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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君道:“我们回来的时候,也曾沿路耽搁,考究考究,虽是为日无多,不能十分精确,那外面是大略看得出来的。讲到俄国撤兵这件吗,那里算得是撤,不过掩耳盗铃,挪动一挪动罢了。从前《喀希尼条约》、《巴布罗福条约》(著者案:喀希尼者,前俄国驻札北京公使;巴布罗福者,前俄国署理公使。光绪二十二年,李鸿章与喀氏定第一次中俄密约。廿四年,总理衙门与巴氏再订条约,各国报纸皆各以此二使之名名其约。)订明许俄国派兵保护铁路,却是俄国铁路,从哈尔滨经过吉林、奉天、辽阳,直至营口,所有要害繁盛的都会,都是铁路的势力范围,他说撤还不是和没撤一样吗,(眉批:此种近事随处补叙。读一书便胜如读数十种书。处处拿些常识教给我们。《小说报》之擅长正在此点。)你看他从牛庄撤去的兵,不过挪到辽河上流俄国租界里头和东边达子巢地方,这两处都只离牛庄一点钟的路程。他那从奉天府撤去的兵,不过由城里搬到城外租界,也只离城几里路。现下正在那里建造大兵房,可以容得六千多人的哩。他那从辽阳撤去的兵,又是挪到城外的铁路租界,这租界里头,却新起成石壁大兵房两座,还日日在那里筑炮台,建兵丁病院,全是预备永远驻札的样子呢。再有吉林省城的兵,说的是到四月八日(著者案:此西历一九零三年四月作日也。)就要撤去,其实不过挪到西边格安集地方,恐怕这话还是假的。为甚么呢?因为俄国现在正要胁北京政府,要从格安集通一铁路支线到吉林省城,这样还何必要挪动呢?
至于哈尔滨,算是俄罗斯的都会,索性连兵也不消撤了。这样看来,那撤兵的话,岂不是狙公饲狙的手段,朝三暮四,来骗那北京政府一班糊徐虫吗?据我看来,东三省地面,现在早已经变成了俄罗斯的印度了。阁下在这里将近一年,专心调查这些事,谅来所闻一定越发的确,未知尊论何如哩?”
陈君道:“可不是吗!俄人的阴谋辣手,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就是北京政府,也何尝不知道,不过自己瞒自己,瞒得一天是一天罢了。俄国这几年经营东方,他那蛮力,实在惊人得很。据千九百年三月十九日、俄国官报说的,他在中国国境和黑龙江沿岸的陆军,共有五万九千三百六十人;在西伯利亚地方的,有一万五千百六十人;在关东省(著者案:即旅顺、大连一带)的,一万三千四百二十人,此后还新编成兵队一万七千二百人;加上西伯利亚新军团四万六千人,哥萨克一万七千五百人,共计十六万九千人。保护铁路的兵,还不在内。
讲到海军呢,当中日开战以前,俄国东洋舰队只有巡洋舰六只,西伯利亚海军团只有炮舰四只。到旧年统计,东洋舰队已有战斗舰五只,巡洋舰八只、炮舰三只、驱逐舰五只,西伯利亚军团亦有巡洋舰一只、炮舰六只,合计二十七只,十一万零七百四十九吨了。这旅顺口便是他东洋舰队的根据地。你看他不是日日操演。好像在前敌一般吗?这还不了,近来又添出个小舰队,新造成二十五只小船,专游弋图们江、乌苏里江上下游,说是防备海贼哩。(著者案:此乃最近事实,据本月十四日路透电报所报。)我想目下北方一带,那里还算得中国地方,不过各国现还持着均势政策,又看见北京政府一群老朽,件件都是千依百顺,正好拿他当个傀儡,其实瓜分的政略,是早已经实行的了。就是这地图不换颜色,那主权失掉了,官吏人民都做了人家的孝顺孙儿,这还和瓜分有甚么分别呢?你不信,只管细细的看那东三省三个将军的行事,那一件不是甘心做中国的逆臣,反替俄国尽忠义吗?”(眉批:岂但是东三省将军,即北京政府和各省大吏那一个不是别抱琵琶,靠外国势力做衣饭碗。)李君便问道:“这些无耻的官吏,是不消说了,难道那人民便都心悦诚服他不成?”陈君道:“谁肯心悦诚服?只是东方人是被压制惯了,从哪里忽然生出些抵抗力来?况且俄国待此地的人,是用那战胜国待俘虏的手段,一心要给些下马威,叫这些人知道他的利害,那横暴无理的事情讲也讲不了许多。
我这里有一张昨日才寄到的新闻纸,内中一段,讲到这个情形,请两位看一看罢。”说着,从右边书架底下那层拿出一张西报来。两人一看,见是美国桑佛郎士戈市的《益三文拿》报。陈君翻着第三页,指着一条题目,两人看是《满洲归客谈》,(眉批:许多不平的事,中国报纸上头竟没有说过一件。想是受惯了气,并不觉得难受了。)看他写道:美国议员波占布恩,想查考俄罗斯待中国人的情形,改了中国服装,到满洲地方游历。在那里耽搁了半个多月,昨日回来。据他说的,哥萨克兵到处糟蹋中国人,实在目不忍睹。中国人便吃饭也要躲在密室里头,倘若不然,只要碰着那哥萨克兵经过,他不饿便罢,饿起来,便闯进去端着大碗大碟的吃个风卷残云。就是我因为穿的是中国装,也曾着过他一次,正端起饭来,吃不到两口,就被他抢去了。再有中国人所开的铺子,那哥萨克兵进去,看见心爱的东西,不管他价钱多少,只随着自己意思给他几文,便拿了去,甚至一文不给的时候都有哩。那铁路、矿山做工的工人,屡屡被兵丁将他的工钱抢夺精光。这种新闻,算是数见不鲜的了。有一次,我从营口坐车到附近地方,路上碰见一个哥萨克,走来不管好歹,竟自叫我落车,想将这车夺了自己去坐。我不答应他,他便斗大一个拳头挥将过来。亏我懂得句把俄国话,说一声我是美利坚人,方才罢手。又有一次,无端迫我脱下衣服,也是我讲明来历,方走开了。在那里不过二十天,已经遇着了恁么多横暴无理的事,正不知住在那里的中国人,怎样过得这个日子哩!(著者案:此段据明治三十六年一月十九日东京〔日本〕新闻所译原本,并无一字增减。)黄、李两君看毕,随说道:“这样看来,岂不是满洲别的地方,那中国人受的气,比这旅顺一带还甚些么?”陈君道:“甚得多哩!我看俄人的意思,是要迫到东三省的人民忍也忍不住,捱也捱不起,跳起来和他作对,他便好借着平乱的名儿,越发调些兵来驻扎,平得几趟乱,索性就连中国所设的木偶官儿都不要了。”
黄君道:“俄人这些举动,虽是令人发指,却还似老虎吃人一样,人人都会恨他,都会防他。更有在南方占定势力范围的几个国儿,专用那狐狸精手段,先把你的精血吸尽,才慢慢的取你性命,到临死的时候,还说他是我的情人呢。”(眉批:内地人听见英日联盟,保全中国,便自欢喜感激他,请听此言。)李君道:“狐狸精固然可恶,老虎亦是可怕。陈大哥,你久在这里。熟悉情形,也曾想得出个甚么法儿将来对付他的么?”
陈君道:“现在中国是恁般一班人当着政府,这却有甚么好讲?若还换过了一番局面,一国国民认真打叠起精神来,据我看,俄罗斯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李君道:“这是甚么缘故呢?”陈君道:“天下最可怕的,莫过于国民膨胀的势力。现在英国、德国、美国、日本,都是被这种势力驱逼着,拿中国做个尾闾。独有俄罗斯呢,这种势力虽不能说他没有,但大半却是从君主贵族侵略的野心生出来。所以我觉得这各国里头,俄罗斯是最容易抵抗的。去年曾看见日本人著了一部书,叫做《俄罗斯亡国论》,说俄罗斯也是一个老大帝国,不久便要灭亡。虽然立论有些偏处,却也都还中肯哩。他现在日日侵略外头,也不过为着内乱如麻,借此来镇压人心罢了。(眉批:此论为数十回以后中俄开战伏脉。所谓千年精卫心填海,三日於菟气食牛,我国民不可妄自菲保)其实,俄罗斯的国力,那里能够在今日生计竞争界中占一个优胜的位置?他现在虽然也跟着人讲那振兴工商的政策,但专制政体不除,任凭你君相恁地苦心经营,民力是断不能发达的。生当今日,那民力不发达的国家,能够称雄吗?我想,中国将来永远没有维新日子便罢,若还有这日子,少不免要和俄罗斯决裂一回。到那时候,俄国虚无党也应得志,地球上专制政体也应绝迹了。(眉批:全回都是说黯黯沉沉的景象,读至此令人神气一胜。)两君以为何如么?”黄、李二人点头道是。再拿表一看,见长短针已交十一点钟,二人告辞归寝。陈君道:“两位打算在这里还有几天耽搁?”黄君道:“也不过两三天罢了。”陈君道:“明日恰好是礼拜日,兄弟也没有甚么事情,就陪两位到大连湾、金州一游何如?”李君道:“妙极了,明儿再见罢。”于是分手归房,一宿无话。
明日六点钟,大家起来,同到餐房吃过早饭,三人相携着去游大连湾、金州、貔子窝等处。一连游了两日,陈君还说了许多俄国内情,和他在关东省各种方略。黄、李两君也说了许多欧美诸国的文明精神,自此三人如胶似漆,成了真正同志,不在话下。过了三日,黄、李两君告辞回京,陈君道:“两位何不索性到威海卫、胶州一游,由海道回南,岂不是好?”黄君道:“咱们行李还在山海关,只得再走一趟。”陈君不便挽留,说一声“珍重”,别去了。
且说黄、李二人从旅顺搭早车,晚上八点多钟才到山海关,仍在前日的客店,前日的房里住下。胡乱吃了晚饭,不免有些疲倦,倒头便睡了。次早起来,梳洗已毕,正在收拾行李,打算起程,猛抬头望见前日醉中题壁的那一首词底下,接着满满的写了一幅字。上前仔细看时,却是一首和韵,两人一面看一面念道:血雨腥风里,更谁信,太平歌舞,今番如此!国破家亡浑闲事,拼着梦中沉醉,那晓得、我侬悴憔。
无限夕阳无限好,望中原、剩有黄昏地。泪未尽,心难死。
人权未必叙君异,只怪那、女龙已醒,雄狮犹睡。
相约鲁阳回落日,责任岂惟男子,却添我、此行心事。
盾鼻墨痕人不见,向天涯、空读行行泪。骊歌续,壮心起。”
读完,黄君道:“这好像女孩儿们口气。”李君道:“看这笔迹,那雄浑里头带一种娟秀之气,一定是闺秀无疑了。”
往下看时,只见还有跋语两行,写道:
东欧游学,道出榆关。壁上新题,墨痕犹湿。众生沉醉,尚有斯人,循诵再三,为国民庆。蒹葭秋水,相失交臂,我劳如何?怅触回肠,率续貂尾。癸卯四月端云并记李君道:“奇了!这人莫不是也要搭西伯利亚铁路去游学,和我们恰做个东劳西燕么?只是他游学为甚么不去西欧却去东欧?不从香港去,倒从这边去呢?”当下两人猜疑了好一会,毕竟着摸不出,只得将他的词抄下来,记入《乘风纪行》里头,便当日搭火车,经由天津入北京,不表。
总批:今日之中国,凡百有形无形之事物,皆不可以不革命,若诗界革命、文界革命,皆时流所日日昌言者也。而今之号称为革命诗者,或徒摭拾新学界之一二名词,苟以骇俗子耳目而已,是无异言维新者,以购兵船、练洋操、开铁路等事为文明之极轨也,所谓有其形质无其精神也。
著者不以诗名,顾常好言诗界革命,谓必取泰西文豪之意境、之风格,镕铸之以入我诗,然后可为此道开一新天地,谓取索士比亚、弥儿顿、摆伦诸杰讲,以曲本体裁译之,非难也。吁!此愿伟矣!本回原拟将《端志安》十六折全行译出。嗣以太难,迫于时日,且亦嫌其冗肿,故仅译三折,遂中止。印刷时,复将第二折删去,仅存两折而已,然其惨淡经营之心力,亦可见矣。译成后,颇不自慊,以为不能尽如原意也。
顾吾以为译文家言者,宜勿徒求诸字句之间,惟以不失其精神为第一义,不然,则诘鞫为病,无复成其为文矣。闻六朝、唐诸古哲之译佛经,往往并其篇章而前后颠倒,参伍错综之,善译者固当如是也。质诸著者及中西之文学家,以为何如?
瓜分之惨酷,言之者多,而真忧之者少,人情蔽于所不见,燕雀处堂,自以为乐也。此篇述旅顺苦况,借作影子,为国民当头一棒,是煞有关系之文。其事迹虽不能备,然搜罗之力颇劬,读者当能鉴之。
第五回 奔丧阻船两睹怪象 对病论药独契微言
却说黄、李两君自从别过陈仲滂之后,回到北京,恰恰碰着中俄新密约被日本的报纸揭了出来,又传说有广西巡抚勾引法兵代平乱党一事。上海、东京各学生,愤激已极,上海一班新党,便天天在张园集议,打了好些电报。东京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