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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脖子的牌子上;这些词往往写得暴戾而夸张;有着牛鬼蛇神的狰狞面目。但她无法辩驳他们;她无法说出她被下放的真正原因;她只能默默地承受。
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工厂里被孤立起来。厂里的工人以男人居多;大都明朗而乐观;喜欢成群结队聚在一起;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谈论家长里短或者世事变幻。但杨小翼却很难参与其中;每次她过去时;气氛就会变得僵硬;欢乐的场面不复存在。他们似乎对她怀着某种警惕。杨小翼的师傅是一个行为拘谨的中年男人;有一次;他在休息室换工装的时候;她无意中闯入;师傅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从休息室逃出;好像她要强暴他似的。杨小翼委屈地想;难道他害怕她勾引他吗?难道她真的像放荡的女人吗?杨小翼照镜子;觉得自己这张脸一点不像传说中的狐狸精啊!要说狐狸精的模样;像米艳艳这样才说得上。怎么突然想到米艳艳了呢?要是米艳艳也在这个工厂那该有多好啊;那她不会如此孤独了。
有一天;陈主任来到车间;以厂部政治部主任的身份;给工人们开了一个会。会中;陈主任直言不讳地讲了她最近听到的传言;说;这些传言都是错误的;她看过杨小翼的档案;杨小翼清清白白;没有犯任何错误;她之所以来内地;是自己主动要求;想尽早投入社会主义建设。“杨小翼同志是个好同志;觉悟高;值得大家学习。”陈主任最后下了个结论。
杨小翼听了非常感动。她很想表达谢意;但不知怎么表达;也不知怎么做才足以让陈主任明白她的感激。一直以来;杨小翼是不太在意别人的关心的。在永城;刘家所有的人待她不薄;但那时;她误以为刘伯伯是她的父亲;因而对刘家怀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索取态度。这种态度成为她整个青少年时期的基本情感倾向;已然成形;现在;当她发现自己需要表达感激时;反而束手无策了。
陈主任倒是一点也没有表现出需要人感激的样子;会议结束;她把杨小翼叫到一边;对她说:
“还习惯吗?辣吃得惯吗?”
杨小翼说:“习惯的;都挺好的。”
陈主任瞥了杨小翼一眼;说:“有什么困难;你来找我;别客气。”
“谢谢。”
“食堂的菜吃不惯的话;你到我家来;尝尝我做的菜。”
杨小翼说好的。
为了表示谢意;那个星期天;杨小翼决定拜访陈主任。她记得去北京读书时母亲给她裁了一块蓝布;母亲让她到北京后;根据北京人穿的样式;请裁缝缝制一件;她一直没动过。她从皮箱子里找出这块布;打算把它送给陈主任。
杨小翼从没给像陈主任这样的人送过东西。从前;她和米艳艳彼此送这送那的;但那是两个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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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之间的人情往来。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陈主任是领导;她发现在这种情形下送东西是件多么艰难也是件多么令人羞愧的事。她很有压力。当她向陈主任家走去时;觉得像是在做一件不光彩的事。那块布就藏在一只小帆布袋里。小帆布袋是母亲缝制的;母亲说;身边带着小布袋;上街买东西比较方便。杨小翼向陈主任家走去时害怕见到人;她觉得自己鬼鬼祟祟的样子真像是一个贼。她还害怕陈主任会拒绝她的礼物;那样的话;她会无地自容。
当她敲响陈主任家的门时;她的心跳比敲门声更响;她听到自己的心脏里像是装着一面锣鼓;正激越擂响。门打开了;陈主任见到杨小翼;脸上顿时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笑容。这笑容像刹那开放的花蕾;让杨小翼感到温暖。
陈主任没有拒绝杨小翼的礼物;她甚至对礼物没有任何表示;没有客气;也没有虚与委蛇;好像根本没有礼物这件事。她说:
“你来得正好;我在包饺子;你来帮忙吧。”
杨小翼洗了洗手;来到厨房的桌子边。杨小翼从没包过饺子;陈主任给她示范。一会儿杨小翼就学会了。陈主任一边包饺子;一边笑着说:
“我们家佩英的手没你巧;她学不会包饺子;你再怎么教她;都学不会。她从小就笨手笨脚的;除了打篮球;什么都不会。”
陈主任又在提她的女儿了。杨小翼的心颤抖了一下。她有些可怜陈主任;眼眶跟着泛红。但她强抑情感;不让陈主任知道她的难过。她说:
“有佩英的照片吗?”
“有啊。”
陈主任放下手中的饺子皮;洗了洗手;进了房间。一会儿;她拿着一本叫《中国青年》的杂志出来。杂志的封底上;有一个女孩正跃起投篮;她没看篮板;反而回头在笑;笑容灿烂。这样的笑;她刚才在陈主任的脸上看到过。
杨小翼说:“她动作真漂亮。”
她说:“这丫头;从小见到篮球就不要命。”
这天;陈主任一直在谈论她的女儿;好像她的女儿还活在世上。杨小翼惊异于她记得这么多女儿的细节;一桩一件;生动鲜活。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是否也记得自己这么多的事情呢?对此她不无疑虑。
因为陈主任的反复描述;杨小翼熟识并喜欢上了这个叫梁佩英的姑娘。杨小翼相信如果见到这姑娘;她一定会认出来;并成为朋友。但她已不在人世了。
中午;陈主任的老伴回家吃饭。陈主任的老伴看上去非常苍老;他有些畏畏缩缩的;老是看陈主任的脸色。他没坐下来吃饺子;他用一只铝盒装了些饺子;又工作去了。他是仓库管理员;要上三班。今天是他的值班日。
杨小翼暂住在厂招待所里。
刚到华光机械厂的那段日子;杨小翼压制自己不去想事;只埋头于车间干活。她想忘记北京;忘记永城;她想成为一个突然降生的人;在这世上无牵无挂。
但是;她还是会想念母亲。她现在已非常了解母亲这些年来的感受;她和母亲是同一边的。她曾经那么渴望有一个父亲;现在她对此已无盼望。她觉得这些年自己就像一只飞蛾;一厢情愿奔向某个目标;结果撞得头破血流。是的;她把一切都毁灭了;她无法告诉母亲她现在的处境;母亲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担忧。
到广安后;她收到过母亲的信。是北京转寄过来的;母亲以为她还在北京读书。她决定不回母亲的信;她打算回家探亲的时候当面告诉她。
这段日子以来;她的睡眠不是太好。夜深人静的时候;另一个人会在她的心头出现;这个人就是伍思岷。现在她想起伍思岷时;脑中出现的不再是他们全家离开永城的场景;而是他洗完澡喊她名字的样子。那会儿;伍思岷真是朝气蓬勃;他的目光里有灼人的光亮;简直能把未来照亮。尹南方也有相同的目光。很多时候;伍思岷的脸和尹南方是重叠的;仿佛他俩是同一个人;让她难以分辨。
杨小翼去过几次广安县城。有时候是坐厂里的车子去;有时候是步行或中途搭乘农民的手扶拖拉机去的。到了广安;她不干别的;就在广安的大街小巷盲目而执着地串行。小巷子的两边通常是木结构老房舍;在二楼晾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她总是抬头张望;试图在这些衣服里辨认出伍思岷漂亮而洁白的衬衣。她还盼望着在哪个小巷和伍思岷不期而遇。要是相遇;他能认出她吗?但她认为自己一定能认出他来。
当然她一无所获。广安这么大;要在街上遇见的机率微乎其微。走在广安的街道;看着街上过往行人陌生的面孔;看着被植物遮蔽的天幕;她会感到茫然。
她也曾去广安县的人武部问过伍家的下落。接待她的干部相当年轻;对她的询问保持高度警惕;他要看她的单位介绍信。那时候去政府机关办事都要凭所在单位介绍信;才会有人接待。她当然没有;她纯粹是私人行为。那年轻干部就拒绝了她的要求。后来;她在另一间办公室间一个年岁比较大的男人;那人摇摇头;告诉她;他从没听说过有姓伍的退伍军人。
她也曾去过派出所;想查找伍家的户籍地址。接待她的是一个女人;理也没有理睬她。见她不走;那女人用一种不耐烦的口吻说:
“广安那么多人;有多少档案啊?我哪里去找?”
后来;那女人索性把办事的窗口关闭了。关窗的声音脆生生的;透着某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杨小翼并没有死心;她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伍思岷一家。
冬天来了。内地的冬天和永城略有区别。永城的冬季往往有凛冽的西北风;气候跟着变得很干燥。在广安;也许四面都是群山的缘故;冬天少见北风;太阳一照。便非常温润。她有点儿喜欢上这里的气候了;这里过冬用不着穿棉衣;只要一件毛衣一件外套就可以御寒了。
一个晴朗的傍晚;杨小翼下班回招待所;发现有一个男人在冲她笑。由于逆光;她看不太清他的脸;只知道他在笑着。他穿着军装;傍晚的光线投射到他的背部;背部的军服呈现出一种嫩黄的色泽;而背光的部分却是墨绿色的。她马上意识到他是谁;只是有点不太相信。但确实是他;身材高大;肩膀平直;军服合身;笑容温和。
“刘世军;你怎么来啦?”她惊喜地叫道。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着。阳光照在他的右脸上;他的笑容诡异中有一丝丝担忧。她意识到他对她在北京的事应有所了解;他是特意来看她的。惊喜转瞬消逝;她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要用微笑面对刘世军。
刘世军已在招待所住下了。他住在三楼;而杨小翼在一楼。他跟着她来到她的房间。刘世军坐在床边;这会儿他严肃了;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她尽量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也不解释她为何在这个厂里;她装出快乐的样子;同他开玩笑;“出来多久了?一定很久了;想米艳艳了吧?”
刘世军没睬她的玩笑;他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杨泸阿姨非常担心你。她让我捎了点东西给你。”
然后;他上楼去自己房间。
她僵立在那里。他们真的知道了。她顷刻软弱下来;泪水夺眶而出。她像个被抛弃的孩子突然得到了意外的关心;内心的委屈迅速滋生;扩散;她真想在刘世军面前大哭一场。一会儿;她听到了刘世军的脚步声;她赶紧擦掉眼泪。
母亲给她带来了一件白毛线衣、一罐咸鱼干、一袋虾皮;还带来了一封家书。在信中。母亲并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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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只是告诉杨小翼;她和李叔叔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挂念。就是工作太忙;又要治病;又要学习政治;无法脱身;待有空一定会来广安看她。母亲说;既然到了内地;就好好干;哪里干都是一样的。这是母亲的风格;一切了然于心;只说正面的话。她原本对母亲这种表达方式不以为然;误以为没有情感。现在知道母亲是对的;这世事没有什么好多讲的;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她从母亲的内敛中体验到坚韧和力量。
刘世军没有解释母亲是怎么知道她在广安的。他好像在非常小心地回避着什么;好像怕多说会勾引起她不快的回忆。杨小翼猜想;关于她的消息一定是最先传到刘家;母亲才得以知道她的遭遇。
杨小翼也没多问。这一刻好像母亲的灵魂进入了她的身体;她也拥有了母亲的处事方式。是的;有些事情不要去说它反而比较好。那么;就说一些愉快的事吧。
“你怎么样?刘伯伯景兰阿姨都好吧?”
“他们都挺好的。”刘世军说;“前段日子去水库工地;看到一辆摩托车;我爸不顾下属反对;坚持要试骑一下;结果撞在一棵树上;差点脑震荡。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才好。我爸这个人;固执。”
很奇怪的;杨小翼听到刘伯伯因为骑摩托车受伤;竟然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回忆童年时在他怀里的情形;内心充满了美好和感激。
“我爸现在火气比以前大多了;经常对下属发无名之火。做他下属挺可怜的;不过;他一直是个法西斯。”
刘世军一直淡淡地笑着。与过去比;刘世军身上多了一种淡定和从容。
“你不太像刘伯伯。世晨倒挺像他的;和她玩都得听她的。她天生是要领导人的。”她说。
“我就看不惯世晨老欺负你。”他笑得很灿烂。
“也没有啦。”她说;“我倒是觉得她老欺负你。”
“她敢欺负我吗?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我。”
“哈;你斗不过她;因为刘伯伯站在她一边;你欺负她;刘伯伯会关你禁闭;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你。”杨小翼幸灾乐祸。
也许聊得太投入;他们忘记了吃饭。等杨小翼记起吃饭这件事;夫已黑了。她赶紧带刘世军去厂部食堂。食堂已关门了;灯还亮着。她隔着玻璃窗敲了几下;食堂的师傅开了门。看到杨小翼和刘世军进去;眼里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光亮。厨房里还有三个师傅;二男一女;他们大概在讲一个荤笑话;脸上挂着油亮的暧昧的笑容;见杨小翼带刘世军进来;他们回头看他俩;眼光和开门的师傅几乎一模一样。杨小翼问有没有吃的了。师傅指了指搁在厨房大桌上的一只蒸笼;说那儿还有几个馒头;不过都冷了。杨小翼说;没关系。两人拿了几个馒头;杨小翼付了饭票;又向师傅们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