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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俩跳完,我与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
傅于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继而与每位独身的男宾共舞,国际封面女郎,不愁没有舞伴。
他一个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点半便开始送客,音乐停止,曲终人散。
马佩霞过来微笑道:“没想到你玩得那么高兴。”“我喜欢舞会,那时与袁祖康天天去派对,若问我这几年在纽约学会什么,可以坦白地同你说:去舞会。”“我们走吧,”在门口与傅于琛握手,我祝他们百子千孙,白头偕老。
新娘子这时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是谁,我在时尚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她转头过去,“于琛,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请了周承钰?”没待她回答,马佩霞已经把我拉出去。
“今天你抢尽镜头。”“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意无意,我自信还看得出来。”“看你,白白把丈夫双手奉送给人。”“我从来没想过要嫁他。”马佩霞否认,“我很替他们高兴。”“那位小姐对他一无所知。”“那位太太。”马佩霞更正我。
我又失败了。
在门口,有车子向我们响号。
马佩霞喃喃地说:“狂蜂浪蝶。”我停下脚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你要乘那个人的车子?”我微笑。
她无奈,“记住,你还有五公斤要减。”我不久便减掉那五公斤,并且希望再度恋爱。
前者比较容易做得到。
我正约会那个在华道夫酒店电梯口扶起我的男生,他叫姚永钦,上海人,家里做面粉业,学日本人做即食面,发了财。
为什么他们都有钱?像一位电影女明星说的,不是有闲阶级,哪会想到来追我们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打开画报,看看照片,读读新闻算了。
是我们身份的悲剧,召这样的人围上来,没有选择。
姚家固是上海人,生活品味较为老练,十分倾倒于我在海外的名气,时常骄之同侪。
如果有人说不认得,便讥笑那人说“当然,令郎的女友是电视明星”之类。
这时日本人做的化妆品预备打入西方市场,到处挖角,什么都要最有名气:摄影师化妆师及模特儿。一纸合同环游到西半球,再到东方,终于落在我手上。
因为出的价钱实在很好,我又想工作,便立刻起程,姚永钦一定要一起去,我同他说,一张照片也许要拍一千张底片,二十个小时,而且人家规矩也许要清场,不准旁观。
他还想跟去。
在这之前,姚家曾要我替即食面做招牌,我认为无所谓,却被合同广告公司剧烈反对,他们认为我的面孔比较适合鱼子酱。
姚家同广告公司闹得十分不愉快,还把我夹在当中,该公司便传出周承钰利用男朋友在本市出风头的新闻,十分无聊。
许多原因使我坚拒姚永钦跟着我去东京。
压力之下,他向我求婚。
我笑,他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可能只是习惯了旁人对我俩一起出现时的注目礼,没有其他原因。
“回来答复你吧。”我说。
这次工作经验十分愉快。
胖过之后再瘦,皮肤有点松,幸亏摄影师手法高超,能够起死回生,不过心中也暗暗知道,若不好好保养,这份事业,也到此为止了。
这么快便这么老,可是为什么我有种感觉我还未真正开始?
以前替我拍照,他们说,只要有一只勃朗尼与一卷底片就可以,是天下第一优差。
现在不行了,现在要选择角度,现在拍出来的照片要挑选。
可观性还是很强,但我现在不会坐在夜总会里随意让别人摄柏柏拉西。
日本人还是很满意。
看到一本杂志封面,问:“这是谁?”“她叫小夜子。”美丽而做作的名字,我也可以叫自己中国玉,使外国人容易记住,又富地方色彩,但没有那样做,太太太太似江湖卖艺了,不过吃亏也在不肯妥协。
做这类型的工作,是不允许人有一点点保留的,略有自尊,便放不尽,去不远,被人批为自傲,不能广结人缘。
我长长叹息。
有没有后悔不听傅于琛的话,在大学中呆上十年?
没有。
这倒没有,我要的,不是文凭可以给我的。
本来化妆品公司只打算用我做一月份的日历,拍得兴起,从头开会,十二张都给我一个人。
彼时化妆品颜色强调深红与粉红,豆沙色尚未上场,需要极白皮肤的模特儿。
我爱不释手,第一管唇膏,就是这个颜色。一向喜欢化妆品,皆因其色泽艳丽,女人没有颜色,还怎么做女人?
留在东京的时间比预料中长得多,回到酒店,也并不听电话,心里盘算,待我回家,姚永钦可能已经找到新密友。
他不住地送花与电报,声明如果第七天再没有回音,人也跟着来。
我一笑置之。
闲时与工作人员逛遍大街小巷,度过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不是不喜欢日本,但不会对它颠倒,这块地方的人民动不动对别人的文化疯狂,大大打折扣,这样没有自信,如何征服人心。
生活能够这样正常,也出乎意料。
他们问我会不会留下来工作一年,不不不,我已见过纽约,袁祖康说的,一个人,要不往上走,要不停步不走,但不能往回走。
客串是可行的,但是真正加入他们的行列,那不行,始终我是标格利屋的人,否则不会得到这么大的尊敬。
第十天姚永钦赶到。
正逢我购买礼物回来,看到他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倒是比意料中欢喜。
他说他思念我,过去十天内并无约会其他女子,说得像是什么特别的恩典,对他来讲,真是不容易。
“工作还没有结束?”他问。
“明天最后一天。”“让我们结婚吧,我来接你回去。”“告诉我一个应结婚的理由。”“世上男人长得比你高的实在不多,起码你在日本不会找得到。”姚永钦就是那样的人,他是那种以为浪漫便是一顿好的烛光晚餐,然后开了音乐跳慢舞的人。
母亲比我幸运,她还嫁得到卡斯蒂尼尼,我们这一代,不但找不到负责的男人,连懂得生活的男人也绝无仅有。
有时候真想念袁祖康,他才会享受呢。
他要是知道我在往回走,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确在这么做。
屋子里的家私用具都最最普通,街上随时可以买得到,粗糙的玻璃瓶罐才几块钱一只,杯子全不成套,已经不讲究这些细节。
唯一旧貌便是每天插花,只要是白色的香花。
莫非是反璞归真了,连男朋友都选性格简单,不大有头脑的,我这样嘲笑自己。
马小姐说,放一阵子假,让心灵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特地去纽约看袁租康,他很颓丧很瘦,握住自己的手不出声,他根本不似袁祖康了,体重减掉一半,头发也掉了一半,一年不到,他受了好大的折磨。
我忍受不住,站起来说:“我去找律师来同他们说话。”他按住我。“嗨嗨嗨。”勉强地笑。
他告诉我他想念我。
我何尝不是。
“宝贝,你原不必为我做这么多。”“你很快便会出来,祖康,我们再结婚,我还没有老,我们可以再度大施拳脚。”“我不知道,承钰,我生活荒唐,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最低限度,你知道我的灵魂在什么地方。”我说。
他再度微笑,眼色中有一股不寻常的神气,使我有不祥的预兆。
“你就快可出来,我与律师谈过,不要担心,这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我不响。
“你原不必这么做。”“袁祖康,你老了,噜里噜苏只有一句话。”“我会报答你。”离开那里,我把身体靠在墙角,要好一会儿才透得过气来。
记得碰见袁祖康那一口,才二十一岁,只觉得他风流潇洒,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
第九章
他一直对我不错。
我再去见律师,为接他出来作准备。
正在进行保释手续,消息传来,袁祖康在狱中自杀身亡。
我与律师都大表震惊,像是平地起了一个忽喇喇的旱雷,震聋了他,震呆了我。
完全没有理由。
并不是大案,亦非死罪,出来之后,即使不能恢复旧观,也不愁生活。算一算,他只得三十六岁。
深深的悲哀之后,是无边沮丧。我成日说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律师劝我去见心理医生。
袁祖康的葬礼再简单没有,由监狱处代办,他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到。
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墓园里有夏季最后的玫瑰,熟透后的香气似水果味道,十分醉人,只得我同律师看着他落葬。
当年的袁祖康虽不致一呼百诺,却也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盛况我看见过,如今落得如此凄清下场。我为他不平,抬起头,看着太阳,直至双目刺痛,而葬礼已经完成。
这次之后,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都会来,它太喜怒无常,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而且它办得到。
正如我们所料。袁祖康什么也没留下来,我俩以前住过的,在三十街的公寓,早由房东租给别人。是我不好,我不应在不适当的时候同他离婚,我应留在纽约市,天天去探望他,鼓励他生存下去。
在这种时候,姚永钦送过来的鲜花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对比。我问律师张伯伦:“酒店房间像不像殡仪馆?”那天早上,我正收拾,预备回家。
律师却来找我,说:“慢着。”“什么事?”我是清白之身,何惧夜半敲门。
“袁祖康有东西留给你。”“他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原来有物存放在银行,立明遗嘱,在他去世后,交予你,而当你有什么事,则予以开启。”“开启?是什么,一只盒子?”“不,是两只密封的大型牛皮纸信壳。”“里面是什么?”“不知道。”“既然是给我的东西,让我看看。”“不在我们处,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袁祖康袁祖康,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叹了一口气,死者为大,我只得跟张伯伦走。
途中张伯伦忍不住问:“对于袁氏,你到底知道多少?”我扪心自问,知道多少?一点也不知道。真抱歉,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
他在什么地方出生,在何处受教育,如何在西方都会崛起,我皆一无所知,甚至他与什么人来往,我也不甚了了,因为,正如他所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一切都不重要。
我关心他,如对一个朋友,而我从小甚少朋友,所以重视袁租康。
知道多少?唯一所知道的,便是他对我不薄,他欣赏我的姿色,捧高我,将我放在台上。
这些年来,他总是哄着我,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无时无刻不挖空心思地骗着我,好让我下台。当时或者不察,现时却深深感激,他从不使我难堪。
袁祖康委任的律师出来见我们时,面色凝重。
客套介绍证明身份之后,我问他要那两份东西。
“它不在我们写字楼。”我扬起一道眉毛。
“它们太重要,我们将之锁在泛亚银行的保管箱,由一个职员及阁下联同签名方可取得。”任凭是谁到这个关头也会问:“到底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但这封信对你或许有帮助。”是袁祖康的字迹。他不能写中文,用的是英文。
握着他的信,我不禁微笑,祖祖祖,你不愧是个好舞伴,舞步竟有这么多花式,叫人眼花缭乱。
我拆开信。
“承钰,我把两只信封留给你,但你必需牢牢记住,不要管它里面装的是什么,千万不要试图拆开它们,有人会来向你购买它们,律师会代你开价。永远爱你,祖。”签署的日子,正是他死亡前一日。
这是他的遗嘱。
“买主来过没有?”我问。
“还没有。我们会与张伯伦先生联络。”“谢谢你。”我们离开事务所。
“每只信封值多少?”我问。
张伯伦说了个价钱。
我不相信耳朵,随即明白了,“这是勒索,张伯伦,我知道信封里是什么。”我失声。
他很镇静,“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是两张旧藏宝地图,可以使买主发财,周小姐,你悲恸过度,千万别胡言乱语。”好一只狐狸。
“谁会来买它?”“买主。”他真幽默。
他与我一起吃午餐。
我问:“我会不会有危险?”“他们什么时候接头?”“今日下午。”“你怎么知道?”“袁祖康如此吩咐。”“我不需要钱。”“但袁氏认为他欠你人情,”张伯伦说完这句话停了一停,“我也认为如此。”我低下头。
帮我们离婚的,是张伯伦的事务所,一直为袁祖康诉讼的,也是他们。张伯伦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