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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2009年第5期-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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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叫岩弄到跟前: 
  “我到木里赶场;你好好看着狗狗。桃子有虫;要偏着虫眼吃;也不让狗狗吃多;晓得吗?枣子不熟;木!吃多了屙不出。屋后头‘羊奶子’‘怕可以了;你去看看;要真熟;摘点和狗狗玩;这东西养人;化食。一件要紧事听好!有外头人来;赶紧上山早点进洞;先在洞门口树缝缝里看准是恶人还是善人;带枪的、鬼头鬼脑的;磨了洞口的脚印爬到洞里上第四层上;右首边堵着两砣岩头;不大;你推得动;里头有我们房;房里有气眼;像个窗子。人来;响动大;把房里的岩头一砣砣往底下推;不砸死也吓死。那里枪打不到;手榴弹扔不上。一个人不敢进;两个人进不来;你们在那里等我!不要怕!懂吗?” 
  岩弄点头;狗狗也跟着点头。 
  “那我就走了!”王伯背上“夏”;“听到我的画眉叫三声才能应我!”顺手摘了片“鱼蜡片”夹在手指上吹了两下;“记住我的吹法!” 
  岩弄点头。 
  王伯背起“夏”大步走了。 
  王伯走了;岩弄对狗狗说: 
  “又不是真有恶人来。到时候;你要信我!你讲!你个死卵信不信我?” 
  “我没讲我不信!” 
  “那好!” 
  “嗯!洞是哪样?”狗狗问。 
  “洞就是洞嘛!” 
  “我不太想进洞。” 
  “你要死要活?要活就进洞!” 
  “死是哪样?” 
  岩弄跳起来;歪起脑壳眯着眼睛对狗狗笑: 
  “……先是怕;后是痛;比一百颗牙齿痛还痛。刀割手指娘;流血;砍了脑壳;比砍一百个手指娘;流一千个手指娘的血还多。还怕人——”岩弄发明了一个主意;抓住狗狗手指娘;试着越来越重地咬它;“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你做哪样要咬我?” 
  “痛不痛?” 
  “痛!” 
  “一百两百个这样的痛;就叫‘死’!懂吗?” 
  “嗯!”狗狗答应。 
  “人死了;就没有日子过了!” 
  “嗯!晓得!” 
  “‘达格乌’;过来!刚才王伯交待的你懂吗?”岩弄问。 
  “达格乌”懂;你不见在摇尾巴;在笑? 
  “……要是有恶人来;你莫叫!免得让人晓得屋里有人。我叫走你就跟我和狗狗走;进洞——” 
  “那羊呢?你管不管?”“达格乌”回过头看院坝边上的羊。 
  “我晓得;我晓得;它不用走;它不像你见人就叫;我让它到崖顶树丛里去吧!” 
  岩弄几下功夫就把羊安排好了。 
  “要走吧?”狗狗问。 
  “走哪样?不一定来么!‘达格乌’会放哨;它耳朵好;鼻子好;它听到会给我报信的!” 
  “当然!当然!”“达格乌”摇着尾巴。 
  “好!我们吃桃子!” 
  王伯到木里街时;见还没有“登场”。人最热闹应是午时。 
  一路上早见到三三两两穿戴齐全的苗妹崽们往场上来了。这不是大场;不像得胜营、鸦拉营、十羊哨、总兵营那几千几百的。抬来的猪也瘦;也有人买;卖的人心里明白;这号猪也只能到木里小场来卖;忍住点不好意思;跟猪一起挑个起眼地方老实蹲着。再说;木里人能买什么好猪大猪呢?养得起吗?赶回屋里拿什么喂?它不是牛、羊;牵上山一放了事。 
  牛、羊是有的;连好马都有。 
  羊早来了。街头街尾咩咩叫得闹热。 
  牛场在西边坪坝上。牛大;挡路;占地方;有心买卖的到远点那边去。平常赶场趁热闹的人;看牛做什么? 
  到中午;马会来的。马这东西由人骑着来;雄赳赳一阵热风势头;猛然停住;人和马一样威风。人年轻;包着黑丝帕子;腰挂带真丝红缨子的木壳枪;忽的一声跃下马鞍子;在鞍子边弄东弄西故意不马上走;好让人看他的潇洒从容;看他的厉辣! 
  这种马也不是不卖;要买;先要掂一掂自己的胆量身份与荷包。 
  马和马不一样。就像画家的画的身价;虽然同是一张纸上的学问。传统教训早已形成;每次的吃亏丢脸、凑前问价的人一定都是新手;不免引来谨慎旁观者的讪笑。 
  两边炸“灯盏窝”、“油炸糕”、“泡麻圆”等摊子的油锅还没冒烟;下米豆腐、粉条和牛肉面的锅子水还未开。 
  打首饰的银匠要等人多点的时候才敢从栈上挑出行头来。 
  公鸡在大而扁的笼子里压抑着嗓门抒情;鸭子从笼子里委曲地伸着长脖子左右觅食。鹅一贯自命不凡;笼子虽矮;它能在笼子中间圆洞上找到个舒展的出路;四围观望。 
  家养的东西有个致命的弱点;宰割前一分钟;绝没想到自己会死;临死前;人们捏住它的脖子时;还以为是人在开它的玩笑。 
  青菜萝卜好!直挺挺的;新鲜脆嫩;招人喜欢。 
  卖粪桶水桶的;斗笠背篓的;鱼篓鱼网的;花带子苗衣围裙花边的;陶罐水盆油壶的;间或高兴还捎卖些陶制玩意。 
  卖陶器的老实人在场上怕三样东西。 
  第一怕挑粪的打翻了粪桶。别的生意;比如卖吃货的;卖布匹衣料的;可以揪住叫赔;如果要只是染上粪便而毫无破损的缸盆瓦器;眼看着自己一大摊鲜臭的东西;搬不好搬;扔掉可惜;卖又卖不掉;又讲不出口赔偿的道理。 
  第二怕官家猛人大车、大轿、大马经过要让路。慢了;晚一分钟都惹人发火。碾过来;你找鬼去算账! 
  第三怕狗打架。两狗互打已经不堪;遇到群架;十来条狗一齐投入战火;硝烟散尽;“去如朝露无觅处”;畜生嘛!你追讨哪条是好?何况拿两条腿追四只脚;何从谈起? 
  王伯早不来迟不来偏生今天来;有她自己的意思。初九是狗狗生日。也没有什么好惊动人的。狗狗小;根本不晓得生日不生日。记得的;像婆呀;家婆呀;住得远了;难顾得上。爹娘不清楚到哪里“打流”去了;东奔西窜;看起来;自己都顾不上。所以说;只剩下王伯一个人的意义了。孩子不懂得自己命数好凄凉…… 
  王伯今天赶场要买几样东西。两斤带筋带纤的牛肉;顺带一些姜葱五香和三斤碱水面;更要紧的是到银匠那里买一副带锁的银项圈。 
  好牛肉要到午时过后三四档牛肉案桌到齐了才选。姜葱五香是现成的;也莫急着拿。银项圈倒可以先去看看、问问。问;不花钱;不合适就第二家。多看看;多比比;听旁边闲人讲几句参谋话还是可以的。 
  天气蒸人;王伯只穿着一件汗衣和一件白夏布罩衣;褪了色的黑家织布裤子也嫌热。等时候;便到卖剪纸花样的苗阿丫(苗族妇女)那儿看看;花样一般;倒是旁边围着看热闹的几个苗妹崽十分十分之秀气好看;不晓得是哪山哪寨子的;那么白;牙子那么齐整;笑得那么嫣然;一朵朵爱娇的桃李花。 
  王伯不跟她们搭腔;只是认真地看;深深想着:“要莫挨打挨骂才长得这副好神情!” 
  她们明知道王伯在对着看;在欣赏;倒是一点也不在乎;不忸怩。女孩子买东西;天下一样;买是买;三文钱的货;热闹一场倒值得一百文。要的这个热闹。卖东西的今天赶这个场;明天赶那个场;也是图个好玩。朱雀城四围几十里;天天都有场;靠的肩、脚力气;来来往往忙个不停;要不然;如何打发日子? 
  市声逐渐轰隆升腾;王伯便旋到银匠摊子那边。 
  银匠、铜匠、铁匠、锡匠这类人;脾气各有不同。其中以银匠的手艺最高;最积财;最精明; 





2



最有胆识;最能调理人情。 
  铁匠不行。不晓得凡是打铁的人生下来脾气就不好的呢;还是做了铁匠之后脾气才不好的?铁匠从不叫命苦而他确实命苦。一天一个人加两个帮忙“填锤”和拉风箱的徒弟;至多不过打三把锄两把钉耙;热有热;累有累;吃不足;喝不好;赚来的生活;扣除木炭生铁原料;一吊钱都不够。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到老年;力气不行;脾气加码;徒弟长大另谋生路;儿子遗传的脾气和劲头达到可以还击的水平;打老婆儿子泄气的机会也失掉了;便只剩下默默的怨尤。往往铁匠铺门边矮板凳上坐着个鼓眼睛、瘦筋亮骨一事不做的老家伙;便是这种人。社会生活上少不了他;虽是个重要环节;却有个自我抛弃的必然命运。 
  铜匠铺陈列的作品夺目灿然;不免时常引致过街人多情的一瞥;得到与金子亲近的模拟的欢欣。铜匠铺是作坊性质;人数较多;产品销售线索引伸得远;产品样式多彩;匠首有时会腆着大肚皮得意地站在当门所在抽又长又粗的大烟袋锅;咳两声嗽;吐出的浓痰丈多远;显出他这踏踏实实的威风。 
  锡匠像个行吟诗人;吹着小笛子背着包袱大街小巷串游;乐声优雅;面带微笑。他的范围广阔;是县与县份之间的熟客。 
  他不去穷乡僻壤而专走富裕地区。哪家人听到他过路便叫进院去;要他做把酒壶;做座蜡烛台、香炉和其他供桌、神柜上应用的器皿;他便慢吞吞地在院中各处走;挑一块又平又光滑的地方;架起熔炉;拉起风箱;坩埚里倒进这人家用扁了的旧锡具;自己又称斤论两地添进一些新锡料。院里人把他的托当做变戏法看;尤其是在学堂念二三年级的学生们见到这种稀奇兼带好玩的手艺时;紧张兴奋得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锡匠慢吞吞地点燃小旱烟锅。他不是不急;这时候非慢不可;要等那锡块冷下来才好做下一步。他嘘着烟;像个学问家。 
  锡块凉了;把它弯成一个上小下大又逐渐小起来的怪模怪样的圆筒;也不太齐整。锡匠端详好一会儿;将接头部分修齐用焊锡焊好;穿在丁字砧头上用木头槌子旋着敲打起来。 
  这样铸着;焊着;敲着;以后用一个旋转柱子套着壶身借砂纸抛光;两三个时辰;一把有壶盖、有壶嘴、有壶把、有壶衣圈的酒壶就做出来了。 
  读高中二的人说:这里头有高级几何的学问。 
  初中二的人问:那用木棍棍敲敲打打;高级几何讲过吗? 
  …… 
  锡匠潇洒走四方;要是有上万老鼠子跟在后头;他又吹着笛子;简直是个快乐的“花衣吹笛人”了(二百多年前德国的民间故事)。 
  场上银匠的生活境界与众不同;他是专门为妇女们尽力费心的。那种情致最接近今天大城市美容院的男美容师。自我得意处也颇为相似:一年到头生活在欢欣之中;活脱一只为千百朵开放的鲜花簇拥的幸福满意的蜜蜂。 
  他较之别人富有;他有机会在金子银子加减乘除中弄点小手脚。妇女们希望自己首饰上出现一种与众不同的别致花样时;免不了对他有所奉承。 
  银匠有权轻言细语跟她们作点稍稍过分的勾引调侃时;最不喜欢男人在场;所以身背后总安排几个放哨的徒弟;并且让他们做一些收受妇女送来的爱娇的食品和编织物的工作。 
  做银匠的徒弟要蠢;面对情挑要麻木不仁;不可存感染师傅的欢乐的奢望;所以徒弟们赶场放哨时;一个个都木里木答;呆头呆脑;其实天下哪里有蠢徒弟这种人?为了学功夫;处处就要将就师傅;要什么样子给什么样子;等三年满师;功夫学到手之后再让他看家伙。 
  银匠铺当徒弟虽不辛苦但手艺细密;要一件件狠着心记。最重的活只不过是把银块块捏成细条;再一次又一次地穿进由大到小的钢洞里拉成可用的粗细不同的银丝。要光明正大、光天化日地、光着胳膊地、手脚敞开地做。金银出入;哪怕扫下的金银碎屑这般比芝麻还小的东西;都要在师傅的眼皮底下做。 
  做徒弟阶段要铁着心见财不起意;要重复又重复地、无休止地表现诚实和忠厚;千万聪明不得! 
  在师傅面前显示聪明;无疑是自寻死路。 
  聪明的徒弟就是师傅的危机;这还不明白吗? 
  所以朱雀城骂晚辈居心不正就会说: 
  “您以为我不领教您是银匠铺的徒弟吗?” 
  做银匠要不学到师傅两样绝活;你就算“牛屎虫跟着个放屁的——白跑一场”了。 
  一是缠绕金银丝花样;二是坩埚里金银中掺和东西的手段学问。 
  也可能由于你服侍得好;师傅临终咽最后那口气的时候在你耳朵边讲出来;也可能在他咽最后那口气时骂你声“狗日的混蛋”!也可能忙着咽最后那口气讲已来不及了。 
  …… 
  王伯问银匠;有没有孩子戴的项圈? 
  银匠谈兴正浓时让一个这样的妇人打断;抬头看见王伯。他不认识王伯;几乎肯定从前没有见过;只是他颇为熟悉这种惹不起的、并且懒洋洋的眼神。 
  “有没有孩子戴的项圈?” 
  王伯再说了一遍。 
  “让我看看……”他连忙拉开藏金银细软的抽屉;“有;有;是福、禄、寿带锁的。” 
  “我再找找。你看巧不巧;有块‘长命百岁’。” 
  “唔!”王伯连链子一齐托在手上;“这银子是几成的?” 
  “纯的!纯的!我几十年都在场上的;哪个都认得我;你要信。”银匠说。 
  “我也是几十年木里人;你也要信;上了当;我会找你!” 
  将近三两多重;王伯带来三块光洋;补了钱;又拔下头上实心的银簪子。手巾包上项圈银锁;揣进贴身衣服荷包;招呼也不招呼;径自进入登场的人丛里去了。 
  等看不见人影的时候;银匠伸长脖子问旁边看热闹的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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