定神闲地住那儿一站,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墙角那双眼睛微微露出诧异之色,略一思忖,便悄悄地消失了。
丁浩在廊下这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两脚都站得酸了,就在这时,里面有人咳嗽了一声,丁老爷起来了。
丁庭训一醒,在外屋侍候的丫环便端了痰盂茶盏进去,请老爷漱口更衣,一番忙碌,丁庭训着衣出来,向丫环问道:“你去看看,那丁……丁浩来了么?若是到了,唤他进来见我。”
“是!”那小婢应了一声,打开房门一瞧,正见丁浩站在廊下,便抿嘴儿一笑,说道:“阿呆,老爷叫你进来呢。”
丁浩听了吐口浊气,举步向门内走去。
一进门,就见丁庭训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椅上,脸上平静如水,可是一双眼睛却带着些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
“丁浩……见过老爷!”丁浩迟疑了一下,举步上前,向这个第一次正面面对,却与自己这具身体有着父子血缘的丁家老爷叉手施礼。
“罢了,站着回话。”声音平淡中带着威严。
“是!”丁浩往旁边一立,不卑不亢,目不斜视。
丁庭训睃着他的举动,眼角微微一跳,随即便稍稍耷下,缓缓地说道:“丁浩啊,此次往广原运粮,你一路出谋划策,出力甚巨。大小姐已经把经过跟老夫说了,老夫很是欣慰。”
“老爷夸奖,这都是大小姐主持大局,丁浩奔走效力而已。若不是这许多年来,老爷经营西北,广交人脉,也不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丁庭训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表示笑意:“你辅佐小姐有功,理应奖赏,不知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若是想在丁家担个差使,老夫就提拔你做个管事;若是你想自立门户,那老夫就赐你千贯银钱,再辟一处宅子、两三亩地给你,两者任选其一,不知……你要甚么?”
丁庭训说完,不动声色地看着丁浩。
丁浩微微躬身,镇定地道:“老爷,丁浩不要老爷赏的钱物,也不要老爷提拔的管事,丁浩只想向老爷求一样东西。”
“喔?”丁庭训捋着胡须的手停住,深深地注视了丁浩一眼,问道:“甚么东西?”
“家母的卖身契!”
丁庭训的腰板儿一下子挺了起来,随即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慢慢坐了回去:“杨氏的卖身契?嗯……你要她的卖身契,是何用意?”
丁浩微躬的腰杆儿渐渐挺直,眉宇之间一片肃然:“丁浩想给母亲挣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以尽人子之道,如此而已,并无甚么用意。”
在宋以前,家仆就是家奴,是家主的私有财产,虽然若是做出杖杀奴婢一类的事情官府仍要究办,比如大唐著名的女冠名妓鱼玄机打死了丫环,同样也是重罪。不过除了杀伤人命这样的大事,家主对奴仆的处置权非常广泛。
而且即便杖杀奴婢,一般也是大城大阜的官府才会去管,山野乡村,大家大族只依宗法就可随意处治犯了族规的人,更别提豪门大户打死奴婢了。只要没人告发,民不举,官不究,官府才懒得计较。豪门大族在地方上的势力如同土皇上,真要打死个奴婢,又有谁敢去告发?所以家奴实际上是连人身保障都没有的。
到了宋朝,朝廷已有明令颁布,聘用的奴仆,是佣而非奴。佣是职业,身份虽也低贱,却和奴完全不同。佣比奴拥有更大的人身权利,可以合则来不合则去,只要你有本事,可以科举、可以做官,并不计较你为仆的经历。佣虽然还是和现代的受雇佣者无法相比,不过比起以前的家奴已是天壤之别。
不过由于大宋刚刚立国不久,正处于新旧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