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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去。一天之间,这一辆汽车,向白莲花家跑了四五趟。汽车夫也不知何以如此忙?这一次车子在她家门首,却停了好久,结果是十一点钟的时候,燕西、白莲花、白玉花一齐到大门口。白玉花对燕西低声笑道:“有我姐姐陪着,也就行了,他们不让我去看跳舞,我也没法子。”燕西无精打采,低着声音道:“那是你不赏光,我也没有法子。”白玉花道:“你问我姐姐,我自己没有说要去吗?我妈说我比不得姐姐,夜里不让出门。”燕西笑道:“好罢,过天见罢。”说着,他就和白莲花同坐上汽车去。汽车开到饭店门口,燕西说是不用等,让车夫开了空车回去了。
清秋对于燕西的行动,本来抱着放任主义,现在产后,自己在屋子里静养,更不管燕西的事。这天晚上,金太太到清秋屋子里来,要看小孩子。在灯下抱了一会子,而且决定了名字,叫小和,顺着小同的名字,一路下来。而且这和字,同着秋字的半边,也说是一半象母亲哩。金太太以为这名字还有点意思,清秋一定有什么议论的。一看清秋斜躺在床上,双眉紧锁。金太太握了她一只手道:“你怎么回事?身上有病吗?”清秋道:“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心里有点烦闷。”金太太道:“这两天熬了一点参水喝吗?”清秋道:“就只喝过一回,以后没有喝过了。”金太太道:“我叫燕西别把东西糟踏了,并不是说就摆在那里不动。”就分付李妈就泡上一点。李妈说:“那是七爷收的,不知道放在哪里?”金太太道:“你到书房里去问他,叫他自己进来拿,我还有话要问他呢。”李妈去了一会,走进来说:“七爷不在家。”金太太一看壁上挂的钟,已经十二点多钟了,便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东西,也是至死不悟。事到如今,他们还要昏天黑地地闹下去,如何得了?”清秋本也不想揭破燕西的行为,现在既是金太太知道了,她就用不着代守秘密,默然地坐着。金太太问道:“他这一程子,常在外面整夜地闹吗?”清秋道:“在闹丧事的那几天,他是在家里的。除此以外,他整夜不归,那是常事。而且他这种行动,还是不许人过问。谁要问问他的事,他会生气的。”金太太将孩子交给了清秋,坐在床边,默然了许久,突然又问道:“据你这样子看来,他分得的那些钱,大概用了不少吧?”清秋道:“谁知道呢,钥匙在他身上,只见他开箱子拿钱,可不许人家问他拿钱作什么。拿了多少,更是不得而知的了。”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拿钱在手里不分开来呢,我受不了那种冷气。分出来了呢,又眼睁睁地望着这几个人像流水似的花了去。这叫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是好?”清秋道:“其实他的行动,我也不敢问,不过现在既然有了孩子,这孩子读书的钱,总得预备一点。若是象他这样,……”清秋越说越声音小,说到后来,无话可说了,也是叹了一口气。金太太到了这时,也是无词可措,坐了一会子,自回屋子里去。
一到屋子里,便叫陈二姐去看看七爷在家没有?若是不在家,就把门房叫了来。陈二姐去了一会子,却是把门房叫了来了。金太太叫着门房当面,就将凤举兄弟最近进出的时间,仔细盘问了一遍。这弟兄四个,是燕西跑得最厉害,鹤荪次之,鹏振又次之,凤举却是不大出去,出去也是有事。金太太听了这种报告,气愤已极。便追问燕西出去,向在一些什么地方?门房对于这个问题却不肯怎样答复,因笑道:“你想,七爷要到哪里去,还会在门房留下一句话吗?”金太太料着门房是不肯说的,就也不再追问,只分付门房,燕西回来了,不必告诉他就是了。到了次日早上,金太太首先一件事,便是派人问燕西回来了没有?到了十点钟了,还是没有回来。金太太实在忍耐不住,就坐在外面书房里等着。到了十一点多钟的时候,燕西才高高兴兴回来了。肋下正夹着一个纸包,向桌上一放。一回转头来,才看见自己母亲,斜靠在沙发上坐了。金太太且不说什么,首先站起来,就把那个纸包抢在手上。燕西笑道:“那没有什么,不过是两张戏子的照相片。”说着,便也要伸手来夺。金太太正着脸色道:“我要检查检查你的东西,你还不许我看吗?”燕西看见母亲脸上白中透紫,一脸的怒色,就不敢多说什么。金太太解开那纸包一看,见是两张四寸女子半身像片,燕西坐在一张椅子上,一个女子携了他的手,站在一边,一个却伏在椅子背上,三人几乎挤在一堆了。燕西说这是戏子,金太太看着,想起来了,其中有一个叫白莲花,是在自己家里演过堂会的。由这张相片上,想到燕西不曾回来,可以明白许多了。于是拿着相片向桌上一抛,板了脸道:“就是这两个人闹得你丧魂失魄?”燕西真不料母亲今天突然会有这种举动,照形势上看起来,一定是清秋不满意自己拿钱,昨天对母亲说了。她难道也要学大嫂他们一样,来压迫丈夫不成?我不是那种男子,决不能够让妇人来管着的。他心里只管如此想了,表面上是不作声,似乎对于金太太是敬谨受教了。金太太道:“你以为现在还是国务总理的大少爷,有无穷尽的财源,可以供你胡花?你不想你箱子里那些钱,大概再过两三个月,也就完了。完了以后,我看你还有什么法子弄钱来花?本来你花你分去的钱,我管不着你,但是你究竟是我的儿子,你若闹得不可收拾了,将来也是我的过错,人家也会说我的,所以我不能不说一声。”燕西道:“就是照两张像,这也很有限的钱,何至于就闹到那样不可收拾?”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是个傻子呢。人家大姑娘陪着你玩,陪着你照像,她为的是什么?能够白陪你开心吗?我今天警告你,你少花天酒地地闹,若是再闹下去,我就凭着几位长亲,把你的钱封存起来,留着你出世的儿子将来读书。”燕西听了这话,更猜着是清秋的主意,于是也不敢作声,静坐在一边,一手撑了椅靠,一手托着头,一只脚乱点了地板作响,等着金太太一人去责骂。等金太太骂得气平了,才道:“我也觉得有些不对,从今天起,我不出门了,你若是不信,可以派一个人到书房里来监督着我。”金太太脸一偏道:“我不用监督,我就照我的法子办,不信,你试试瞧。”说毕,叹了一口气,出门去了。
燕西也向睡椅上一躺,两脚架了起来,摇曳了一阵,心里就玩味刚才母亲所说的话。觉得这事决非突然而来,必定是清秋出的主意。于是跳了起来,就向内院里走。到了自己屋子里,见清秋面朝外,在枕上已经睡着了。便嚷道:“呔!醒醒罢。”说着,两手将她乱推。清秋猛然惊醒过来,口里还连喊了两声哎哟!睁眼看是燕西,便问道:“有什么事吗?”燕西向椅子上一坐,两腿一伸,两手插到裤袋里去,昂了头不作声。清秋看他这样子,又像是要生气了,便坐起来道:“你要什么?”燕西道:“我要钱,把钱花光了,大家要饭去,有什么要紧?我就是这样办,你干涉我也是不成。”说着又跳了起来。清秋道:“这真怪了。跑进屋子来,把人叫醒,好好地骂上一顿。你花你的钱,我干涉你作什么?昨天你拿钱,我虽然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听不听,本来在你,而且钱由你拿去了,又没碍着我的事。你把钱花光了,倒回家来找人生气?”燕西道:“你还要装傻吗?你把这些事全告诉了母亲,让母亲去和我为难,你好坐现成的天下,对是不对?你只管运动母亲封存起来,我就是没钱,也不至于在家里守着你,我有地方找乐儿去。我现在并没带钱,你看看。”说时,将手在腰里拍了几下,又道:“我一样的出去玩几天给你看!我走了,你又有我什么法子呢?”说毕,到房后身,拿了一套西服和一件夹大衣,挺着脖子走了。清秋殊不料燕西是如此地不问情由,胡乱怪人。他发完了脾气,连别人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就掉头走了。听他的口音,竟是只图眼前的快活,将来他自己怎样,已经不放在心上,更哪里会去管别人的死活哩?想起去年这时,二人正度着甜蜜的爱情生活。自己一片痴心,以为有了这样一个丈夫,便是终身有所寄托,什么都在所不计。到了现在,不但是说不上什么寄托,简直自己害了自己了。在家里度着穷苦的生活,虽然有时为了钱发愁,但是精神上很自然的,不用得提防哪一个,也不用得敷衍哪一个,更不会有人在背后说一句闲话。现在连说一句话走一步路,都得自己考量考量,有得罪人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富贵日子,也如同穿了浑身的锦绣,带着一面重枷,实在是得不偿失。心里如此的想着,只管懊悔起来,不知不觉的,垂下几点泪。因听得玉芬在院子门外说话,又怕她撞了进来,在枕头底下,找出一块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自己叹了一口气道:“这样的人生,过着有多大意味?管什么产后不产后,我还老躺在床上作什么?将被一掀,就下床来在沙发上坐着。呆坐一会,也是闷不过,就缓缓地走出屋子,到廊檐下来,看看院子里的松竹。她只一出正屋的门,李妈看见,老远地呀了一声道:”我的少奶奶,你怎样就跑出来了哩?受了风,可不是闹着玩的呀。“说着,她已是迎上前来,挡住了去路。清秋笑道:”我的命很贱,死不了的,受一点寒风,并不要紧的。“李妈只管将她向屋子里面推,笑道:”千万请你进去,若是让太太知道了,说我们不小心伺候,我们是吃不了兜着走呢。“清秋笑道:”这是笑话了,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难道还要你作保姆不成?“清秋口里虽然如此说,到底还是向后退着,退到屋子里去了。只是她心里已增加了无限的烦恼,无论如何,在床上已经不能安静地躺着。一人坐到了下午,在沙发上打瞌睡。
金太太悄悄地进来,要看燕西在做什么。在廊子外听听屋子里寂然无声,由窗子眼向里面一望,倒吃了一惊,便在窗外叫道:“清秋!清秋!你这是怎么?”清秋也是睡得正熟,猛然被金太太一声叫醒,身子一哆嗦。金太太说着话,已是走进屋来,站着望了清秋的脸色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是和燕西生了气,故意这样作践身体呢,还是在床上坐不住了,要下地来走走?”清秋笑道:“我好好的,并没有和他生什么气,我是睡得不耐烦了。”金太太道:“那不行,你得赶快去躺下。你初生就这样胡闹,你不知道是危险万分的事吗?那不行,那不行,上床去,上床去。”说着牵了清秋一只手,就让她到床上去。清秋也是看到老人家用意殷勤,不便执拗,只得笑着上床去了。金太太道:“我看你这样子,对于带孩子一件事,简直是不行。你不要再拒绝我的主张,还是雇个乳妈罢。”清秋道:“并不是我敢拒绝母亲,不过没和燕西说好,我就这样办了,他将来又是不快活。而且我想小孩子,能够喝自己的乳更好,省得经过那些无知识乳妈来盘弄。”金太太道:“好虽好,我看你什么不知道,可让我操心呢。你或者是为了省那几个钱,可是不用存那心思,就让燕西没出息,难道咱们家雇乳母的钱,还会发生什么问题吗?”清秋心里想着,那未必不发生问题,只是口里不敢说出罢了。当金太太在这里,就忍耐着躺在床上。接着又是道之回家来看她,二姨太也来谈说了一阵,倒不寂寞。
到了晚上,依然不见燕西的影子,料是又出去了。照他这两个月行动看起来,只管和白秀珠一天亲密一天,当然是和她在一处周旋。然而白秀珠的哥哥,新近已放了镇守使,手下带有一万多兵,驻在的地方,民脂民膏都是他的,秀珠家里很有钱用。她和燕西住一处,就让吃喝逛三个字,完全是燕西花钱,也不能一天花好几百块。这于白秀珠之外,必另有个花钱的地方。一个人当父丧未久的时候,还能这样花天酒地地闹,那世界上还有什么事,再可以让他伤心的?我就再悲苦些,他能正眼看一看吗?越想越难过,自己就慢慢地由最近追溯到以前,觉得去年这个时候,燕西图着接近自己,在落花胡同租下房子,那一番铺张扬厉,真个用钱如泥沙一般。那个日子便不觉得他太浪费,只觉得待人殷勤,终于是让他买了这颗心了。清秋由这里一想,自己是个文学有根底,常识又很丰富的女子,受着物质与虚荣的引诱,就把持不定地嫁了燕西。再论到现在交际场上的女子,交朋友是不择手段的,只要燕西肯花钱,不受他引诱的,恐怕很少吧?女子们总要屈服在金钱势力范围之下,实在是可耻。凭我这点能耐,我很可以自立,为什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