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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也就行了。这点跟自己一样。
雨没停;滕老先生打量刚才进进出出的老太婆;该不是田三大的妈罢?儿子怎样;妈总有个贴近的气派!这老太婆不行;没有个长相!冷焉乎气!不像个爽利能干人。田三大在沅水流域算个大人物了;找什么人帮忙不行?这老太婆能做什么呢?要她烧菜;行吗?田三大这么口刁的人;洗衣;她下得了河;提得起水;举得起“芒槌”吗?大凡菜炒得好的人;来来往往都有一股子劲头;甚至还摆点架子;只要有一点;就算可爱了;她没有……
雨要是停;起码可以到红岩井走走;城墙上看看老营哨;狗日就是不停。这一不停;兴趣也哑了。无聊!无聊之至。堂屋檐下四只鸟笼。一只八哥;一只呷屎雀(又名四喜;像只小而胖的喜鹊;歌唱得好);一只玉鸟;一只绣眼;都萎在那儿;像个没轿子抬蹲在轿行墙根打瞌睡的轿夫。都怪这一点都不想停的落雨天。一切都振作不起来;谁若是这时候还想放开喉咙唱歌;要不是发花癫便是他们家哪口祖坟漏气。
滕老先生对堂屋背后正在作响动的那个老太婆只好重新发生兴趣。找这种人做家务事;反过来想;也不一定没有道理。这太婆对身边任何人和事都不感兴趣;既不想打听;也谈不上传播。田三大风海涛式的人物;要的就是这种尺码的人。他不让自己做的大小事从任何哪怕是一道窗隙和门缝缝传出去;这人简直就是首选。是这样吗?
你看;一个老头子跟一个陌生的、毫不贤惠的老太婆周旋;岂有此理得很!
“想起来了!你是岩脑坡上的滕甲鋐!滕身小怒!”老太婆从堂屋后头探出头来。
滕老先生吓了一大跳;习惯地要从腰背来摸枪。他老人家早就不带家伙了。
老太婆完全改变了风神;跨过门坎;叉着腰:
“我是你大嫂!不认得了?你看你;长胡子都晋起来了;让我好面生。”
“我;我;吓;吓;吓!实在造孽!我想不起您大嫂是哪家的。”
“不用想!我男人是铜钱坡杨石宝!”
“嗬!认不出是杨大嫂了;你以前……嗬嗬!要不是你认出我;我怕是嗬!嗬!嗬……”
“你们男人经得起‘长’;婆娘家十年八年;两下子就完!……何况五六十年……”
“大嫂;不怕你气;你往日可跟你眼前不一样!你想你那时候好糟蹋人!你嫁给石宝大;哪个年轻人以后还敢惹你?石宝大把周围人都降住了。要不是石宝大过世了;连这句话我都不敢讲!是真话!骗你我不是人……”
“你讲你那时候好笑不好笑?记不记得跟石宝打野物回来;让豪猪搞得一屁股刺;还是我一根一根帮你拔;帮你敷草药。还有半根断在左屁股肉里取不出;现在怎么样?还在吗?让我看看……”
“算了!算了!”滕老夫子赶紧闪开;怕老太婆真要过来脱他裤子;“后来让军医开刀取出来了。”
“你还不好意思?我看你长大的;怕哪样?——唉!我们这一代人都快死完了——想起我们一伙人那段日子;都还算是威风的咯!石宝打贵州的时候;来来往往;我坐的是‘八亭拐’咧!——石宝死了之后;我回铜钱坡过了廿年来安稳日子;钱用完了;又没置田地;进朱雀;哪个还认得哪个?靠人周济;也只是回把两回;到第三回;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了。我想我朱雀城是留不下了。上贵州;去不得的;脸往哪里放?好!下辰溪;到花垣、叙浦、保靖、麻阳……我想我讨饭也要去远点;免得让家乡人蒙羞。没想到讨到沅州;让田老三认出来了。我也不晓得他怎么认得我;明明是见他走过山了;便又回转身来歪着脑壳端详;抓住我肩膀看;看;轻言细语说:‘——你看你;你在这里呀!’就把我带回来了。我想我哪样都做不来;把我这老太婆带到屋里做哪样?田老三讲;‘要人做事;我不会找些做事的人?你给我看房子;大家不在的时候;让房子里有个人。你死了;我埋你;你有饭吃;有衣穿;要是无聊了;不耐烦了;想去讨几口饭玩玩;也行;累了就回来;今后没人敢讲这个那个!’……我听到好笑!你都讨饭了;给人欺侮总是要的咯!是不是?——我不讨饭!无聊我坐到门口看城墙;看过路人……”
田三大带着几个跟随回来了;见是滕老夫子;连忙走上前来行礼:
“真对不住;真对不住;老人家要来找个人先通报一声我好等候嘛!看!让老人家等久了。”瞄了瞄几上的盖碗茶:
“这茶不行!我有新古丈毛尖!”说完;才去除掉斗篷和蓑衣;旁边站着的几个跟随都到屋后去了。马也热闹起来。
“——外头出了件事来找我;揽了我三四个时辰——老人家;你稍微坐下;我马上就来——”说完也进到屋后去了。
滕老先生一个人留在厅内;一早晨从一家之主到小老弟又变回老先生。他抽了口长气。
田三大端了茶盘出来:
“你试试这个!”
滕老先生揭开茶盖;满杯绿;眼睛登时亮起来;抿了一口:
“这真、真、有点不错……水也好!”
“水是南华山半山腰崖坎边沙井里的。”
“怪不得!”
“玉皇阁、三王庙和接官亭冷风坳的所谓‘第一泉’怕是山上有了什么动静;喝不得了!也只剩下个‘所谓’了。”
“山高头让人动了脉气吧?”
“怕是!早晚我让人上去看看!这很要不得!”
“你讲你大清早出去;到底处理个什么事?”
“哈!这要让你老人家听听;也要少见的好笑;看热闹的告诉我;半个多月前高头涨水;冲下来一座瓦房顶;正漂到蒋家碾子那边的时候;城墙上的人见房顶趴着一个年轻婆娘家抱着个小伢崽;眼看漂到虹桥桥眼一卡住就会没有命;朱家衙里头有二十几岁名字叫做霍生的弄了根长麻索子;一头捆在腰杆上;一头捆到城垛子上;从灵官庙那头跳下水去。那水好大;打了百多个滚;命差些子丢了;好不容易泅到房顶边上;连房顶带人拉了回来;算是落水里捡来个媳妇;还有个又白又胖的半岁大的儿子。他妈欢喜到发癫;又是谢神拜菩萨;又是请客喝喜酒;到处对人讲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那婆娘也是漂亮得少有;无可奈何地认了命。霍生人长得好;俩娘崽慌的就是没钱讨不到婆娘;这下好了;全衙子的男女老小都为他们高兴;顺顺当当地过了大半个月日子;没想到今早上两叉河上头要人来了;说是这婆娘的男人;向霍生要他婆娘和孩子回去。”
“霍生说这婆娘是他捡的。”
“那男人不认账;哪有随便捡人的婆娘的?
“霍生说;要不捡;你婆娘和伢崽不是死了?你眼看你婆娘和伢崽让水漂走做哪样你见死不救?”
“那男人说;能救我哪能不救?我多谢你!我感你的恩!到底婆娘还是我的嘛!你还给我;我跟你磕头。”
“那婆娘两边难做人;只有抱着伢崽哭。”
“衙子里的年轻人讲公道话;困都困过了;这里的日子挺美满;霍生人也好;你就大方点算了嘛!当做他娘俩淹死了嘛!以后再找个婆娘就是……”
“那男人说;我是听到你捡了我婆娘和伢崽才赶来的;我这是结发夫妻嘛!要不然;赔你一只我喂的两百二十斤重的大肥猪好不好?”
“衕子的年轻人嚷起来;那怎么行?人是人;猪是猪;简直扯卵蛋!”
“那男人哭起来;你们城里人欺侮我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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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青年们忿怒了;你忘恩负义王八蛋!我们霍生冒命救人;是条堂堂男子汉;你他妈的个皮死卵一条;连婆娘伢子都保不住;救不了;还敢进城骂人?”
“又有人讲公道话;让这个婆娘自己决定愿意跟霍生还是跟高头两叉河下来的男人?那婆娘又只会哭;哪样都不说。”
“闲人就把我叫去了。我告诉霍生妈和霍生;也对大家宣言;婆娘和伢崽都是人家的;还给人家。还给人家;这才是救人;得个‘信义’两字;要是好长时候没人来要;你霍生收留了他们娘俩;这得个‘仁爱’两字;做人要做得漂亮;霍生和霍生妈难过我心里明白;以后我帮你讨个好嫁娘。”
“二百多斤的肥猪;我们不要;要了;不算做好事。做好事有好报应;你们懂吗?”
“霍生听完我这番话之后;一个人流着眼泪往北门那头走了。那男人跟大家磕了个头;再三地多谢;带着媳妇和儿子也走了。看热闹的散了;我也就回来了;没想到你老人家怎么有空到寒舍来;那么大的雨。”
“是啰!是啰!昨晚上文晴约了些学堂先生在家吃狗肉;很热闹了一场;中间谈到镜民先生的公子幼麟伉俪的处境;当时有几位虽然儒雅可爱;只是关系不近的年轻朋友在座;我落墨不多;倒是一夜没合眼。越想越觉得应该找你来请教请教——”滕老先生说。
“镜民先生对我有过惠泽;他老人家又是个耿介无比的长者;报答是没有机会的。幼麟公子的通达蕴藉;我早就欣赏;也有过接近;湘、资、沅、澧四条河招呼我都打过了;眼前没听到响动。”
“我有个问题放到心里头好多年了;不明白做哪样湖南人总是爱杀湖南人?从古到今没完没了;已经上了瘾;一下又来;一下又来。老蒋想必也是看到这个苗头;他手段歹毒!要你自己杀自己人给自己看;像是要你照着镜子来。
“西门坡上那个人;他不是不明白;他连何健都看不起哪里还看得起许克祥这个小小团长?这下好了;跟到许克祥走了。他到底懂不懂‘小隅无作’这个意思?——”
滕老先生说:“不是不懂;是没有胆子。眼看身边几个部下不都让老蒋哄走了;戴伢崽、顾伢崽……不都当了旅长?形势若此;浪费挣扎是要吃亏的;他明白得很;眼前不过是待善价而沽;得个尊重就很安逸了。——你讲的湖南人专杀湖南人;那是因为湖南人自己首先就是怕湖南人;像口‘蛊盆’;几十条毒虫互咬争个胜负;总指望咬到最后剩下的是自己。这哪里可能呢?曾国藩最是明白这一点;他就是皎到最后的那条益虫王;慈禧呢!是放蛊的‘蛊婆’;叫他咬哪个他就咬哪个。平了长毛;大势已定;慈禧就像撒豆子一样;把老曾的部下全解散了;撒到四方八面;都封了地方大官;老曾捡到的是始皇大将王翦的乖而已。长毛是湖南人平的;当长毛的也多的是湖南人;这中间有哪样公道不公道?嘉庆年对湘西苗族人大开杀戒;平苗英雄不也用的是湘西人吗?——我也有一点想不通;共产党你搞农民协会;让苦人翻身;哪一天哪怕是共到我的头上;从大处看;我也是想得通的;普救众生总要牺牲点真家伙嘛!不过你砸庙打菩萨做哪样呢?你把我们湖南的大藏书家、学问家叶德辉杀掉做哪样呢?上千上万的珍本书落在不懂书人的手里;书和书不一样呀;这一散失;洪水汤汤;哭不回来了……当时。要是里头有个把读书人管管就好……”
田三大说:“里头读书人不少。不过你老人家晓得;读书人发起狠来;做出的浅薄幼稚动作;比起不读书的;疯狂多了——十分十分之可鄙讨厌!”
“讲讲看;读书到底到底能培养性情?你看。往这边读;好;往那边读;坏!岳飞和秦桧都是读书人。‘上善若水’;其实‘上恶’也‘若水’;水跟读书其实是一样的既是善端;也是恶端。”
滕老夫子说到这里;一位姓萧的捧了一只仿唐的三彩马进来了。他叫做萧丹平;是田三大的邻居;是个在家乡和外头大地方来来去去的人。妻子和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放在家里。一年回家三四趟;带回一批新书旧书、报章杂志;问或也带点景德镇瓷器;浙江龙泉的手杖宝剑;茄力克听头纸烟;橡皮吹气枕头;几张高亭公司、百代公司出品的留声机唱片;有的送人;有的留着自己用。戴一副K金丝眼镜;呢子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一支康克令自来水笔。留着分头。人细高细高;和和气气;子女也教育得好;五岁大儿子的隶书;宣纸书就的条幅已经裱成八幅挂轴分列堂屋墙上了;那是很震惊人的事情。
大家原都是认识的;见到滕老先生;稍有点拘谨。丹平对田三大说:
“——东西不怎么样;我嫌它腿做得太粗;其他零碎差可合乎制度。我千里迢迢从洛阳给你捧来;为的他是匹少见的白马。”
丹平小心地放在方桌上;“我先放这里。该往哪里安顿你自己来。”
“那就真是费心多谢了——蛮好的嘛!腿粗站得稳;已经很有唐味了——这是匹正要启跑的御马;精神得很嘛!”田三大说。
“三彩马和三彩骆驼这类东西;最难烧的是矫健的细脚。唐朝人烧得出;我们做哪样烧不出呢?又说是秘方失传咯;又说是土质这个那个咯!其实呀!”滕老夫子哈哈笑了一阵;“其实呀!现在人把事情搞‘龙纳’(烦琐;哕嗦)了!脑壳转不过来而已。马肚子加上颈根、脑壳压在四根细腿上;上头重岂不是火力一猛就软垮下来?怎么办呢?就拼命在四条腿上加功夫;越加越粗;粗到火烧不软;上头压不下来为止;变成今天这个面目。”
“那;这的确是个问题!”萧丹平说。
“是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