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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大一点好!等下我还要进去……”
“哪!坐下来;吃吧!”
“我吃过才来!”
“你看你;让两个伢崽饿了一天一夜;累成这副样子;蚊子咬得一身包!”
“我想;在山上过夜好一点——我想;怕有大事。”
“那倒是!……眼前;事是没有事了;在退水;看到‘狗屎’快要人头落地;又一路唱着戏回来。——也难料。像是下阵头雨。颈根捏到人家手上;总是莫大意好!”王伯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掏出个小布包;“狗狗;哪!过生日的项圈;也算是没糟蹋一场木里的日子。留着。长大也好想起它。”
“家婆、幺舅娘送过一副了!”狗狗说。
“那是那;这是这;意思两样——不用瞪眼睛;你长大再讲!”
朱雀城自从出了那惊天动地的事情之后;确实把一些闲杂人等吓傻了。砍脑壳在朱雀城虽是常事;但掉脑壳的都不是头面人物;都不是台上演讲、街上带头游行的人。昨天见面还打哈哈;酒席上称兄道弟;忽然间变了脸;一刀一个就倒在赤塘坪。老百姓除了惊惧一时之外;道理、党义离他们到底还太深、太远;阶级仇恨还没有普遍开花。唯一伤心断肠的;只有倒卧在赤塘坪的三位之中唯一朱雀人韩先生的异母异父的妹妹谢氏。
谢氏跟改嫁的妈到韩家时不到十岁。不晓得是一种什么奇妙的力量;没有任何原因令她长得如此之肥大魁梧。不单超越自己家族记录;在全城也是绝无仅有。她天生旷达;趣味单纯;听传说有过两年稀薄的不留痕迹的学历;以至生活中临场学以致用的刹那;她连个“人”字也不认得;她急了;她说以前原是认得的。
生活起居中;她不介意男女界限。行腔粗犷而沙哑;男人听见这调门和内容并不回头;都以为是男人的规模。
街上人家喊她;患重沙眼的她;要用手提起眼皮才看得见对方是谁。
她信赖人;以为人一定也信赖她;对负义的人;她从不失望。
她家住在道台街门对面葫芦眼矮墙外大照壁底下一排矮屋中的一间。屋不到两张双人床大却住着四个人——她丈夫;她十岁大的女儿;她自己和她妈。
韩先生就义时她已经三十挂零了。她女儿跟她上街遇见熟人便站得远远的;不好意思让人看见她有这么个妈。丈夫四十多点年纪;健康情况不稳定;瘦得很;天天坐在门口;像座假山石影在那里。知道屋子里还有个妈;也很抽象。见过她老人家的人也大都不在人世了。
韩先生比他妹谢氏大三两岁;还没成家;在正街口不远左首边共产党党部厢房内搭了张铺;也搭了伙;事情忙;将将就就过着日子。
兄妹之间自小没什么交流;加上文化差异;多少年来形成一种既无责任、也无义务的微温的漠然关系。
谢氏精神脚力好。她自早到晚忙着城里城外走动。帮人拔火罐;做件刮痧小手术;打点做鞋的纸壳子;给哪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说个“硬媒”;大户人家妇女手边不方便、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场合上代她们卖点金银细碎……
她清清楚楚哥哥做的是共产党;共产党是帮穷人的。只可惜说帮说帮;也不见什么响动。问哥哥;总是说:“你以为变把戏;说来就来?你耐烦点好不好?”
谢氏作风几乎是超时代的洒脱。她进厕所不管有没有男人在场;“跑哪样?跑哪样?老子又不是黄花闺女!”
街上见熟人带伢崽;若身旁有萼梨橘子的摊子;便顺手拿两个送伢崽吃;“拿好!拿好!现成的东西;自家人;莫要客气!”
回头卖东西的人找她要钱;她会说:
“怎么?给小伢崽吃吃、玩玩的事情;你还这么认真?朱雀城全城都讲你大方;你大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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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啦?啊?”
“是呀!”卖橘子萼梨的人细想;“全城都讲我大方;几时的事?怎么没听过?”……醒过来;回头再找谢氏;走远了。
哥哥就义前这段时间;她恰好在道门口腌萝卜摊子边上;亲眼看见麻子娘摇晃燃着的艾蒿烟把出来;咚!咚!咚!三声炮响。她晓得马上又要杀人;还说:“哎呀!这盘不晓得又是哪个悖时的挨砍脑壳了。”便放下吃货挤到人群尾巴后头跟到赤塘坪。圈子围得太紧;插不进;下蛮劲挤到里头一看;是自己的哥哥!人头已经落地;“善堂”施舍的三口白木棺材已经摆在旁边。刀法不好;颈根砍得很碎。看热闹的人群这时看到闪进个谢蛮婆;一下子都不走了。
她扑在哥哥身上;又去把那个脑壳抱在怀里;抚摸着哥哥头发;来回拭抹脸上没干的血迹。她悲伤得已经没有人样了。
突变令两兄妹关系骤然贴近。死的是她世上唯一的娘家亲人。
她爆发出不顾一切的勇气;披头散发撕裂地叫号;那种孤独的声音真令人发冷打战。
殓夫们搀起她;拥着她把怀中的脑袋放进匣子里。她又下意识帮着殓夫去装拾另外两个人。这三个人她不假思索地晓得有自己不懂的伟大意义联系一起;因此都是她的骨肉。
她满手、满脸、满身是血。仇恨的理论基础只反应在单纯生死界线上。正与反;她无法探究;只晓得哥哥的人头已经落地;事后还会晓得;做了共产党是要人头落地的。
她站起来;像从血海里爬上岸的人;衣裤让鲜血染透。她茫然地往人圈外走。人们轰的一声闪开一条路;听她口里喃喃地说:
“好;好;等报应!等报应!……”
那么褴褛、滴着血的宽阔背影逐渐远去。
有人会想到古时候的那些诗:
“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
“天啦!你坍了罢!”
这一盘大事情结束了;朱雀城深深地埋下三颗仇恨的种子:失掉头颅的刘劭民、韩仲文、杨子锐三名共产党员。
朱雀城有许多脾气各异的可爱老头子;家底子好;分住在城里城外大街小巷有意思的地方。
这些老头子见过大场面;浑身由一种古老教育培养;经历和学问形成既渊雅又豪侠的风度。
只要稍微懂事且具备点虚怀向学的年轻人;老人们无不感觉有趣可爱;愿意接待并作忘年交往。
年轻人和老人做朋友;最忌的是一种“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的毛病;见到老人随和以为可欺;像柳宗元笔下那匹贵州驴子一样;“技止此耳”之后;还想占些小便宜;夫老人也是年轻过来的;一生玩残了经验的人;他只希望此间有个融洽诚意的快乐时空;平白无故插进一种扫兴;便不好过了。
幸好朱雀城的年轻人不论穷富;都是有几分斯文修养;懂得老少交情中相互得益的美好所在;尽管调皮捣蛋;在老人面前都是循规蹈矩;不像跟同辈人那么放荡撒泼。
出南门过永丰桥直上岩脑坡几十家房子过后左手边有户人家。黑漆大门内有几十级讲究宽阔的花岗岩石级;来到一块不小的石面平坝之后;三几步石级又是一道更讲究的大门。东西南北一围木料生漆大瓦厅房;中间又是个长方形下降的石头院坝;摆设着名贵引人的花木和鱼鸟缸笼。宽敞;亮堂;论气派和材料筹谋的精确讲究;朱雀城应算第一。
这家人姓滕;老人名叫滕甲鋐;在他老人家的熏陶下;全家除鸟鸣花香之外;人人都轻言细语;连步履来往也只留一丝轻风。喧哗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来了客人;何况客人多少也晓得这家婉约的规矩。
老人以前是打仗的;年轻时转战过广西、湖南、湖北、江西、贵州;有过不小的勋业。一边打仗一边文雅;是朱雀自来的古风。初见老人细条的身躯;长须;潇洒的举止;渊博的谈吐;若不是他响箭似的嗓音;还以为他老人家是位文渊阁出来的人物。
客人来;老人家是高兴的;家人因为老人家得到心胸舒展也暗自高兴;尤其是老人招呼厨房准备酒饭的时候。
老人有公子二人都已成年;小的在外头读高等学校;大的已经从高等学校回来并已成家有了可爱的男孩。两位公子都是学文的;儒雅可敬。朱雀城如果有年轻人的雅集大家都会掂掂斤两;有“人杂了;文晴兄会不会来”的考虑。
文晴有几位来往较多的朋友;高素儒、胡藉春、张幼麟、段一罕……这些年轻人也让甲鋐老人喜欢。听见他们在客厅清谈;忍不住油然的兴趣;便也带着笑声插进来:
“……周邦彦?他那种情致是叫人难忍的。花花草草;哭哭啼啼;春光无赖;翠藻翻池……我们的天地已经很小了;哪个还耐烦浏览他更小的心胸?一个堂堂男人;弄成个闺秀局面……”
年轻人都起身迎候。老人坐下说:
“你们谈;我无聊;我过来听听;周邦彦?周邦彦怎么样?……”
年轻人欠身微笑;都噤住了。
“你们看;你们看;老头子打扰你们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不敢打扰老伯。我们也是随便闲谈;倒是看法碰巧追随着老伯的。历来都说周邦彦是格律派的正宗;清真十七首陷溷于纤巧绮丽;叠床架屋;情感重复;天地着实的太过狭小;我们也正讲到这个分寸上。光攻格律;绣花雕虫;恐怕终究不是好趣味。”一罕说。
“你看;你看!那时候人还称他‘词中老杜’;这说到哪里去了?老杜是什么颜色?他是什么颜色?
“柳耆卿情感天地就比他宽阔多了。往上跳七八看;人的格局也比他深厚。人是势利的。周是官;柳是老百姓;而柳这个人活得自在;实在的行。大家讲他这个那个;人一死;留下的东西才是真家伙。有人宣讲不做官不过是终南口气;柳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是一贯态度;是相忘于江湖的旷达。即使做了团练使推官、屯田员外郎;也不过像当今专员公署衙门里管狱讼的小官和掌管农业的七品官;也是很快就被刷下来的……后人每每讲他死得凄凉;我倒认为这正是他的优雅处;千百年难遇这么个性情种子……王灼的《碧鸡漫志》讲他的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这倒正说到耆卿痒处。王灼以为要做到‘不知书者尤好之’的水平是容易的事情;他是看不起的……你们看;我讲得一时口滑;放肆得很了。咦?文晴;晚上的饭食你布置了没有;我很有兴致跟你们几位喝几杯;好久没见了……”甲鋐先生自己打断了说话。
文晴连忙站起来;“这是早几天就说好的;只是不敢惊动您老人家……”
“怎么这么讲呢?有什么好口示;也告诉我来尝尝嘛!?”滕老先生哈哈笑起来;“你们搬拾了哪些东西呢?”
高素儒说:“讲不得什么好东西;我只带来了半边狗肉……”
“狗肉?那还不好。”滕老先生睁大眼睛;“我少壮时候跟一些朋友也是整天围着狗肉锅子转的人;人老了;友朋都凋零得差不多了;响应不起来了。来!今天你们是哪位主事?我来当个狗肉参谋如何?”
“大家推选了我;我弄狗肉只得个皮毛;要讲究也不晓得从何着手?有老伯掌舵;我胆子大了。”胡藉春说。
段一罕说:“老伯面前;这是不用客气的;我看你可以放胆子做。”
“倒是有这么一说的。大凡做狗肉;好笑的是;各人都以为自己最是高明第一;大江南北;无不如此。我也算是走过些地方的;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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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我们朱雀地方口味基础好;讲究。你们的手艺我大致信得过。”滕老先生说。
“要是幼麟今天在;老伯讲的话怕是勉强还受得起;我们只是照本宣科;神似不了的。”段一罕说。
“文星街的张公子吧?这位家学渊源的文士没想到还会掌厨——”滕老先生说。
“——炒鹌鹑尤其精彩!”胡藉春说。
滕老先生沉思起来:
“——两夫妇听说外头受苦了。最近有消息吗?”
段一罕说:“有是有;都不确切。沙湾谢家生在武昌街上迎面遇见一闪而过的女丐者;很像是柳惠女士。前几天东门内稻香村少老板办莲子回来;说在汨罗街上与几个学人擦身而过;其中一个很像幼麟;也不晓得确也不确?总之;怕是要流落在外头了。”
为了这些话;大家又坐下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总要有前仆后继的人嘛!”滕老先生说;又问;“听说他们有个三岁大的公子;眼前由哪个照顾?”
“有心人带他疏散了。”文晴回答。
“喔!那样做是好的!人生总是要一点壮烈的;要不;山水间就没有意思了。西门坡那个做大王的其实可以放一句话要他们回来嘛!他还是简堂先生的学生咧!简堂先生又是张公子的姑丈……”
“最让人想不通的就是;何健和许克祥日夜都在打你大王的主意;几乎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他们听老蒋的话杀共产党;你帮这个忙做哪样?老蒋眼前是没有空;等到哪天腾出手来的时候;他刀子底下还能忘记你?你帮他的忙;有朝一日哪个帮你大王的忙?西门坡的宝座还能坐好久;试问?——蠢!让十几个婆娘搞昏了。”滕先生感慨得很。
“听说在找。红岩井田先生也在出力气。问题怕的是人不在了。”胡藉春说。
滕老先生抽着根长长的旱烟杆;“唉!万里江城;无家张俭;怕是要些时候才回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