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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吗?我是他弟弟权五郎。算了,不该提这些的。既已厌倦俗世的修罗场,忝居佛祖信徒,何必谈往事呢?只是,因为难忘旧主,难免偶尔在梦中仍会想及。’
说到此,对方又逼视信近:‘只要有信心,你也可以留下,如果你想和我们同样全心敬佛,前面的森村有一座千寿庵,可在那儿涤垢之后,听佛陀的教诲。入者不拒,去者不追,全凭心中一念。’
信近等对方离开后,忍不住叹息出声。
‘原来是缝殿助之弟……。’
他也觉得对方似曾相识,在眉目之间,他和缝殿助多么神似。
但,世态的转变未免太大了。父亲已不在人世,于大生子,而信元终于如愿追随织田信秀了。
信近胸中突然涌升强烈的悲哀,父亲一死,更难回刈谷城了。而下野守追随织田,对身在冈崎的母亲及妹妹,影响之大更不在话下。
信近默默地戴上编笠,站起身。
离开刈谷城的信近,只是个易受情感驱使的青年,一发现世俗各种不平,总会激于义愤的去抨击,自认可以轻易澄清令人不快的浊世。
但是,经历这三年的流浪,所遭遇的尽是大动乱,让他深感能逃开兄长的阴谋、伪装成死亡而踏上流浪之途,反倒有一种获得解放的喜悦。
在被亲人所逐的悲愁中,仍存在着自负--能在全国各地流浪,使自己有了成长的机会。
最初,他前赴骏河,然后到甲斐,再出近畿。也就在这时候,奇妙的‘孤独’在他内心扎下根。
每当他告诉自己:藤九郎信近已死!就会对漂流于风霜间现实的自我,产生模糊的印象:‘忍饥受冻的这个人,究竟要前往何处呢?’
之后,他就朝出云路前进,因为他想起熊若宫的波太郎在月光下临别之际告诉他的话。此时,这些话已成为他唯一的希望。
‘出云的簸川郡杵筑大社守护者是我知己,姓小村,名三郎左。’
波太郎打算让于国投靠对方,如果信近无处可去,也可前往。
一旦走向出云之路,信近心中突然涌现一股奇妙的妄想。他觉得自己似若化身兄长信元,曾疯狂地投入怀里的于国,也就不再是外人了。他以为她与信元的缘份是虚无不实的,自己才是真正和她患难与共。
由京城到出云,足足花了两个月。在这段期间里,逐渐加深的孤独感不知不觉间令他更加思念于国的声音,呼吸气息,甚至身上散发的体香。
大社守护人小村三郎左卫门很高兴地迎接他:‘啊,你就是……’
虽然不知他和熊若宫一家有什么关系,但三郎左迎接信近的态度郤非常殷勤。
但,于国已不再是正常的人了……。
或许是忧伤下野守的背叛,或许是出自强烈的乡愁,原因再也无人明白。
三郎左不希望她成为巫女,只把她视为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少女一般,软禁于暗房中。
附近的人则谣传她是背弃神的教诲而遭神谴!
但,最可悲的是:这位疯狂的少女不知被谁强暴,已经怀孕在身。
从时间上看,绝非是信元之子!但,当信近听说于国每见到男人,都会叫著「信元’,奔向对方,他忍不住感到茫然。
他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不仅是这个人世间,甚至一位少女的心都无法了解。于是,绝望之云深深笼罩着他!
藤九郎信近走出回廊。进香的人潮仍如流水一般,只是其中很少武士。
商家妇女及少女显著地多于其他人,代表着大阪由于御堂而逐渐扩大发展的证据。
一想到他们每个人内心都存在着他人难以窥知的悲哀、烦恼、苦闷、痛楚,使得信近眼帘里又自然浮现疯狂且怀孕的于国身影。
于国在出云也是呼叫信元之名:‘啊,藤五,信元少爷!’而投入信近怀中。
‘我不是藤五,我是藤九!’
由于三郎左在一旁看着,信近感到羞耻,在暗房里不自禁放开于国之手。
三郎左向信近双手合十说道:‘有件事恳求你。也许她可能因你而恢复正常,希望你就让她错认吧!毕竟,她是无罪的!’
信近心想也有道理,就陪于国度过一夜。
当只剩两人单独在房中时,于国已经不再有任何顾忌了。
‘你看,我要生下你的孩子了。就在这里面,呀,还在动哩!’
她低头拉住信近的手,慢慢地移向自己身上。
当时胸乳和肌肤的感触,仍清晰残留于掌上,像被吸附般的柔软透过衣服,能令人想像迹近完美的全身曲线,这更令人感到无奈和哀怜了。
没有任何瑕疵!美得过度了,也均匀得过度了。这样的女子居然会精神错乱,实在令信近不能相信。他不禁怀疑:这女孩不会是装疯吧?
‘藤五!’
‘是的。’
‘你怎么不更用力抱紧我呢?我如此盼望等待着……’
‘是这样吗?’
‘更用力、更用力,更……’
‘是这样吗?’
‘还要更用力、更用力!像以前那样。你说我是可爱的小鸟,然后……’
‘……’
信近流着泪静静抱住于国,觉得自己再度掉入可怕的烦恼之陷阱里。
如果,这疯女腹中不是怀着真相未明的新生命……如果,不是想像到这生命也在此种时机下得以萌芽……。
翌晨,信近如逃窜般离开出云。从此,他方知在这世间,还有一般诸侯的烦恼也无法比较的苦恼存在着。
从此也才了解:人太渺小了,永远无法知道明天的命运,只是像虫一样活着,像虫一样被杀;一般百姓的生命恍如恶梦一场。
当初立下悲愿,企图拯救这些庶民的人,就是开创石山御堂的莲如上人,而现在,莲如之孙光教(证如上人)身为住持,正由此号令全国信徒。只是,这样就能拯救可怜的庶民脱离人世苦恼吗?
就在他准备走出庙门时,突然有人叫住他。
‘藤九少爷!’
发现人群中竟然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怔了一下,手扶编笠,转过头。
‘果然没看错人。不过,藤九郎早已死了,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呢?’
出乎意料之外,原来是熊邸之主,于国的哥哥波太郎。
波太郎仍未削落前发,和以前相同,但穿着更为华丽,长刀柄镶嵌的黄金反射着阳光。
距离那时,已经三载了。但是,他仿佛超越了年龄似地,比以前更年轻了,看上去比于国小了两、三岁。
‘原来是波太郎君,我现在是小川伊织的身份!’信近兴起无限的怀念说道:‘我刚从出云回来。你知道于国小姐的消息吗?’说到这里,他说话的声音颤抖起来。
波太郎摇摇头说:‘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你别再说了。’
这时,信近才发觉波太郎并非独自一人,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位非常面熟的少女,手上拿着紫色的包袱,看来仿佛是波太郎的侍女。
见到信近视线朝向少女,波太郎微笑着:‘别说你好像见过她,她是昔日刈谷城家老土方一族之女于俊。’
啊,信近总算记起来了。这少女是随侍于大前往冈崎城的百合的堂妹,也就是适才遇见的权五郎的女儿。当于大出阁时,她乘另一辆轿子,之后行踪不明。不过,现在连她也出现了,那么,或许权五郎一家都奉仕于这座御堂吧!
‘他是我昔日知己小川伊织。’波太郎介绍着。
于俊很恭谨地行了一个礼,郤没发现眼前这位落拓的流浪汉乃是旧主的三男。
‘在此相见,也是一种机缘,和我一起走吧!’
‘走向何处,要上大殿的话,我已去过了。’
‘不,是去见一位有趣的人物。虽然未满廿岁,却是比睿山神藏寺抚养长大的,常口出极端异语。目前落脚在前面森村的千寿庵中,正全心持佛。若你无处居住,不如住宿于庵中,要不要去?’
‘千寿庵……’信近想起那是方才土方权五郎所告诉自己的地名。而且,若希望成为御堂专责武士,需要先去那儿听经说法。
‘好吧!我也去!’信近点头。
一方面他前途茫茫,另一方面波太郎引起他无限怀念。更重要的是想透过波太郎,多了解自己离开后,刈谷城的情形。
信近跟在波太郎和于俊身后。和波太郎的华丽服装及于俊少女之美相形之下,他的外貌恰如尘俗之人。
御堂的城廓十分坚固,是刈谷或冈崎城城墙无法比拟的。出了城廓,是一道由东向西、由西向北纵横的天然濠沟,清澈的水面反映着蔚蓝天空里飘浮的云朵。
流水与流水之间是栉比鳞次的住家,充溢着象征新兴力量的兴起。
整个气氛和京城迥然不同,也和神都宇治、山田,佛都奈良截然不同。谈不上什么风雅、壮丽的境界,但郤始终有一股沛然不可御的生命力,就像不断被推倒,郤仍群策群力继续营造塔堆的蚂蚁一样。
通常,市街是随政治权力而发展,但此处的市街,郤像是一开始就标榜和政治权利相抗衡似地,完全环绕御堂辟建。但是,其中一角仍保留未开发的翠绿,那儿就是森村。
千寿庵是背对森村的草庵。即使天台、真言宗那样的巍峨山门,也不如千寿庵,弥漫着庄严的神秘气氛。换句话说,犹如佛陀赤裸裸地走向人间尘土!
庵的两侧是成排搭建的以竹柱为基的茅屋,内部住着许多身份不明的男人。信近最初看到茅屋时,就联想到马厩,紧接着联想到被敌军攻陷的阵地。这是因为,茅屋中传出烤鱼的香气。
波太郎仍保持端正姿势,进入位于小屋和小屋之间的正面庵门。
依常识判断,里边应该是正殿,但只摆着一尊阿弥陀佛像。前面铺着粗席,粗席上供的不是莲花或花烛,而是山野摘采的蔬菜。
有胡瓜、茄子、莲藕和红萝卜。因此,在想要参拜御堂豪华正殿的香客眼中,见到的供奉像是蔬菜摊位。
一位十八、九岁,相貌异样的男人,破衣下露出两条毛耸耸的小腿盘腿坐着。
他身材魁伟,眼光锐利,蓄留约一寸长的头发,看来有如栗壳。在这位怪人两侧,坐着许多赤膊短裤,身上到处是刀伤,面貌凶恶的流浪汉。但,这些人在怪人特殊的风采下,显得微不足道了。
波太郎在门口脱下鞋子摆齐,瞥了怪人一眼,笑着说:‘小和尚,我又来了。’
‘在你尚未解开迷津之前,来几次都行。’
波太郎并未回答,以优雅的姿势从于俊手中接过了紫色包袱。
他从包袱中拿出一具和这草庵毫不相衬的白磁香炉!然后很悠闲地点燃檀香。等略带汗臭的屋内漫起了淡紫色的袅袅烟雾,那位怪人开始抽动鼻子。
‘怎么样,还不坏吧!’
‘真是不坏。’
信近在于俊右侧,凝视两人的动作。
风采端丽的波太郎和宛如由田沟中爬上来的怪人,两者之间的对比让信近深觉可笑。但若有人问他有什么可笑时,他难以回答。
两人都露出强烈的不愿输给对方的态度,却又极力保持镇定;表面上蕴含着激烈对立的态度,骨子里郤又散发出奇异的和谐。
‘帮你介绍吧!’停了一下,波太郎回顾信近:‘若问他生自何处,一定回答“天下”。名为芦名兵太郎,年龄不详。’说完,他轻笑了:‘反正,是个相当倨傲的小和尚。自上比睿山之后,取个天狗名叫随风,自认已领悟随风飘逝的檀那一流的奥秘。虽是天狗,也有大小之分,只不知这只天狗是否对下界庶民有所助益。是不是呢?小和尚。他一向好勇斗狠,到处被追得走投无路,但他本人郤认为这即是随风飘逝的真谛……。’
对波太郎而言,也很难得这样讽刺他人。
但,怪僧郤笑了,而且加以补充:‘你的介绍还不够详尽。我目前虽名随风,但若是有了能拯救天下众生的力量,将改名为天海。但,现在只是藉阿弥陀佛混吃饭,以法华经乞食,到处流浪的毛躁小和尚。’
信近被对方的话逗得无法正式打招呼。但,在他感觉中,这小和尚除了说话内容外,连口气都大得不得了,令人真恨不得一拳打过去。所以,也就紧闭着嘴不说话。
如果讥笑他口出夸言,他或许会说:‘这是天海的抱负啊!’
‘这小和尚。’波太郎再度开口:‘对石山御堂的住持提出意见,但住持对他相应不理。他当时曾为之大怒呢!’
‘哈、哈、哈。大怒是没有,绝望和灰心倒是真的。人说到了第三代必然出现白痴,果然他比白痴更差劲,根本是完全不懂莲如大志的小人。’
‘你说得太过火了吧!’左手边一位胸前有明显刀疤的武士,无法忍受似地大叫。
但,随风笑声更响亮了:‘蛆除了粪便之外,其他一概不知。你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