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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一走出院门,就见金荣在走廊上探头探脑。燕西道:“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金荣道:“刘太太打了两遍电话来催了,我不敢进去冒失说。”燕西道:“你们以为我这里当二爷三爷那里一样呢。这正正经经的事,有什么不能说?刚才那大雨,我怎样走?为了朋友,还能不要命吗?”说着话,走到外面。汽车已经由雨里开出来了,汽车夫穿了雨衣,在车上扶机盘,专等燕西上车。燕西道:“我以为车子还没有开出来呢,倒在门口等我。你们平常沾刘二爷的光不少,今天人家有事,你们是得出一点力。要是我有这一天,不知道你们可有这样上劲?”车夫和金荣都笑了。这时,大雨刚过,各处的水,全向街上涌。走出胡同口,正是几条低些的马路,水流成急滩一般,平地一二尺深,浪花乱滚。汽车在深水里开着,溅得水花飞起好几尺来。燕西连喝道:“在水里头,你们为什么跑得这快?你们瞧见道吗?撞坏了车子还不要紧,若是把我摔下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汽车夫笑着回头道:“七爷,你放心,这几条道,一天也不知走多少回,闭了眼睛也走过去了。”口里说着,车子还开得飞快。刚要拐弯,一辆人力车拉到面前,汽车一闪,却碰着人力车的轮子,车子、车夫和车上一个老太太,一齐滚到水里去。汽车夫怕这事让燕西知道了,不免挨骂,理也不理,开着车子飞跑。燕西在汽车里,似乎也听到街上有许多人,呵了一声,同时自己的汽车,向旁边一折,似乎撞着了什么东西了。连忙敲着玻璃隔板问道:“怎么样?撞着人了没有?”汽车夫笑道:“没撞着,没撞着。这宽的街,谁还要向汽车上面撞,那也是活该。”燕西哪里会知道弄的这个祸事?他说没有撞着,也就不问了。汽车到了这造币局雷局长家门口,小汽车夫先跳下来,向门房说道:“我们金总理的七少爷来拜会这里梁先生。”门房先就听到门口汽车声音,料是来了贵客,现在听说是总理的七少爷,哪敢怠慢?连忙迎到大门外。燕西下了车子,因问梁先生出去没有?门房说:“这大的雨,哪会出去?我知道这位梁先生,从前也在你府上呆过的。这儿你来过吗?”燕西厌他絮絮叨叨,懒和他说得,只是由鼻子里哼着去答应他。他说着话,引着燕西转过两个院子,就请燕西在院门房边站了一站,抢着几步,先到屋子里厢报告。燕西的老业师梁海舟由里面迎了出来,老远地笑着道:“这是想不到的事,老弟台今天有工夫到我这里来谈谈。”说着,便下台阶来,执着燕西的手。燕西笑道:“早就该来看看的,一直延到了今天呢。”于是二人一同走到书房来。这时正下了课,书房里没有学生。梁海舟让燕西坐下,正要寒暄几句话。燕西先笑道:“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求求梁先生讲个情。这事自然是冒昧一点,然而梁先生必能原谅的。”于是就把刘宝善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因轻轻的道:“刘二爷错或者是有错的。但是这位局长恐怕也是借题发挥。刘二爷也不是一点援救没有的人,只是这事弄得外面知道了,报上一登,他在政治上活动的地位,恐怕也就发生影响。最好这事就是这样私了,大家不要伤面子。梁先生可以不可以去和雷局长说一说?大家方便一点。”燕西的话虽然抢着一说,梁海舟倒是懂了。因道:“燕西兄到这儿来,总理知道吗?”燕西道:“不知道,让他老人家知道,这就扎手了。你想,他肯对雷局长说,这事不必办吗?也许他还说一句公事公办呢。连这件事,最好是根本都不让他晓得。”梁海舟默然了一会,点了点头道:“刘二爷也是朋友,老弟又来托我,我不能不帮一个忙。不过我这位东家虽然和我很客气,但是不很大在一处说话。我突然去找他讲情,他或者会疑心起来,也未可知。”说着,将手轻轻地拍了一下桌沿道:“然而我决计去说。”燕西听说,连忙站起来和他拱拱手,笑道:“那就不胜感激之至,只是这件事越快越好,迟了就怕挽回不及了。”正说到这里,听差的对燕西说:“宅里来了电话,请七爷说话。”燕西跟着到了接电话的地方,一接电话,却是鹏振打来的。他说:“这老雷的脾气,我们是知道的,光说人情,恐怕是不行,你简直可以托梁先生探探他的口气,是要不要钱?若是要钱的话,你就斟酌和他答应罢。”燕西放下电话,回头就来把这话轻轻地对梁海舟说了。梁海舟踌躇了一会,皱着眉道:“这不是玩笑的事,我怎样说哩?我们东家,这时倒是还没有出去,让我先和他谈谈看。老弟你能不能在我这里等上一等?”燕西道:“为朋友的事,有什么不可以?”梁海舟便在书架上找了一部小说,和一些由法国寄来的美术信片,放在桌上,笑道:“勉强解解闷罢。”于是就便去和那位雷一鸣局长谈话去了。去了约一个钟头,他笑嘻嘻地走来,一进门便道:“幸不辱命,幸不辱命!”燕西道:“他怎么说了?”梁海舟道:“我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才说到这事,他先是很生气。他后来说了一句,历任局长未必有姓刘的弄得钱多,应该让他吃点苦才好。梁先生你别和他疏通,请问他弄了那些个钱,肯分一个给你用吗?”燕西笑道:“他肯说这句话,倒有点意思了。梁先生应该乘机而入。”梁海舟道:“那是当然。我就说,从前的事,那是不管了。现在若是要他吐出一点子来,也不怕他不依。这种事情,本来可大可小,与其让他想了法子来弥补,倒不如抢先罚他一笔款子,倒让他真感受着痛苦。这位雷局长说,罚他一下也好。我是不要钱,我们大帅,正打算在前门外军衣庄上要付一笔款子,他若肯担任下来,我就放过他。可是我又怕传出去了,人家倒疑惑我弄钱,我背上这个名声,未免不值得。我就说,这事情不办则已,若一办起来,只要他签一张支票,派人到银行将款子取将出来,有谁知道?他听了我这话,只管抽着烟微笑,那意思自然是可以了。我就说,这位刘君,我虽不大熟识,但是也见过几次面,他那方面,倒有人和我表示事是做错了,只要有补救之法,倒无不从命。他就说,你不能和他直接说吗?我听他说了此话,分明是成功了,索性把这话从头至尾,详详细细一说。他也就说,和刘二爷并没有什么恶感,只要公事上大家过得去,他又何必和刘二爷为难?既是有金府上人来转圜,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愿担一半责任,不把这事告到部里去,也不打电报给赵巡阅使,只要大家过得去就是了。总而言之,他是完全答应了。”燕西道:“事情说到这种程度,自然是成功了,但不知开口要多少钱?”梁海舟笑道:“这个数目,他好意思说出口,我倒不好意思说出口。你猜他要多少?他要十万。”燕西道:“什么?”梁海舟笑道:“你不用惊讶,我已声明在先,连我都不好意思说的。”燕西道:“难道他还把刘二爷当肉票,大大绑他一笔不成?刘二爷这事,大概也不致于砍头,他若是有这么些钱,不会留在那里,等着事情平了,他慢慢地受用,何必一下子拿出来给人家去享福呢?”梁海舟望了一望院子,然后走近一步,轻轻地道:“这话不是那样说,他反正有人扛叉杆儿的,设若他绑票绑到底,把刘二爷向他的主人翁那儿一送,你猜怎么样?那结果不是更糟糕吗?”燕西听了这话,心里例为之软化起来,踌躇着道:“不过一开口就要十万,这叫人可没有法子还价。事情太大了,我也不敢作主,让我和他太太商量商量看。不过由我看来,他太太就是愿出,破了他的产,未必还凑合得上呢。”梁海舟笑道:“老弟究竟是个书生,太老实了。他说要十万,我们就老老实实地给十万吗?自然要他大大地跌一跌价钱。给我草草地说了一番,他已经打了对折了。因为我不知道刘二爷那方面的事,不敢担负讲价,所以没有把价钱说定。由大势说来,自然还是可以减的。”燕西道:“既是数目还可以通融,那就好办。现在我先回去,和刘太太商量一下,究竟能出多少钱,让她酌定。”梁海舟笑道:“这个你放心,他既愿意妥洽,当然不把事情扩大起来的。我等候你的电话罢。”燕西见这方面已不成问题,就坐了车子一直到刘宝善家来。
刘太太和刘宝善一班朋友,都是熟极了的人,燕西一来了,她就出来相见。燕西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刘太太道:“只要能平安无事,多花几个钱,倒不在乎。七爷和宝善是至好朋友,他的能力,七爷总也知道,七爷看要怎样办呢?”燕西笑道:“这个我可不敢胡来,据那老雷的意思,是非五万不可的了,我那敢担这种的担子呢?”刘太太道:“钱就要交吗?若是就要交的话,我就先开一张支票请七爷带去。”燕西道:“二爷的支票,刘太太代签字有效吗?”刘太太沉吟了一会,因道:“我不必动他名下的,我在别处给他想一点法子得了。”说着,她走进内室去,过了一会子,就由里面拿出了一张支票来交给燕西。燕西接过来看时,正是五万元的支票,下面写了云记,盖了一颗小圆章,乃是何岫云三个字签字,这正是刘太太的名字。燕西看到,心里很是奇怪,怎么她随随便便就开了一张五万元的支票来?这样子,在银行没有超过一倍的数目,不能一点也不踌躇呢。她既如此,刘宝善又可知了。他心里想着,自不免在脸上有点形色露出来。刘太太便道:“七爷,你放心拿去罢。这又不是抵什么急债,可以开空头支票。”燕西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宝善有了事,刘太太难道还舍不得花钱把他救出来吗?我暂时回家去一趟,和三家兄大家兄商量一下子,看看这支票,是不是马上就要交出去?若是还可以省得的话,就把这支票压置一两天。”刘太太皱了眉道:“不罢!我们南方人说的话,花了钱,折了灾,只要人能够早一点平平安安地恢复自由,那也就管不得许多,只当他少挣几个得了。”燕西道:“好罢,那我就这样照办罢。”于是告别回家。
今天天气不好,凤举弟兄都在家里坐在外面小客厅里,大家正在讨论刘宝善的事,正觉没有办法。燕西一回来,大家就先争着问事情怎么样?燕西一说,鹏振便首先要了支票去看,因笑道:“人家说刘二爷发了财,我总不肯信,于今看起来,手边实在是方便。我看总有个三五十万。”鹤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空负着虚名,和刘老二一比,未免自增惭愧了。”凤举笑道:“见钱就眼馋。那又算什么,值得叹一口气?”鹤荪道:“并不是我见钱眼馋,我佩服刘老二真有点手段,那雷一鸣绑了票,他有这些个钱,你想搜刮岂是容易吗?”燕西道:“人家正等我们帮忙,我们倒议论人家。我是拿不着主意,现在刘太太这张支票,是不是交出去呢?”凤举道:“她自己都舍得花钱,还要你给她爱惜作什么?他惹了那大的祸,用五万块钱脱身,他就是一件便宜事了。你就把这张支票送去罢。不过你要梁先生负责,支票交了出去,可就得放人。他们这种票匪,可不讲什么江湖上的义气,回头交了钱,他不放人,那可扎手。”鹏振道:“能用钱了,这事总算平易,我就怕要闹大呢。那边既是等着你回话,你就去罢。”
燕西见大家都如此主张,他也不再犹豫,揣了支票,又到雷家来了。见了梁海舟,将支票交给他,笑道:“款子是遵命办理了,人能够在今天恢复自由吗?”梁海舟道:“大概总可以罢?让我去和他说说看。”于是将支票藏在身上,去见雷一鸣了。那雷一鸣等着梁海舟的消息,却也没有出门。过了一会,梁海舟笑嘻嘻地走来,进门对燕西拱拱手道:“事情妥了,妥了,妥了!我原想银行兑过支票以后,才能放人的。他倒更直捷痛快,说得人家干脆,我也干脆,已经打了电话给局子里,将监视刘二爷的警察取消了。”燕西道:“这样说来,人是马上可以恢复自由了?”梁海舟道:“当然。他还说了,你若是愿意送他回家,你就可以坐了你的汽车去接他出来。”燕西不料轻轻悄悄地就办成了这样一件大事,很是高兴。便道:“既然马上可以接他,我又何必不顺便去接他出来。”于是一面和梁海舟道谢,一面向外走。坐上汽车,就告诉车夫直开造币局。汽车走了一截路,才想起来,刘宝善被监视在什么地方,也不曾打听清楚。再说,只有撤销监视的话,究竟让不让人来接他,也没有一句切实的话。况且雷局长通电话到现在,也不到一点钟,急忙之间,是否就撤销了监视,还未可知。自己马上就来接人,未免太大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