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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道:“她来了吗?这真胡闹了,怎么办呢?你让她在哪里坐?”门房知道他已完全软化了,便笑道:“我没有敢往里头引,让她坐在外边小客厅里。”燕西道:“胡闹了,一个女客,怎么让人家在外边小客厅里待着呢?”门房道:“那末,请她到书房来坐罢?”燕西对于这办法,还在犹豫着,门房已经走了。
不多大一会子工夫,房门一推,白莲花轻轻悄悄地伸着半边身子进来,探望了一下,见并没有别人,然后笑着叫了一声七爷。燕西道:“请进罢,好久不见了。”白莲花也不见外,就在燕西坐着的那张沙发上坐下。燕西握了她一只手,见她穿的是一件灰哔叽夹袍,便道:“你穿得这样的素净?”白莲花道:“你府上有了白事,我穿得那样花花哨哨地来,也不近情理。再说,我不是我大哥回去说七爷让我来,我还不敢来呢。”燕西心想,我何曾叫你来?你哥哥和我说话,我都没有听完呢。不过心里虽然是这样的想,口里可不能这样的对人说,便笑道:“这更见得你为人客气过分了。”说时,便伸手要按铃,白莲花拦着道:“你又要叫听差张罗一气吗?茶也不要,烟也不要,我们的交情不在这上面。说了两句话,我就走,我也不便在这里多耽搁。”燕西道:“不要紧,我虽然在服中,难道客还不能来吗?你的来意,我也明白了。我暂时是不好明目张胆出去玩的,这一层你当然也明白,用不着我来说。”白莲花笑道:“我连来还不敢来呢,自然是不敢要七爷出去的了,只要肯帮忙,也不敢劳你大驾。”燕西道:“用不着我出门的事,象我们这样的交情,我哪里推得了?你实说,要我出多少钱?我尽力而为。”白莲花笑道:“七爷虽然是一句老实话,我们听了,可是罪过了。凭着什么,要七爷在金钱上帮忙呢?我的行头,凑合着还可以唱几出戏,就是怕上台的日子,上座儿不行,那可要了面子。我想,只要七爷给我提倡三个礼拜,我这头一关打破,就好办了。你别听着说三个礼拜,这日子长久了,其实一个礼拜,也不过唱两天戏,凭你七爷代销几个包厢和三排散座,总不成多大问题。”燕西先听她说,并不要在金钱上帮忙,倒有些奇怪。这时她掉了一个方向,就是不作行头,只销戏票,由她的说法算来,不作行头,就不能算是花钱了,这戏票和包厢票不用拿钱去买吗?心里这样的想着,脸上便有些个不高兴。白莲花原是因为燕西把话说得太直率了,所以说着这话,想来遮掩遮掩,不料越遮掩越坏,倒引起主人翁不高兴起来。于是将头斜靠着燕西的肩膀,一手绕过来,搭在燕西的肩膀上,鼻子里连哼了几声,扭着身子道:“七爷,你总得帮我的忙,你若不帮我的忙,我可急了。好七爷,你最疼我的,你别让我着急了。”这一下子,不由得燕西不把一肚子气消了干净。便道:“你的事情,我有什么法子不答应?不过我现时在服里,实在不敢大闹。花了钱不要紧,真会找上一顿骂挨。”白莲花见燕西已是不能拒绝了,便握着他的手道:“你是知道我的情形的,我除了你以外,并没有第二个捧我的。就是有那些不相干的人来捧我,我也不希罕他捧。平常也没有什么关系,到了这样要紧的时候,我妈就说我平常不肯应酬人,现在怎么样?我让她说了我好几次,我也没有法子替自己来分说了。我明知道七爷这个时候,是不能出面捧人的,我来找你,真是十二分没法。我说这话,我想你未必相信。”这一阵不痛不痒的话,闹得燕西真无法可以说个不字。便笑道:“我真是要捧场,不但要瞒着外头人,就是自己家里,也要守极端的秘密。若是让人知道了,我们老太太就不能答应我。你是什么日子上台?请你先通知我一声。我虽然不能来,也会请刘二爷代表的。”白莲花知道他已是完全答应了,便笑道:“你若是不便听戏,到后台去玩玩也不要紧。说不定我还可给你介绍介绍两位。”燕西伸手一摸白莲花的嫩脸,笑道:“有这样一个,我就受不了,我还能再让你介绍吗?你真大方,倒肯不吃醋。”白莲花瞟了他一眼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只认识我一个?那也太难了。你以后就只许捧我一个,你若是捧别人,我不依你的。”说着,鼻子里连哼两声。燕西对于这种醋意,明明是越酸越情浓,心里十分得意。便笑道:“我就听你的话,不捧别人了。可是介绍还得介绍呢。”白莲花道:“哼!我不介绍了。”燕西哈哈大笑。白莲花道:“你这是不成问题的了,我也不便多在这里坐,我先去。”燕西道:“何必回去?就在我这里吃午饭罢。”白莲花道:“那更是不妥,让老太太知道了,真成了那句话,我吃不了兜着跑呢。你若是诚心赏面子,愿意和我吃饭,中晌来不及了,就请晚上到我家里去吃便饭。我不敢说有什么好菜,我一定亲自做两样菜给你吃。”燕西道:“真的吗?不要是把馆子里菜冒充的吧?”白莲花道:“只要你肯赏光,我一定亲自做菜给你吃。你若是不肯信,回头你就监督着我做菜,你看好不好?我家里到菜市上还不远,我不但是做出来,我还要亲自到市上挑选一番,看是什么东西做出来好吃。可是我忙了一阵,你要不去的话,我真会怪你。”说着话,她已是站了起来,两手都握了燕西的手,装出那种十分亲热的样子来。燕西始终也没有说去,不料她倒说得那样肯定,简直是非去不可。因点点头,向她微笑。白莲花噘了嘴,微微地跳着脚,又扭着身子道:“那不行,你骗着我去买了菜,我倒是自己来吃吗?”燕西笑道:“你有点不讲理了。你说要做菜,又说要亲自去买菜,好意虽是一番好意,但是我自己想着我自己的事,是不是有工夫去呢?我还没有算计好。”白莲花不等他向下分辩,便道:“我明白七爷的心事,以为我现在要七爷捧场,才请七爷去吃饭,有点势利眼。其实吃饭是吃饭,捧场是捧场,决不能混在一处说的。”燕西道:“糟了,这样说,倒是我怕捧场,所以今天不去吃饭。我们一言为定,下午六点钟,我一定到你家去。可是我和你有约在先,千万不要弄出许多菜。要弄出许多的话,留着我下回再去吃。你看我这样多干脆,你只约我吃这一餐,我连第二第三餐,都答应去了。”白莲花一听燕西的口音,决不会反悔的,这就高高兴兴地辞别回家。
燕西当时原是碍着她的面子,及至她走了,一想到这样热孝在身,就到女戏子家里去捧场,人家知道了,固然是要骂,就是自己良心上说来,这种举动,也太不通情理。难道说父亲去世,又接着分家,这样生离死别的环境之下,还能作乐吗?白莲花自己来了,这面子驳不过去,给她几个钱,也就完了,何必一定要自己捧场?这样一想,所说的话,也就不觉得完全推翻。正午本约了两位旧同学,商量自己出洋求学的问题,留着吃过饭,谈谈说说,自然也就不觉是下午三四点钟了。所谈的结果,是自己要补习英语,这一步不预备得充足,纵然是身边多带一些钱,也减少许多兴味。自己一想,也是不错,我的英文,本来有些底子的,无故把它丢了,实在可惜。就是不出洋,把英文练习好了,也不算坏。这样想着,客去以后,就在书房里不走,翻出几本英文书出来看。然而当他翻着英文书看了几页之时,白莲花催请的电话就来了。她在电话里说,不一定在吃饭的时候到,早些去,也可以多谈谈。燕西一接电话,便笑道:“何以这样快?我这人真未免太馋了。”白莲花在电话里再三央告着,说是必得去,若不去,我就急了。燕西被她央告不过,笑了一笑,只好答应就来。白莲花还怕他这话靠不住,说毕,又切实叮咛了几句。燕西原是想着,用话能敷衍过去,也就算了,现在白莲花这样殷勤地表示着,若是不去的话,未免太不给人家面子。好在到女伶家里,和到戏院子里去捧场,完全不同。这不过男女朋友,彼此往来,决不能认为是捧场。就是让人家知道,也不能说我什么闲话的。这样想着,把刚才要读英文的计划,就完全抛开。在孝服中穿绸衣是不可能的,穿布衣服,又从来没有养成这样的习惯。这只有一个法子,改穿西服,至多不过是袖子上圈上一道黑纱,于漂亮上是毫无妨碍的。他这样的一想,立刻挑了一套漂亮西服换上,然后坐了汽车,匆匆向白莲花家来。
白莲花听到门外汽车声响,却一直接到大门外来。手搀着燕西下车,笑道:“真对不住,还要你抽空跑来了。”手握着手,二人笑嘻嘻地走进门去。白莲花的母亲,也是苍蝇见血一般,老远地拍着手笑道:“真是给面子,一个电话就催得来了。”迎上前,说了一句好久没见,就放连环铳似的,胡乱着问了一阵好。燕西也来不及答应,只口里含糊答应着好,点头而已。白莲花已是有名坤伶,所以她家就住了一所独门独院的屋子。北房三间,是白莲花住所,在这三间中,一间是白莲花的卧室,两间打通了,作了白莲花的会客室。燕西来了,白莲花毫不踌躇地一直引他到卧室里来。白莲花已大有南方人的风味了,卧室里面,正中也放了一张铜床,也摆两张大小的沙发,没有炕,也没有北方人用的那种粗笨的大四方凳子。燕西笑道:“你去了一趟上海,几趟天津,慢慢也讲究舒服了。”说着,坐在床上,用手连按了两下被褥。白莲花道:“也不是为了图我一个人的舒服。”燕西笑道:“不是图你一个人的舒服,这是为了图多少人的舒服?我倒要问个清楚明白。”说时,拉了白莲花,就向着她脸上望了,逼她回话。白莲花红了脸笑道:“你又猜到哪儿去了?我的意思,不过说是有客来了,可以引到这屋子里来坐坐。”燕西道:“这不结了,我问的话,没有错呀。”白莲花瞟了他一眼,笑道:“到我这屋子里来的客,姐妹们不算,男的可只有你一个呢。”燕西握着她的手道:“我不信,你有什么法子证明你这一句话不是假的?”白莲花道:“那很容易,叫我妈来问一声,你就明白了。”燕西道:“不用别人证明,只要你自己证明就行了。”白莲花道:“我自己要证明什么?我已经说了,就是你一个人到我屋子里来的时候,那就只有你一个人到我屋子里来。”燕西道:“不是口说,要事实来证明。”白莲花低声微笑,向外一努嘴道:“别胡闹。”白莲花母亲李大娘正沏了一壶好茶,要向屋子里送,隔了门帘子,听着这句话,就默然站在外边屋子里,不进去了。过了十几分钟,李大娘故意将外面屋子里东西弄得响,燕西和白莲花就出来了。白莲花母女,这个时候,是二十四分快活,比买彩票得了头奖还有把握些。李大娘走进走出,张罗着茶水,白莲花坐在身边,陪着谈话。还是燕西笑着先开口道:“你不是要亲自做菜给我吃的吗?”白莲花笑道:“就是这一层,可把我为难死了。我要是去做菜吧,这里就没有人陪你。我要陪你吧,又没有人做菜。所以我在陪你说话,心里可就估量着,这事要怎样的办?”燕西笑道:“这可真叫你为难。但是我有个办法了,我和你一路下厨房去,于是你也陪了我,你也做了菜我吃。”白莲花笑道:“那怎样行?厨房里有煤灰,脏了你的衣服。”燕西道:“不要紧,我也爱看人做菜。”白莲花抢着道:“你别信口开河了。你爱看人做菜,你在家里的时候,天天待在大厨房里吗?”燕西笑道:“我说的人,是美人的人,不是厨房里那些笨猪似的厨子。你不信,我在家里的时候,还喜欢用火酒炉子,在自己屋子里自己做菜呢。”白莲花顿着眼皮想着,微微地一笑,摇着头道:“你下厨房,那使不得,还是我陪你,让他们去做罢,其实我做的菜,也不如他们。”燕西学着那戏院子里小生的样子,将右手一个食指,横着在鼻子下一拖,接上提起大腿,在大腿上一拍,于是将食指向地下画着圈圈,身子一扭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哟……”白莲花轻轻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低声道:“你少说两句,好不好?他们听见,有什么意思?”燕西见她那种风情流动的样子,也就忍不住笑将起来。白莲花道:“你若是有工夫出来玩,在我这里吃过晚饭之后,我们一路去看跳舞,你看好不好?我反正还没有唱戏,就是回来晚一点,也不要紧。”燕西笑道:“好,我哪里有那样大的胆子,现在居然就去上跳舞场?”白莲花笑道:“你今天怎么回事?老是这样死心眼儿哩。”燕西听说,于是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两人在这里谈话,李大娘自去做菜,等到把菜饭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