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杨小翼满怀羞愧;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幼儿园。
杨小翼是走着回华蓥的。她一路踉跄;浑身无力。天安的叫骂如同霹雳;给了她致命一击。儿子也不需要她了;儿子的态度彻底摧毁了她仅有的生活信念。那天回到宿舍已是晚上;杨小翼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她的整个身心麻木而无助;好像她已经死了;灵魂不在;留下的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那天晚上;她吞了一大把安眠药。
后来是陈主任救了杨小翼。
当杨小翼醒来的时候;她看到周围寂静的白色;知道自己在医院里。陈主任守在她的病床边;她那张大脸庞上布满了关切的表情。醒来的一刹那;杨小翼心情异常平静;就好像她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目光所及都是新鲜的事物;好像这些事物同她一样才刚刚诞生;还没有命名。周围非常安静;她听到了远处传来广播体操乐曲。她想起儿子天安;天安只要听到这乐曲便会哇哇大叫;动手比划。杨小翼的目光回到陈主任脸上;她第一次发现陈主任比几年前老了很多;她的头发花白了;眼角已有很深的皱纹;这皱纹像光线一样向四周发散。她知道这个女人关心她;可她曾对她恶言相向;不知怎么的;杨小翼鼻子酸酸的;想哭。
陈主任见她醒过来;松了一口气。她比往常和善了不少。她拍拍杨小翼的脸;说:
“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真是个傻瓜;你死了;你儿子怎么办呢?”
这话说到杨小翼的心里去了;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呜咽道:
“可是他们把我儿子夺走了;他们不让我见儿子。”
陈主任说:“丫头;谁也夺不了你的儿子;儿子永远是你的;眼下只是暂时的。我告诉你;闺女;人生总难免坎坎坷坷;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想法;想一死了之;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坚持下来了……”
说到这儿;陈主任眼眶通红。她控制了一下情绪;继续说:
“丫头;做人哪有这么容易。丫头;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女儿其实不在了。你一定也听说了;她出了事故;被压在了隧道里……但我不肯相信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能相信……”
说到这儿;陈主任哽咽不能言语。
杨小翼没有见过陈主任如此悲伤;这个女人从来是乐观而坚强的。陈主任的哽咽;让杨小翼对她产生一种既愧疚又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忍不住和陈主任抱头痛哭。
陈主任说:“丫头;你要好好地活着;一切都会过去的。”
杨小翼不停地点头。
后来;陈主任还说起当年母亲来广安和她见面的事。陈主任说;那时候你妈对你的婚姻很不放心;对伍思岷的个性她心里也不踏实;你母亲是有眼光的。她让我帮帮你;可怜天下父母心。杨小翼听了;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医生说杨小翼要在医院观察几天才可以出院。有一天傍晚;伍伯伯来看杨小翼;他竟然带了天安过来。他是从幼儿园直接带过来的。“我没征得天安奶奶同意;她不会同意的;我就把天安带来了。”伍伯伯说。天安的目光里充满了忧虑;不知道是在为母亲忧虑还是在为前来看母亲这事忧虑。天安一直低着头;一会儿他细声细气地问:
“妈妈;你生病了吗?”
杨小翼摇摇头。
“妈妈;不是我自己要说那些话;是奶奶让我说的。妈妈;我怕奶奶。”
杨小翼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第二十章
一九七二年冬天;杨小翼的命运有了意外的转机;她被调回北京;在后勤部所属的一个代号为980的军工企工作。因为是单身;厂部安排她在厂区大院的一个单身宿舍里住下。
刚到北京的那段时光;杨小翼身心疲惫;内心软弱;她是靠某种麻木的力量才使得自己保持平衡。白天;杨小翼在车间工作;制作一种精密度相当高的零件。她所在的车间是波兰人设计的;东欧式样;简洁而笨拙;车间的管道都是外置式;采光非常好;整个车间明晃晃的。这样的光线让她有些恍惚;好像她正置于现世之外;在某个未来世界里。他们制作的零件是某个庞大计划中的细小部分;至于那个庞大的计划;杨小翼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她埋头工作;对许多事情;包括身边的事;不感兴趣。她很少收拾自己;形象非常邋遢。
晚上的时候;杨小翼会不可遏制地想念儿子。天安已经八岁了;她离开广安时去学校见他;她告诉他;妈妈要去北京了;等妈妈在北京安定下来;再来接他。天安并没有表示出向往;他眼中的冷淡让她心碎。
当杨小翼想念儿子的时候;她感到内心剧痛。惯常的麻木已不起任何作用。有时候她很想跳上列车去广安看他;但这是不可能的;她所在的单位根本不允许她请假去路途遥远的广安。在失眠的夜晚;她从床上爬起来;给天安写信。
但她不确定这些信是不是会落到儿子的手上。
也许因为身处北京;那些夜晚;杨小翼时常想起尹南方。想起他;她的内心依旧充满了愧疚。他如今在何方呢?在干什么事?过得好不好?在杨小翼的想象里;尹南方还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健康而明朗;他那张英俊的脸;呈现出恋爱中的人特有的温柔;极富活力。她明白这也仅仅是想象而已;尹南方身心俱伤;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她。
经过“文革”初期的沉寂;将军似乎又活跃起来;有关他的消息偶尔会出现在报章上。有一次;杨小翼听见有人在言词凿凿地议论将军;说将军经常把自己关在黑暗中;说将军见到光线;头就要痛;因为将军身上还有五处未取出的弹片;这让将军的神经有问题。杨小翼发现这些经历了战争和党内斗争的革命者;很多人身上都患有诸如失眠;焦虑;怕光等疾病;包括已机毁人亡于温都尔汗的林彪也有这种毛病。
那时候;整个政治气候已不像前几年那么狂热;社会生活开始慢慢恢复正常;人们有一种运动疲惫后的沉静感;就像做爱后;身体总会安详平和。空气里有一种安静的气息;甚至连街头的广播声似乎也少了往日的喧嚣。
一个星期天;杨小翼独自上街。那天大雪初霁;阳光灿烂;街头到处都是积雪。看着这刺眼的雪;杨小翼冬天以来萎靡不振的精神被小小地振奋了一下。走在阳光普照的雪地上;她感到自己是多么苍白。她向西单漫步而去;她像是刚刚到北京;开始打量周围的事物。北京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建筑比以前更旧了一些。墙上的标语倒是新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领袖的最新指示。她走在街头;看到阳光从光秃秃的枫杨树权子间投射下来;活泼地跳荡。树枝上的冰花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晃人眼目。她抬头看了看天;北京的天空一如既往地广大;空无一物;呈现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透明的蓝色。有一些树刷了白石灰;不知是为了防虫还是为了保暖;它们看上去像植物标本;在冬天的阳光下僵立着。她感觉这三个月来自己就像这些了无生气的植物。
对外界的感知打开了杨小翼的回忆。她想起和尹南方在一起的时光。她记得有一段日子;尹南方每天都缠着她;他们关系亲密;某种源于血缘的亲
26
近感洋溢在她的身体里;她像一个姐姐那样爱他;纵容他。那时候;她天真地认为自己就是尹家的一员。
往事让她产生了想见尹南方的冲动;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好像听到了尹南方在呼叫她。这种冲动又让她恐惧;她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他恨我吗?一定的;否则的话;这么多年来他不会一直都不回我的信。她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朝尹家走去;就是远远看一眼他也是好的。
尹家还住在旧王府;这说明将军的地位仍然稳固。她走进胡同;就看到那个气派的院子;她心情复杂;五味杂陈。她曾经是多么渴望进入这个大院;进入这个家庭;一度;这幢建筑像是她整个生命;投入了她全部的热情;好像它是她一切的源头;是她在世的证明;好像只有得到这院子的认可和祝福;她的生命才是合法的;有意义的。但是;她还是进入不了。
胡同的积雪已经清理;堆积在榆树底下。有几个雪人;堆着高帽;上面写着刚刚在温都尔汗机毁人亡的林彪的名字;上面还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孩子们的游戏也逃不出政治的框架。杨小翼慢慢接近那幢建筑。有一个年轻的卫兵在院子门外的岗哨上值勤;他非常年轻;应该是新凋来的;原来的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意味深长的谄媚表情的士兵已经不在了。那天;杨小翼一直在胡同里游荡;那个警卫始终警惕地盯着她;好像她对他的首长满怀恶意。后来;他从岗哨上下来;走到她身边;问她想干什么。他稚气的脸上露出严厉的表情;好像他已认定;杨小翼就是他的敌人。杨小翼说;我在观察冬天的植物。她不再理睬他。他警告杨小翼不要靠近院子。
这天;她到傍晚才离开那儿;她没见着尹南方。回家的路上;她感到既失望又轻松;想象中的见面终于没有来临;她还可以暂时逃避那些痛苦往事。
杨小翼想;尹南方都三十多了;应该成家立业了吧?也许他已经没和父母住在一起了。
那年冬天;雪一场接着一场下;整个北京城变得像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晚上;杨小翼躺在自己的小屋里;看到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雪把夜晚映白了。从窗口能看到雪花从天上掉下来的情形;大朵大朵地往下砸;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天空的时候;还闪着微暗的亮点;但落地时;变得幽暗。雪花很像烟花熄灭后无声落下的灰烬。
这样的夜晚;杨小翼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感。广安那边一直没有回她的信;杨小翼深感失望;不过也是在预料之中。这样的夜晚;杨小翼想了很多人很多事。她想念永城;南方老家也在下雪吗?她想念母亲;母亲知道她离婚后曾让她回永城;但那时候她无颜见母亲;没有回去。后来;母亲派了李叔叔来看过她。无论如何在那黑暗的日子里;这是难得的安慰。母亲一切都还好吗?她想什么时候回永城去看望母亲;她们已有八年没见面了。她想念刘伯伯;景兰阿姨;想念刘世军和米艳艳;还有他们的孩子;想念吃苦耐劳、能干坚强的刘世晨。有一天;杨小翼还想起了夏伯伯和王莓阿姨;想起了夏津博和他的女友。
想起夏津博;她大吃一惊。她其实早应该想起他们来;她和夏津博曾走得如此近;可她竟然来到北京这么久都没想起来过。她感到非常奇怪;他们应该在记忆里的;但她好像小心地在回避着什么。是回避她从前的奢望和愚蠢吗?
她决定抽空去拜访他们。这么多年没联系了;他们好吗?他们还记得她吗?也许从夏津博那里可以得到尹南方的消息。她迫切地想知道尹南方的近况。
一个星期天;她醒来的时候;太阳从窗口射进来;天地间异常平静;像某幅静物画。雪已停了;她发现北京只要雪一停;太阳就跟着升起来。她从床上爬起来;决定去夏家看看。
她来到石大人胡同;找到了夏家。夏家已不在那儿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依然在。夏家住过的四合院现在住满了人;她问四合院的住户;这不是外交部的房子吗?有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一个知识分子;他告诉杨小翼;以前这里住着一位大官;犯错误了;听说下放到河南信阳;到那儿种地去了。
杨小翼站在那里;十分茫然。她回忆在这屋子里的时光;夏伯伯总是面带微笑;乐观开朗;王莓阿姨干练而温和;还有一点点小布尔乔亚情调。杨小翼又问那人;他们的孩子呢?那人说;可能全家下去了;迁出了北京城。那人似乎对杨小翼有些警惕;问道;你找他们干什么?杨小翼说;没事儿;我刚从外地回来;来看看他们。那人点点头;说;你不知道吗?他们已搬走很久了。
杨小翼的隔壁住着一个东北女人;人高马大的;皮肤很白;人很胖;据说有俄罗斯血统。每个星期天下午;她都要生煤球炉。她说厂食堂的菜吃不惯;她得自己煲汤喝。可东北女人生火时总是把煤球炉子放在杨小翼宿舍门口;每次都弄得浓烟滚滚。因为走廊上经常有穿堂风;风一吹;烟就往杨小翼的宿舍灌;杨小翼被熏得眼泪涟涟。杨小翼秉承来北京后坚持的与世无争的态度;也没同东北女人计较。她爱放宿舍前就让她放吧;反正东北女人也就是星期天下午煲汤喝;如果实在受不了;她也可以去外面走走。
不过;星期天上午还是安静的。东北女人上午睡得很晚;不会弄动静出来。没有烟火的早上;整个院子非常安静。
每个星期天上午;即使醒着;杨小翼也不愿意起来。她都怀疑自己患上了恋床癖;也许比这还要严重;她如此依赖床是因为只有床才能给她温暖。她蜗居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钻进柔软的被窝;用被子蒙住头;于是就在黑暗中了。这让她感到自己在一个地洞里;与世隔绝。她希望这样;希望自己不要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这样;就不会有人来伤害她。有时候内急或饥饿;她都懒得起来。睡眠其实也不多;很多时候她是醒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