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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英雄白齐格到底没有再进去。白齐格穿过空无一人的村街,回了葵花大娘家。街上的村里人都走光了。看到小州在前面狂跑,乔尚七在后面猛追,每个人都感到这跟自己没一点关系。乔尚七没追上小州,又转回去喝酒了,但街上的村里人还要回自己家吃饭。鞭炮不会总放,遍地的雪也的确没什么好看,肚子也的确“咕咕”叫了。白齐格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葵花大娘家屋门口,就让里面的人蓦然一惊。
里面的人手拿筷子,不吃了,手掂酒杯,不喝了。扭着头,只看她。她就紧皱着双眉,说:“有这样闹的吗?”里面的人都是长辈,都慢慢说:“喜庆的事儿呗。”就见她笑逐颜开了,进来说:“我给各位长辈端个酒。”从上位起,一直到马蜂大叔,都端了,“健康长寿!”
马蜂大叔也喝干了。她身子一晃,扶着额头,笑着说:“头有点儿晕。”马蜂大叔咂着嘴,说:“嗯哪,累的。”她转身走向侧身躺在床上的葵花大娘,柔声问:“娘,好些了么?”葵花大娘不动,就听马蜂大叔说:“葵花嫂子这是睡着了。”白齐格回头对马蜂大叔看一眼,笑了笑,又对所有人招呼:“吃好,喝好啊。”
白齐格就去了里间。白齐格一进去,立刻没了声息。
看时候不早,喝酒的几个人对对眼,就要默默散席。
白齐格走出来,身上还是那件貂皮子大衣,神情举动好像一直就跟大伙儿一块坐着。客客气气送人走远,白齐格才回屋。
爱小家那两桌上的人,一口气喝了仨小时,乔尚七是被爱小等人抬回家去的。爱小从他家出来,碰上了“美好未来”饭店的两个人。他们骑了辆三轮车,说是专来收拾餐具的,爱小明白是要顺便结账,就陪着来找他姐。酒菜是他姐那天进村之前预定下的。
饭店来人在院子里等。爱小进屋看见他姐躺在床上,没点儿动静。他看得出他姐在装睡,免不了暗暗有些猜疑。
他姐很突然地坐起身,带出一阵风。他姐死盯着他看,眼白都露着。他扛不住那种眼神,就把头转一边。却听他姐静静说:“爱小,姐求你一件事,你去问问咱娘,姐都把你姐夫领来了,咱娘还要她闺女怎么做?”
爱小哑哑的,只是不停张嘴。
他姐说:“娘是要我死吗?”说着,背过身子去。
半天,爱小才低声说出口:“姐姐,李庄饭店来人了。”
院子里传来不紧不慢的说话声,那是饭店来人在谈论雪。他们说,过了年还下这么一场大雪,真是少见。
白齐格接着就让爱小深深惊住了。白齐格顺手拉过来她的行李箱,从里面掏出一只鼓囊囊的小皮包,转身递给他。白齐格说:“爱小,别问这是多少钱。去把钱付了吧。还有一件事请你记住,剩下的钱,好歹帮咱娘把这屋子翻盖一下。”爱小的手止不住打颤。
爱小好像不敢看那只小皮包。爱小说:“姐 姐……”
白齐格往外推他。
他叫:“姐姐!”
白齐格摸了摸他的脸。
他叫:“姐姐!”
白齐格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
他说:“姐姐,你别生娘的气。”
白齐格笑笑:“傻不傻,说这个!我怎么会生娘的气?”
他说:“姐姐,你别走。”
白齐格说:“谁说我要走?”白齐格从床上下来,边穿鞋子边说:“谁说我要走?嗯?”她推推爱小:“出去吧,别让人家等着。”
爱小退了出去。爱小如数付了账。没等饭店来人离开葵花大娘家院子,他就一个人走出来,一路上把那红棕色小皮包抱在胸前,怕人夺了似的。快到他家院门了,才略微垂了胳膊,用神情告诉别人,自己并没带回什么好东西,腿脚却依然快着,“嗖”,蹿进了门。
三轮车拉了餐具和空酒瓶,丁丁当当出了村。都想,热闹了一天,村子也该安歇下来了。天上还亮着,但那颗太阳在西边已是一团昏黄,飘飘悠悠,好像再没有多少力气走完自己一天的旅程。
女英雄白齐格却再次出现在葵花大娘家院外。在街上碰到村里人,就大声问看没看见小州。没人看到小州,都摇摇头,说:“咱可没看见。”白齐格就问自己:“咦,小州哪儿去了?”她笑着说,像对傍晚的空气说:
“他要看雪就看去吧。”
白齐格在村里还有事要做。白齐格拜见过多年不见的老长辈,宴请了部分村里人,但还有部分人家没走到。白齐格自己拎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要看望那些没被宴请的村里人。乔尚七叫他们“群众”。白齐格嘴儿巧着呢:“东西没多少,也没好的,就为给小孩儿们留个嚼头!”走一户,又走一户。都是没被邀请赴宴的人家。都是“群众”。白齐格记得清楚着哩。姑爷也不带身边儿了。白齐格就这样走一户又走一户。
天色又灰暗多了。看不出白齐格那款貂皮子大衣究竟什么颜色儿,但看得出她头上那些明晃晃的物件。她把值钱的东西都弄头上了吧。这里闪一下,隐去啦。那里又闪一下,比刚才的还亮。贼亮。一抬腕子,里面嘟噜嘟噜的,也都是亮东西。黄的,白的,还有黑的。黑的也放光。放黑光,油油的。天暗也看得见。看得见才是好东西。
白齐格这是要走遍全村。她究竟从外面带回多少礼物,没人说得出。她走一户又一户,好像就是为了把那东西送完。葵花大娘不吃她那东西,爱小家俩孩儿吃也吃不完。要把那东西送完,就得走人家:“东西没多少,也没好的,就为给小孩儿们留个嚼头!”每到一处,都欢天喜地。身上带着小发电机,该亮的就亮着,像点着小小的灯。有她身上的灯,别人就用不着点灯啦。她走一户又一户,天快黑了。她走得完?……她以为走得完?她还没走完,却把人心弄慌了。小姑奶奶,得了吧。该带着你那小男人待你娘跟前儿了吧。知道你是从外边儿来的啦!知道你有钱。你在村子里闹两三天了不是?……黑夜逼迫大地,终于严严合了缝,再看街上走的白齐格,就只是晃动的单薄影子。
白齐格坐葵花大娘身边时,一句话也没有。她不看葵花大娘,葵花大娘也不看她。爱小推门进来,先问他娘吃了没有。他娘低低“嗯”一声。他示意他姐出来。到了院子里,就悄悄把什么东西塞他姐手里。他姐手一碰就知道是什么。他扭头往院外走。他姐紧跟上,叫他:
“爱小,爱小。”
他姐拦住了他,说:
“我真的有钱。我开了个店。”
他姐又把小皮包还给他。他姐紧紧拉着他的手:
“就给别人说,我开了个店。”
他姐笑微微的,雪光照得见。
他姐要拉他回屋,他只跟了两步,好像有话要在院子里说。他姐随他。
他小声说:“姐,我不瞒你啦。娘是觉得没脸。没脸出这个家门。”他姐静静的,忽然长长地吸了口气。过了半天,又长长地吐了口气。他说:“姐,这些年里,特别是爹死后的这两三年,娘就不愿跟人说话了。娘也不是专跟你过不去……”他姐没听他言毕,就融雪似的,软软地往下矮。
他姐蹲在地上,又突然坐在雪里。
他姐低头抽泣起来。他想劝她,又不知怎么劝。
他姐抽泣着说:“人家不就是开了家店么?”反复说了几次,嘴里、鼻子里,一股股往外冒白气,散射一缕缕微弱的幽蓝的星光、雪光。
他担心屋里他娘听见他姐抽泣,站着干着急。
他姐又抬头说:“不信你问小州,小州会告诉你。”他姐高声叫:“小州!”没人应。他姐短促地叫:“小州!”
他姐像只皮球,一下子从雪地上弹跳起来,跑到院门口,顺街巷看看,猛回身抓住爱小的胳膊,慌慌张张说:“快把小州找回来!说什么也要把小州找回来!”爱小也不由慌了。他姐说:
“快去,别让你姐夫掉进雪坑里!”
夜气冷冽,像半空中结了厚厚的冰。爱小正往前走着,他姐“咯吱吱”踩着积雪追上来。他怕他姐冻着,让她回去。才走了十几步,他姐又追过来。他说:“姐呀,我担保姐夫没事。”心里却觉没底,就说,“我们分头去找。”自己还是往前走。他清楚哪里的壕沟最有可能将人陷入。可是,围着村子转了三圈,也没有新的发现,却一眼看见村口通往田野的路上踯蹰着个人影,不由暗喜,忙赶过去,嘴里叫着“姐夫”。那人影回过身来,却是他姐白齐格。他很惊奇,问:“姐姐,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他姐不回答,抬腿就走。他又问了一声,他姐才站住。他知道他姐这是真的慌了。
他姐六神无主地说:“他是不是出了村子?该死的,他这是自个儿走了。”
他说:“我敢说不会的。”
他姐自言自语:“他只认得这条路。他一定会顺这条路往前走。”就像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他姐又徘徊起来。
他说:“姐,依着我,还是先在村里找找看。”
他姐缩缩肩膀,半晌才说:“他走丢了咋办?我怕把他冻坏了。他是南方人。南方天暖和,南方从不下雪,他没经过大冷天。”
村北有个烤烟房。本来爱小和白齐格只是留意沟渠,坑塘,还有枯井,忽然就看见平整的雪地里矗着一个灰蒙蒙的物体。那就是烤烟房,过去的生产队留下来的,已大半倾塌。它那孤零零的样子,在静夜里看来很让人吃惊,爱小和他姐就不约而同向那里走。结果,就看见雪地上有一行清晰的足迹,也没顾得上仔细辨认,顺足迹走过去。刚到门口,就发现里面有人。
小州正躺在碎麦秸上“呼呼”大睡。白齐格一巴掌把他打醒了。他迷迷瞪瞪的,不觉得有人打他。
爱小叫他:“姐夫……”
白齐格马上制止爱小:“别说话!”
小州借雪光认出他们,白齐格又说:“都别说话!”伸手揽了他的腰,和爱小一起用力把他拉起来。她附在他的耳边,轻轻埋怨:“多冷啊,睡在这里。”他因为睡麻了一条腿,自己站不住,只得由他们二人挟持着,迅速离开现场。
白齐格和爱小都不知道烤烟房里还睡着一个人。过不久,小鱼儿就醒过来了。俏小鱼儿没从烤烟房看到任何人。碎麦秸几乎埋到了她的脸上,她听到一种细小的“沙沙”的声音,但还没感到害怕。忽然,她蜷腿坐起来,紧紧抱住膝盖。外面的雪地上,也不仅是白光,而是一道白,一道蓝。白就煞白,蓝就鬼蓝。小鱼儿不敢走出去,就像被人遗弃在了茫茫旷野上,没有方向,也没有道路。小鱼儿也不敢哭,一哭就会招来满怀愤怨的孤魂野鬼,但她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了一声尖叫,那是由不得她的。
一个黑影就像是被那声尖叫招来的。小鱼儿一旦看清是她爹马蜂,就夺门而出。她却认得脚下的路,一口气跑回了家里。她都钻进被窝了,她爹马蜂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她爹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村里人多年来隐隐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天还没亮,就有不少人直挺挺站在了自家门前。天亮了,马蜂家聚集了一院子的人。人人头上冒着红光。早有人看出,白家新姑爷不是个好东西。小白脸么马蜂,你还蹲地上干啥?……对这么个胆小如鼠的人,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马蜂站起来啦!马蜂就像肩扛着千斤重担。他走了出去,人们纷纷跟上,但他只是去了乔尚七家。乔尚七平躺在被窝里,看样子还没醒过酒。马蜂翻来覆去地说,好像总说不清楚,因为乔尚七总听不懂。最后还是村里人帮他说,还自作主张:“最好报案。”乔尚七懒得动,饧着眼说:“报案么?这个容易。”乔尚七坐起身子,拿起床边电话,拨了号,却又回头问别人:“我说什么?”
人们略想一想,说:“现有一不正经城里人,勾引了我村女村民。”
乔尚七就照原话说:“现有一不正经城里人,勾引了我村女村民。”
乔尚七脸上木木的,也不知他从话筒里听到了什么。半晌,见他重又躺下,用被子蒙住头。村里人等着,急得什么似的,就一次次目示马蜂说话。马蜂小心地“咳咳”两声,乔尚七就在被窝里说:
“沈治邦,这件事可以交给群众来办。”
马蜂手中,蓦然有了根棍子。“群众”塞给他的。他没想到那是棍子。他像握着根粗粗的车杆。他像牛马拉车那样在街上走。
远远看见葵花大娘家院子,马蜂身上猛地一震,挨了打一样,下意识就把那棍子攥得死紧。但他清楚地看见,那一片白雪地上,将是一簇从那城里人脑袋上溅出的红梅花。棍子的沉着挥动之下,还有很多人惊奇的面孔,包括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