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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三两多重;王伯带来三块光洋;补了钱;又拔下头上实心的银簪子。手巾包上项圈银锁;揣进贴身衣服荷包;招呼也不招呼;径自进入登场的人丛里去了。
等看不见人影的时候;银匠伸长脖子问旁边看热闹的老头子:
“那婆娘讲是木里的?我从来没见过。”
老头子说:“挨砍脑壳的王砣子的婆娘;东头坳的!”
“嗬!我日他娘!……这婆娘几时回来的?”银匠向左右妇女们假笑了好久。
王伯蹲在米粉摊子后头端着一大碗米粉吃;一边瞧着场景。
西门坡邓家二少爷买了只狗;怕是要宰来吃;看它跟在后头高高兴兴。老营哨纸扎铺胡家那老家伙拐棍都不拿走得不近。“嗳!狗屎!”老远就认出他干猴子脑壳;“嗯!这么近;在场上;是从早要荡到夜的了!”
“咦?道门口卖腌萝卜那刘氏婆娘也来了。她躲我好几年;怕就是为要我人会的那四吊钱吧!好!四吊钱买个清静;要不然整日整日围着我打团团;口水喷得我一脸……”
咽完最后一口辣汤;王伯站起身来;看到对面那摊卖老鼠药的。两门板摆的都是死老鼠;架子上特别一排挂的是敢和猫儿打架的老鼠王。都是他灵药毒死的怕也未必;讲不定还是收买来的。不信他一家出那么多老鼠;齐齐整整。其实卖老鼠药不一定要找那么多老鼠来摆!有一只把两只就行;让人看了心烦……旁边这个瞎子抽签算命的;你换地方不行?硬挨着老鼠药摊子坐;你看你;飞得一脸的金蚊子、屎蚊子。赶也怕难;一下子死老鼠身上;一下子自己脸上;舐来舐去;吃夜饭时还要抱屋里孩子;嗅他的脸;亲他的嘴……
忽然间场东头骚动起来;是个大的阵仗。
王伯踮起脚跟也望不到什么;顺手拉来张骨牌凳一看;怎么?“狗屎”让城里特务连的兵抓走了。抓“狗屎”做哪样?怎么单抓“狗屎”?
3
赶紧到案桌称了三斤牛肉;该买的买了往回就走。经过闲人多的地方;正听到一句:
“‘狗屎’这狗日的居然还是共产党的探子!”
王伯心里一沉。不管共产党不共产党;“狗屎”反正给抓了;这要紧得很!
回到屋里把东西放进碗柜;告诉岩弄和狗狗:“我还要出去一下;吃夜饭以前回来。我让隆庆赶急来;他来之前;有事你们还是进洞!报送他;说出了大事。”从床底箩筐里打开一个油纸包;取出两颗炮仗在院坝点了——
“嘭!嘭!”两声。这是紧急信号。
王伯快得连自己影子都跟不上地走了。
王伯赶到半山“狗屎”那个饭铺;冷风秋烟;剩下“芹菜”一个人瘫在饭桌边;想是该哭该叫的都做过了。
“他们说‘狗屎’是共产党的探子!”“芹菜”死白着脸说。
“……那就是讲;场上闲人讲话是真的了……”王伯坐在“芹菜”身边自言自语地说;又问“芹菜”;“你讲!要我在这里陪你还是你跟我走?”
“芹菜”说:“你回去;让我一个人心里好过些。我有好多事要想……”
“那好!你稳着点;明天一清早我就来。——夜间有响动;你上对面山!”
“那晓得!”
王伯在坡上见隆庆骑马来了。
“你还骑马?”
“要我快嘛!”
“过来我讲送你听!‘狗屎’给抓走了;讲是共产党探子;‘狗屎’一招;狗狗就麻烦;你把这两个人带走;哪时听到炮仗哪时转来……”
“几时动身?”
“还几时?马上走。——这是面;这是肉;带到你那边吃。有人来就上山!晓得吗?”
三个人骑上马;狗狗坐前;隆庆中间;岩弄坐后还抱着小羊;“达格乌”后头跟着;眼看也就走了。
王伯进屋到水缸舀了一瓢水喝;坐在坎子上;埋头揉了揉头发;手撑着下巴想事。
跟着起身;取出银项圈一层层包起油纸;装到装了半桶肥的粪桶底下。
再坐在坎子上。
跟着又起来;“妈个皮!吃点!”忙着在灶孔里塞些干树枝;吹燃了;添三块干柴。坐在灶眼前;看着逐渐红起来的火。
柴快烧完的时候;拨开热灰;埋进两砣苕;盖上;起身屋子里前前后后看了看;有一点莫名的惜别的意思。吃完苕;想到狗狗今夜怎么过。一夜和衣困着;昏昏沉沉天就麻麻亮了。将就洗了把脸脚就启动了。到“芹菜”的饭铺门口见上了店板;刚要敲;里头就问:“哪个?”那条卵狗也跟着叫起来。
“还有哪个?”
“芹菜”也是一夜没合眼。
开了门;“芹菜”打着哈欠说话;“我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你以为人个个都有指望?没有指望你就不活了?走吧!”
“进城啦!要不你坐在这里等死呀!听听城里有哪样消息呀!有没有门路好走?”
“怕不押到半路就砍了!”
“要是死了;你忍心他让野狗拖了?你有胆子跟他跑;没胆给他收尸?……走!趁天没亮凉快!——你还拿伞?真没有名堂!”
“芹菜”爬坡喘;真顶不上半个王伯;翻完头一个山坳;“芹菜”累得像泡菜坛腌过那样软皮拉塌。太阳已经露头;王伯见她这副架势;“狗屎”要真让人砍了;她如何经得住;又想到进城路还这么远;如此走法……
就这时;高头竹林有人唱戏;顺着这条路下来了。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的山;绿的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王伯站起来;“耶!耶!你听……”
话没说完;闪出一条跌跌撞撞的“狗屎”。
“芹菜”扑过去;抱住“狗屎”;“你;你怎么回来了?”又捶又打;疯狂地哭将起来。
“阎王爷不要;不就回来了嘛!”“狗屎”有口气没口气地说。
后面还好几个从城里回来的木里人都抢着讲话:
“还没拉进城门洞;老师长就发话;事情不要再展延了;死的都是家乡人;让外头人开心。放了二十多个人。”
“是过完跳岩让人‘短’住放的。”
“狗屎”抢着说:
“我老子几时是共产党了。嘿!老子在正街上共产党党部做过杂工;打洗脸水;烧开水;扫地抹桌子;就算入共产党了?共产党有这么好人的呀?不信你问去!”
“眼前你跟我讲;绑你的时候你又不讲?”
“怎么不讲?三十多里路一直讲的就是这句话。他们不听嘛!”
王伯像男人样叉腿坐在路边岩头上。想完事;一个人下山去了。
回到屋里取出两枚炮仗在院坝。嘭!嘭!两声。
她躺在床上半天;原班人马班师回朝。
“伯;我转来了。”狗狗说。
王伯没有起床。
“昨天你们住哪里?”
“隆庆带我和岩弄上山打野猪;好大一只长毛野猪;大牙齿;大鼻子;摆在堂屋;你起来看!”
“叫隆庆做饭给你们;王伯要睡到明天早上才起床!你乖;快去和隆庆讲;吃完饭跟岩弄玩;夜间自己上我这里睡。”
狗狗出了房。王伯像讲梦话:“——记到;明天是狗狗生日;满四周岁。——长大了——”
王伯醒了。王伯以为狗狗没醒;狗狗其实也醒了;睁着眼看屋顶。
“狗呀狗!你醒了也不喊我?”
“我想事。”
“你想哪样事?”
“……”
“你想完事;我们起床好吗?”
狗狗马上坐起来;王伯帮他穿衣;穿完衣;王伯提起狗狗的裤子闻了一闻;笑起来:
“你看你裤子;好一股尿骚味!”
“我;我不喜欢你闻我裤子。”狗狗懂得脸红。
“我只讲一讲嘛!”王伯笑起来。
“嗯!”
狗狗下床;光着脚底板找鞋。王伯说:
“你看你;踩到泥巴了吧?夜间睡觉你把鞋子尖尖朝外摆好再上床;半夜有事;跳下床就有鞋穿!”
狗狗把话听进去了;“夜间没有亮看就有鞋穿!”
王伯把狗狗脚底板的泥粉粉抹了给穿上鞋;打水洗完脸;“咦?岩弄还没醒。狗狗去叫他起来!”
狗狗没想过岩弄会睡在谷仓。
灶房右首边有个谷仓;长年累月地空在那里。原来是王伯的爹妈搭了这座房子之后;乘兴学有“筐”人钉的这么口摆设;用的上好木桩和木板;却一粒谷子也没装过。先住老鼠;后来是吃老鼠的黄鼠狼;老鼠光了;黄鼠狼住得无聊也走了;空空荡荡;连个老鼠洞也没有打成。
尺把高的仓座是拿石块垒起来的;说是说一口仓;其实装不下四担谷子;没想到几十年后齐齐整整地当了招待小王子岩弄的总统套房。
狗狗踮起脚走近谷仓;他傻了。没想到一个睡觉的地方会好玩成这副样子!
仓里头只见得到岩弄一张肥肥的、像喝醉酒的红脸。周围是塞得满满带毛的乌黑、雪白、亮黄的各种像是被窝的东西。一股温暖好闻的味道只往外涌。狗狗不快活是不行了;不惊讶也是不行了。他往回就跑;来到灶房做事的王伯跟前。
“王伯;王伯;你去看!快去看!岩弄睡在什么里头?”
“睡在谷仓头……”
“不是!不是!你快去看!”
狗狗拥着王伯来到岩弄跟前。狗狗指指那堆东西。
“哦!是隆庆临时带来的野物皮:熊娘、野山羊、狐狸、狼的皮;一时给岩弄当被窝用的。好热火!你们城里人睡不来的;会流鼻血。”王伯说;“在里头;都要‘打屁股拉垮’(光身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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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着!——也不是个正经睡觉的行头。”
“我要有就好了!”狗狗说;“我喜欢睡里头!”
“一股味;肮脏!没有哪样好喜欢的!软毛硬毛一大堆;受不了!”王伯说完往回走;“这里乡里人莫奈何过日子的办法……”
“我喜欢一股味;我喜欢‘莫奈何’过日子。”
狗狗一边说;一边往仓里爬;扑进毛皮堆里。半醒半睡的岩弄吓得忽地弹起来。
“我来了!”狗狗从没有过地高兴。
于是两个家伙掀起一阵狂风暴雨;打成一团。狗狗一辈子也没这么疯癫过;仓板噼里嘭隆响得像打鼓;烟雾腾天;喊杀中带着笑声……
王伯在厨房煎粑粑;她一点不烦;她喜欢狗狗第一次萌发出来的这种难得的野性。狗狗缺的就是这种抒发;这种狂热的投入。他太文;太无所谓;懒洋洋;无动于衷;对他长大一点好处都没有……
王伯仔细地谛听战况的发展。她晓得岩弄手脚有分寸;会体贴狗狗;会让他几分。
太强大;是正牌出厂的一级品苗族伢崽。狗狗得这么个培养性灵的师傅;真是千载难遇。
响动小了;王伯过去一看;岩弄屁股拉垮正从仓口爬出来;狗狗挣扎着钻出毛皮堆;满头汗粘着一身毛。
“好走玩吧!”王伯抱狗狗出来给他拭汗水;回头再看岩弄在水缸边青岩板上舀水冲澡。
“岩弄;你看你这个狗窝;搞得狗狗一身毛翻毛天!”王伯对岩弄说。岩弄不在乎这些话;边冲澡边向沟里撒尿;涎皮地笑着。
“好!吃早饭!”王伯摆好吃货——油煎的糯米粑;狗狗和岩弄面前一人一碗阴米茶。
隆庆还没有来。大家吃着喝着的时候——王伯问:
“讲吧!跟隆庆做些哪样?”
“山上打野猪!”岩弄说。
“你们怎么会打野猪?”
“嗯!不会。”狗狗说。
“不会;你怎么打?”
“绑我们在树桠桠上;打到才放我们下来;脚都绑麻了!”岩弄说。
“脚都绑麻了!嗯!狗狗帮岩弄填槌;隆庆让我们三个人骑马回来;他走路。”
“哪三个?”
“我嘛!岩弄嘛!野猪嘛!”
“带去的牛肉、面呢?”王伯问。
岩弄说:
“做了牛肉巴子;带转来还送你了。面也带转来了!”
“见鬼!带来带去!面一定碎成颗颗了!那你们呷哪样?”
“哪样都没呷。没有空。又累。”岩弄说。
“都是树;刺;好多好多蚊子咬我;一个包;一个包;痒;痒;痒;痒……”狗狗说。
“在树上;你们怕不怕?”
岩弄摇头。
狗狗很认真地回忆:
“怕好多;怕蚊子;怕树上跸下来;怕野猪。隆庆对野猪打枪;野猪死了;就不怕了。——野猪呵呵叫;流好多血;狗还咬它;咬;咬;隆庆也不管。——死了还咬;嗯!”
王伯看着狗狗;笑着问他:
“狗狗呀!狗狗;你晓不晓得今天是哪样日子?”
“卵日子!”岩弄插完嘴就咧开嘴巴笑。
“少讲野话!”王伯横了岩弄一眼;“狗狗讲;今天是哪样日子?”
“嗯!我不晓得是哪样日子。”
“是狗狗生日;狗狗满四岁了。狗狗呀狗狗;你四岁了;你又长大一岁了。”
岩弄眼睛瞪得很大;看一眼王伯又看一眼狗狗;认真地咬了一大口粑粑。他觉得王伯这婆娘是个假乡里人;又是个假城里人。
隆庆来了;厨房有响声。松树浓烟往堂屋冒;“达格乌”也让烟子呛出来往院坝跑;唿叱!唿叱!打着喷嚏。
“你在做哪样?”王伯倒是没有责备。
隆庆哑着喉咙说:“野猪……我……熏……”接着也夹紧眼睛从烟雾里摸出来了。
“你看你;搞这么大烟做哪样?”
“先大一点好!等下我还要进去……”
“哪!坐下来;吃吧!”
“我吃过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