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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有一个人告诉我,钱太多了,是一种什么感觉。
只有一次,我从间接渠道得到消息,一个在深圳的朋友,炒股票发了一笔,大约是六十万吧。那是90年代初,在当时可是许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一个天文数字。我们没有机会见面,因而无从直接得知,口袋里鼓着六十万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从他太太写的一篇文章里得到讯息,有了那么多钱,第一个感觉是轻松,生活的重负一下子消失了。
这个感觉太抽象。买了件便宜东西,打赢了一场球,考了好分数,得到理想单位的录取通知,都会轻松。但是发财,那种轻松感显然与之不同。
在我周围还没有一个发过横财的大款。
一下子,这样的幸运光临到我的头上了。
我并不需要那么多钱。按严格的逻辑推理,只取其中足够我挥霍一辈子的就行了。钱太多,会变成坏事,小偷、劫匪不会把穷鬼作为重点目标。报纸上绑票,甚至是撕票的对象,都是钱多得用不完的财主。如果轮到我,岂不哀哉。
这么一想,钱是个坏东西。
但是,我想起了当代中国一句著名格言: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学校当局正在为没有钱建造教学大楼而发愁,我可以拿来送给学校,成立基金会,造最豪华的大楼,剩下的奖励穷困而好学的大学生。
和有关方面商量的结果,把一个亏本得一塌糊涂的公司放在我名下,让我当个挂名的董事长。我就以董事长的名义向对方发了传真,表示同意。
一个月内,很是顺利。对方的“总统特别偿债委员会”还给我发了几次传真,核查情况。我都依照发信人的嘱咐,一一应付了。至于交纳税金,在该国保险公司投保的费用,都由对方解决了。
眼看那五百多万美元就要入账,免不了盘算起来:
除了挽救那个濒临破产的公司,还会剩下上千万的人民币。
成立基金会吧,谁来当会长呢?我来当,会不会给人一种狂妄的感觉呢。在我给有关方面贡献了这么大一笔款子以后,德高望重的头衔放在我的头上不是名副其实吗?最迫切的是,要造一座大楼,还是造两座?在招标投标的过程中,人家贿赂我怎么办?买材料,搞安装,拿百分之三到五的回扣是公开的秘密。这可要让心灵充分设防的人负责,比如我的那些老同事,在50年代形成世界观的,至少看过革命电影《钢铁战士》和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事要上下奔波,当然得给人家鞋子的补贴;为了利益,还要适当地吹牛骗人,吹牛的事,那些哥们绝对外行,一吹就露馅。还是派我门下口才好的研究生去,歪理也能吹出十八点来,滔滔不绝的演说,天下无敌。但是我的那些研究生,一个个写论文才华横溢,一到生意场面上,会不会稀里糊涂,傻不愣登,被那些奸商糊弄呢?
最可忧虑的是,到时许多人来求职,有些是亲戚,有些是朋友的孩子,还有朋友的邻居,邻居的朋友,那些人常常是缺乏竞争力,又仗着我的来头,如果把事情搞砸了,能不能追究责任,要不要和老朋友老邻居翻脸呢?
日日夜夜地思虑竟然弄得我失了眠。
起先是吃一粒安眠药,后来就变成了两粒,再后来就是三粒也不成了。想吃四粒遭到太太的反对,说是将来会弄成老年痴呆症……
就这样,一天天地形容憔悴起来。
突然想起来,我那朋友发财感觉是一身轻松,可是我却相反,相当沉重。
晚上睡不着,白天也昏昏沉沉。
正日夜烦恼,对方忽然来了传真,该国财政部要收取管理费八千五百美元,指定要从我们这里途经纽约的一家银行,然后到他们指定的银行户头上。
请示了有关方面,说是款项不大,可以汇出。
如果是我自己,这一笔不能说太大的钱,是亏得起的。但是,公司户头上的,毕竟是公家的钱,白丢了,良心上、名声上都不好交代。
这时,女儿比我多长个心眼,她正在学英语,深信美国人所说,“没有免费的午餐”的名言,力主慎重。于是我找到了正在香港经商的学生林子坚,他说,这可能是骗子,他自己就被某国商人骗了四万港币。这引起了我的警惕,正好我的一个学生当了副省长,我就求他通过我们国家在该国的商务代办,请求核实。
发个传真,并不是难事。
八天之后,回音来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国际诈骗案。
发财当然是完蛋了,但是,我却得到了解脱,沉重感消失,失眠症也消失了。
几年以后,遇到我那位发了财的朋友,很想和他聊聊,讨论一个心理学问题,为什么他发财的感觉是一身轻松,而我发财的感觉则是沉重不堪,失去了发财的机会倒是轻松愉快。
我本想对他说,人说,无官一身轻,我想说,无财更是一身轻。
但是,他又发了一笔新的财,没有工夫和我谈心理学问题,我话说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本文摘自《读者》2006年第13期P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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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随感'大师的眼睛
摩罗
卡夫卡的眼睛——恐惧
世界上最能抓住读者眼睛的眼睛,无疑是卡夫卡的眼睛。
卡夫卡的眼睛充分宣示了他内心的柔弱和恐惧。也许你会像触电一般被他唤醒了自己内心同样的柔弱与恐惧,也许你内心苏醒的是对于一个柔弱而又恐惧的孩子的深深的怜悯与关爱。总之,只要你看见了这样的眼睛,你就一辈子摆脱不了他对你的倾诉与吁请。
卡夫卡说,作家就是一个弱小的生命。他还说,为了原谅自己内心的弱小,他总是把外部世界描写得很强大。这个保险公司的小职员一生都害怕父亲,好像被他的父亲所压垮。其实他是被存在本身所压垮。世界和生命都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存在,他被存在的真相吓得喘不过气来。“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句话用在卡夫卡身上是再合适不过。
刘青汉说,鲁迅笔下的狂人突然发现罪恶的人类“原来如此”,耶稣却知道罪恶的人类“本来如此”。这个精辟论断有助于我们理解中西精神文化的差别。可是,西方人并不是简单地接受耶稣的结论,每一代精神巨人都是重新发现“本来如此”的。在他意识到“本来如此”之前,也惊恐地品尝过“原来如此”的震撼。
卡夫卡的眼神就是这种发现的惊讶与恐惧。
卡夫卡说他的作品只是他随手记录下来的噩梦,他甚至立下遗嘱让朋友把这些文字全部烧掉。他实在不喜欢他所体验到的存在的柔弱、恐惧与痛苦,他深知“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他每天都在吁请信仰的降临,因为真正的生活就是信仰本身。
这是一双最真诚地为信仰而焦虑的眼睛。他好像决心把上帝看个清清楚楚。最后他说“上帝居住在神秘和黑暗之中”。
当我们相信神秘和黑暗之中居住着上帝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减少一点恐惧呢?
普鲁斯特的眼睛——梦幻
梦不仅是大脑的一种思维状态,也是生命的一种存在形式。而文学就是人类的梦幻。所以,所有的文学大师都无法与梦脱尽干系。
世界上有一种病人,医生永远看不到患者的临床表现,因为这种病发生在夜间。谁曾见过梦游者的身影和眼神呢?可是,自从普鲁斯特成为著名作家之后,每个有机会读到他的照片的人都可以见识梦游者的眼神和灵魂。
卡夫卡说他的作品就是他的噩梦,这等于说人生就是一场噩梦。普鲁斯特好像有不同看法,他拉着卡夫卡的手,带他来到一座花园楼房,在“格里戈利一觉醒来变成了一只大甲虫”的那张床上,恍恍惚惚地回忆起睡觉前母亲慈爱地拥抱他的温暖感觉。这时奶奶送来了一只馅饼,普鲁斯特还没有品尝就感觉到了浓郁的甘甜和馨香,这是对曾经有过的甘甜和馨香的回忆呢,还是在梦中幻想着的甘甜和馨香?
普鲁斯特依然拉着卡夫卡的手,迷迷糊糊地来到海边,欣赏阳光在海浪上跳舞,美丽的舞裙一会儿变成红色,一会儿变成金色。这时一个送牛奶的村姑款款走来,阳光在她脸上开成了一朵变化不拘的小花。普鲁斯特痴迷地赞叹,生活就像阳光一样,在任何地方都闪烁着诗意。诗人不过是这些诗意的感受器。
谁都知道,普鲁斯特因病不能接触空气,只能长期封闭在室内。他是一位生活的囚徒,这才是真正的囚徒。
卡夫卡禁不住嘟囔着说,可怜的梦游者,你都几十年没有见过阳光了。
普鲁斯特说,我在生活中没有见过阳光,不见得梦中也没有阳光。生活不过是梦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噩梦又是生活很小的一部分。何必被那一小部分压垮呢?
一位诗人说,不要以为我在这里,就只是在这里。普鲁斯特说,不要以为我活在生活中,就只是在生活中。
人类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梦游者,作家是唤醒梦中记忆的通灵师。
文学大师的存在方式就像村姑脸上的阳光之花一样变化不拘。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睛——疑惑;_
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有一只眼睛,从额头到下巴整个脸部就是他的眼睛,额头则是他的眼珠子。深重的苦难在这只眼睛里阴暗地闪烁,严重得无以复加的神经质在这只眼珠子上翻滚颤栗。在他年仅24岁的时候,别林斯基就从这位《穷人》作者神经质的敏感与善良中看到了俄罗斯文学的希望,但是这颗希望之星升起得艰难而又缓慢。因为他要等着西伯利亚的10年流放生活给他以决定性的锻造。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令人惊奇的是,他体验苦难的深度,就是体验爱的深度。别尔嘉耶夫不无骄傲地说,俄罗斯作家常常因为爱而发疯。安德烈耶夫、迦尔洵都是这样的疯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更加博大的疯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拿普希金与西方文学大师作比较的时候说:“普希金具有除他之外任何其他人都不具备的特质和天才——他对全世界都抱有悲悯的同情心。”其实,普希金只是这一特质的开启者,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和托尔斯泰身上,这一特质才表现得更加鲜明更加丰厚。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政治思想明晰而又确定,他先是因为主张西方化而被流放10年,后来又因为强调俄罗斯民族本土传统而遭受文化界的攻击。他在精神上却更多地表现出犹豫、疑惑、徘徊、质疑等等不确定性的禀赋。他对赌博的痴迷和对癫痫病的眷恋说明他对一切未知事物保持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望。
他不但热心于展现底层人的苦难生活,同时也是最热衷于描写圣徒精神的作家,可以说他自己就是一位圣徒。可是他是唯一一个同时把对于上帝的疑惑表达得淋漓尽致的圣徒,他的极度神经质的敏感帮助他始终处于疑惑的状态。这些疑惑体现了他对人性的弱点具有最深刻的理解和同情。
托尔斯泰是一位生前就被认可的圣徒,受到广泛的拥戴和崇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在穷困凄清中孤零零地告别人世。
托尔斯泰的眼睛——悲悯
托尔斯泰献给人类的主要精神财富,就是这充满普世之爱的悲悯目光,包括不以恶抗恶学说在内的他的全部著作只是这种伟大目光的解说词。
一般说来,一个作家所体验到的人类苦难,总是以他个人的坎坷经历和艰苦磨难作为底子并从中升华起来的。感受了自己的苦难才能同情别人的苦难,体验了自己面对苦难的弱点才能怜悯别人的弱点。托尔斯泰却不是这样。这位伯爵先生在人生道路上是如何养尊处优、平步青云是大多数读者都心中有数的。所以,托尔斯泰的苦难意识和悲悯心肠初初看上去总觉得有点虚假。
一个没有被现实的苦难深深伤害过的人可以当伟大的哲学家、历史学家、心理学家而不会成为作家,因为即使一位平庸的作家也是由造化的捉弄和折磨造就的,一位伟大作家几乎非得以心灵的巨大伤害和严重残缺为代价不可。高尔基说托尔斯泰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唯一健全的心灵,等于说托尔斯泰是唯一没有资格当作家的人。
托尔斯泰天生具有圣徒的禀赋,他动笔之初就是以圣徒的身份写作的。《卢塞恩》、《十二月的塞瓦斯托波尔》、《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作为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