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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会到楼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说完;他就把毛巾掷到水桶里;转身走了。
杨小翼看着伍思岷走进屋;上了楼梯。然后她蹲下来;搓洗毛巾。她感到伍伯母注视着她;但杨小翼回避了她的目光。她有点惧怕她。伍伯伯在院子的那一头修理一辆独轮车。杨小翼把滚烫的毛巾敷到她身上时;她闭起眼睛;脸上露出舒坦的表情。那一刻;伍伯母变得温和了。一会儿;杨小翼擦洗她的左臂。大概因长年没有活动;她的左臂明显比右臂细。杨小翼开始替她的左臂按摩;这样可以延缓左臂肌肉的萎缩。当杨小翼的手在她的手臂上蠕动时;她感到这左臂像婴儿那样柔弱无力。杨小翼突然感到辛酸。
伍伯母用右手拍了拍她的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思岷一直没忘记你;这么多年来他都没谈过一个对象。嗳;这个可怜的孩子。”
听了这话;杨小翼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他的命不好;我这个样子拖累了他;没姑娘愿意嫁给他了。”伍伯母说。
“不会的。”杨小翼说。
伍伯母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她;像是把她看穿了。
“思岷这孩子;脾气倔;我真替他担心。”她喃喃自语。
一会儿;杨小翼替伍伯母擦完身体。伍伯母对杨小翼说;去吧;思岷等着你。
伍家的木质楼梯的护手新刷过铁红色油漆。但还是可以看到原本白蚁蛀蚀过的痕迹。杨小翼走在楼梯上;有一种通向某个未知的世界的感觉;有些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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忑;也有所盼望;有人间苦楚的伤感;也有美好的期待。伍伯伯给她开了灯;让杨小翼当心点;杨小翼回头道谢。
伍思岷的房间像一个实验室;桌面上放着一匝匝的线圈和很多小彩灯;一根电烙铁及一包电焊条。他正在制作一个什么玩具;可以看得出来;他此刻并不专注。杨小翼刚想同他打招呼;他突然转过身来。他坐在那里;一脸骄傲;是那种审判者兼战斗者的模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左手在微微颤抖。她想;这可能是那次他自残留下的后遗症。他让她在他对面的一把低矮的椅子上坐下来。她猜想。这椅子是特地为她准备的。她坐下来;感觉自己像一个罪大恶极的被告。
“你为什么到广安来?”他问。
杨小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在他这样的架势下;她有点儿窘迫。其实她是很想告诉他的;可她开不了口。
“我……是分……分配过来的。”
“那你真是高风亮节;江南这么好的地方不呆;到这样一个穷山沟来。广安人民应给你树碑立传。”
她感到难堪。不过她理解他对她会有抵触情绪。想起自己曾加诸于他这般痛苦;他说出什么话来她都准备忍受。
“你为什么要给我写信?为什么要来我家?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他的眼中流露出因受伤而呈现的破碎光芒;“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的出现等于在我们的伤口上撒盐;只会加重我们家的痛苦?你难道不清楚;我们家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
“对不起;对不起。”她望着他;他的审判者的气势完全把她压垮了;眼泪忍不住往外涌;“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你当年完全可以拒绝我;我不会有意见;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这样污辱我?”
“我没想过要污辱你。我知道做错了。你不会明白的;事实上当年我收到你的信我感到幸福。”
“你不要安慰我;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什么都承受得起。”
“我说的是真的。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忘记你。事实上;是我自己选择来广安的。我来广安就是为了你。”
他似乎有点吃惊;直愣愣地看着她;像是在分辨她说的话的真伪;但他的态度明显软化了。他说:
“也许你是感到内疚。你信上说了;你对过去的事很内疚。”
“我确实内疚。不过……”
“没用的;一切都晚了;现在我更配不上你了。”他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儿凄凉;“我差不多想不起来自己从前的样子了。”
“你没有大变;还像原来一样;像个有为青年。”她说。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来到广安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已面目全非了。”
“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的。”她坚定地看着他。
好长时间的安静。伍思岷一动不动。她的话好像一枚钉子;把伍思岷钉在座位上。也许是因为紧张;当伍思岷移动身体的时候;不小心把搁在工作台上的电烙铁弄翻了;电烙铁跌落下来;落到伍思岷的手背上。他的手背被烫到了;肌肤发出青烟;房间里顿时涌出一股子肉焦味。伍思岷的反应似乎比一般人来得慢;好一阵子;他才缓缓地把电烙铁拿掉;好像灼伤的皮肤并没有让他产生任何痛感。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着了。她本能地站起来;去看他的伤。他手背的皮肤已脱去硬币大小的一块;中间呈暗红色;周边呈黑色。她问他有没有紫药水。他说;没关系;一点也不痛。她说;为什么?他竟开了个玩笑:
“我每天洗冷水澡;所以不怕痛。”
不过;他还是拿来了紫药水和消炎粉。他没有反对她给他涂抹。他的手有些凉;可能是穿得太少了;这么寒冷的冬天;他只穿一件衬衣;外面套了一件旧毛线背心。
“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习惯了。我就像鸭子;在冷水里泡惯了。你见过鸭子怕冷吗?”他似乎对此很得意。
这样的肌肤接触似乎把她和他的距离拉近了。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有一种眩晕之感。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动作不像以前那么灵敏了。
那天;她是在伍家吃的晚饭。吃完饭;伍伯母让伍思岷送她回华蓥。
夜晚;去华蓥的公路上少有汽车;四周寂静;因为是冬夜;连虫子的声音都没有。一路上;她和伍思岷没有说话。伍思岷真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走在她身后五米远的地方。也许是因为他在后面;她又感受到当年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的注视。她有一种辛酸的甜蜜感。
她在前面站住;等着他。和他并排时;她才迈开步。他们开始有一句没一句说话。她说天气很好。他说;山沟里好安静。她告诉他;上次她是一个人回华蓥的。他说;你不怕吗?她说;不怕。他说;一般女孩子都不敢晚上走这条路。
后来;伍思岷问了她这几年的情况。她告诉他;她那年没考上大学;就参军去了。
“什么部队?”
“警备部队。”
“你到广安来;你妈妈不担心吗?”
“她倒是没反对;只担心我会吃苦。”
“内地确实挺苦的;也挺闭塞的。”
“还好的;我不怕吃苦。”
伍思岷又沉默了。
有一段日子;那种辛酸的甜蜜感一直在杨小翼的心中。
她只要有空就去伍家照顾伍伯母。她和伍思岷之间的交流似乎存在障碍;见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反倒是伍伯母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见到她就满脸堆笑。她从一个债主转变成了一个有求于人的和蔼的妇人。
她和伍思岷的关系可以用“沉默”来形容。那个年代;关于爱没有那么多语言。那是个质朴的年代;男女之间的事表现得十分隐晦;往往靠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动作表达彼此的关心。伍思岷似乎比一般人还要拘谨;当他靠近她时;他几乎不看她一眼。只有拉远距离;他在窗口;或者在她身后;她才能感受到他的注视。这是非常奇怪的感觉。即使伍思岷关在自己的房间做他的电路实验;杨小翼依旧能感到他的注视;就像多年前;她总是感到被他的目光所缠绕。
沉默是一种深沉的方式;沉默带给杨小翼无限的想象空间。她一直在想象沉默底部的情感;在她的想象里;这种情感好像冰山藏在海水底下;巨大而结实。对她来说;她和他的这种障碍;变成了一种压抑的力量;反而让她的情感浓度增值。她的内心经常流动着某种动情的风暴;她很想释放出来;但他总是对她相敬如宾;她不知如何释放她的情感。时间一长;她有些焦虑了。当她站在阳光下;看着这坚硬的现实;她不免对她和伍思岷的关系感到忧心忡忡;她毕竟不能活在自我想象里;她不知道他们的下一步在哪里。
有一天;伍伯母塞给杨小翼两张电影票;她说:“你和思岷看电影去吧;你们别管我。是我让老伍买来的。老头子还不愿意买;说思岷怎么配得上你。他哪里懂女人。思岷这孩子像他爹一样;榆木脑袋;又怕难为情。小翼;你若是真喜欢我们家思岷;你得主动一些。”说完;她目光贪婪地看着杨小翼;像是要把她吃了。
那天;杨小翼和伍思岷去了电影院。电影是《永不消逝的电波》。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放映机投出的光束变幻不停;犹若黑暗里开出的花朵;异常艳丽。伍思岷专注地看着银幕;身体笔挺;有点僵硬。她有些怜悯他的拘谨;她的手伸向他;把他的手紧紧攥住。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也紧紧扣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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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她的手上渗出滑腻腻的汗水。
第十五章
杨小翼和伍思岷恋爱期间;老是做同一个梦:这个梦里一直有阳光;院子里的苦楝树结着细小的果子。周边的建筑低矮;老墙门之间错落有致。杨小翼辨认出这是永城。有一些孩子在捡拾苦楝树的果子;其中一个是刘世军。刘世军把苦楝树的果子放在弹弓上;射向天空飞翔的鸟儿。群鸟飞过;叫声凄惨。这时;天一下子黑了;天上掉下一个巨大的物体;像一只巨翅把阳光遮住了。后来;她认出那掉下来的是尹南方。尹南方正在向大地坠落。她听到撞击地面的巨响。
杨小翼每次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已是泪湿衣襟。醒来的时间各不相同;有时是子夜;有时是清晨;醒来后她总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梦里的一切那么清晰;历历在目。她反刍梦中的信息;一片茫然。为什么刘世军和尹南方会出现在同一个梦境里?为什么是刘世军射击尹南方?为什么尹南方会坠落于永城?她想;梦是多么奇怪;更奇怪的是她总是做同一个梦。
杨小翼不可能同伍思岷讲述这个梦。梦里的一切太复杂;复杂得难以启口。
关于杨小翼的身世;伍思岷曾经问起过。那天;她替伍伯母擦洗完身子;坐在院子里休息;伍思岷突然说;在永城时;都传说你是刘云石的私生女;但我并不相信;我父亲说你不可能是刘云石生的。杨小翼说;当然不是的。伍思岷说;是吗;那刘云石书记为什么要对你母亲这么照顾呢?杨小翼撒了个谎;说可能他身上有弹片;老要发作;需要我母亲治疗。伍思岷沉思了一会;又问;你的父亲究竟是谁呢?你知道吗?杨小翼没办法告诉他真相;她担心她的身世会把他吓跑。以后慢慢告诉他吧。她摇摇头说;我不清楚;我出生时就没了父亲;妈妈一直不肯告诉我;妈妈一定有难言之隐吧。伍思岷不再追问下去。
但被噩梦缠绕的杨小翼需要一个倾诉的渠道。她就给刘世军写信。在信里;她讲述了这个梦境及对尹南方强烈的愧疚感。不久;杨小翼就收到了刘世军的信。刘世军在信里说:“……关于尹南方为你跳楼的事已听说了;上次因为你没有提起;怕触到你伤心处;所以我也没问起你……我听说尹南方正在康复中;一切都好……”杨小翼知道;刘世军这么说仅仅是想要安慰她;尹南方不可能再康复了。接着刘世军劝慰道:“……小翼;碰到这样的事是谁也不愿看到的;你也不要过分自责;真要追究起来;你又有什么错呢?要说有错;也是那个兵荒马乱的旧时代造成的。要是没有战争;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虽然杨小翼不完全认同刘世军的话;觉得刘世军的因果关系实在太过遥远;但他的劝慰或多或少缓冲了她的负罪感。
每次做过这个梦以后;杨小翼就会对伍思岷更好。
那年三月;伍思岷因为在霓虹灯花色上的创新和突破而被广安县轻工系统授予“青年突击手”称号。杨小翼很为他骄傲。授奖那天;杨小翼特意请了假去现场为伍思岷捧场。
会议开始前安排了文艺节目;以大合唱居多;也有舞蹈。纺织厂女工演出的秧歌揉入了川剧的武打戏;给人印象深刻。文艺节目表演完毕;各队开始拉歌。那年月;这样的颁奖会上;人们总喜欢拉歌;唱的一般都是意气风发的革命歌曲。
拉歌结束后;颁奖活动就开始了。
那天;伍思岷英气勃发;志得意满。他拿着奖杯来到杨小翼身边。也许是由于刚才紧张;伍思岷的脸上挂着几滴汗水。杨小翼迫不及待想要看奖状。她接过奖状;缓缓展开;动作非常小心;好像她手上的奖状是一件圣物;需要保持绝对的虔诚。奖状上“伍思岷”三个字;不知是谁的手笔;写得张牙舞爪;像是要从这奖状上逃出去。杨小翼开心地笑出声来。
台上;领导正在讲话。伍思岷听了一会儿;悄悄地对杨小翼说:
“我不会永远待在霓虹灯厂的。”
杨小翼知道伍思岷志向远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