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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3期-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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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同在凄苦里做着发财梦,度过了几个最冷的冬天。我们几次险些真要发财了,但最后总是失之交臂。一个有深重流民风格的人领着一群诚实刻苦的人做事,其大抵的下场就是这样。 
  做了四年多的生意后,我仍然一事无成。2001年3月,再一次到北京时,我终于心灰意懒地承认,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回去后我解散了公司。几个月后,当我打算开始写《蓝衣社》时,我的这些朋友,他们的性情、风格、人品乃至形貌,也使我加深了对《蓝衣社》一个个主要人物的理解。 
  我从他们(包括我自己)身上看到了腾杰、贺衷寒、康泽、刘健群,也看到了戴笠、桂永清等人。如果说过往的时间和历史可以湮灭,那么,一个个青年共同的、相似的形貌和命运,却是恒久的。从历史里我们能看到自己,反过来也是这样。 
  因此,《蓝衣社》是写给向往过大时代、大成就的青年的。 
   
  在《蓝衣社》行将出版的前夕,感谢我的恩师王金石先生。15年来,他一直激发着我对汉语的热爱,并关心我的前途。感谢我的未婚妻程铭,她一直陪伴我度过写作的18个月,并照料我的生活。最后,特别感谢我的责任编辑周昌义先生,在我把未成稿投给他9天以后,他就打来了热情洋溢的电话,使我决心把它写下去。此后一年多的写作和修改,在很深的层次上更可以说,这本书其实是我和他“共同创作”的结果。 
  2003年3月22日下午于福州 


艺术家韩起祥
贾平凹 
  贾平凹,一九五二年古历二月二十一日出生于陕西南部的丹凤县棣花村。父亲是乡村教师,母亲是农民。“文化大革命”中,家庭遭受毁灭性摧残,沦为“可教子女”。一九七二年以偶然的机遇,进入西北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此后,一直生活在西安,从事文学编辑兼写作。 
  出版的主要作品:《商州初录》、《浮躁》、《废都》等。曾获得全国文学奖三次,及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和法国费米那文学奖。 
   
  从榆林北的横山来到了延安,韩起祥就一直在延河桥头说书。那时的延河桥虽然还是一座木桥,冬天里铺架着,夏季长长的日子里却抽了木板放在小学校的土墩上当课桌,但那儿有一片空场子,有一个河神庙,来往的人多,三六九日又逢着集会。 
  那个早晨,太阳还暖和,韩起祥就坐在庙门口,他穿得臃臃肿肿,小腿上系着竹板儿,睁着一双瞎眼,拨怀里的三弦。手的拨动和腿的闪动配合着,丝竹一齐价响,嘴里却含混不清地发着肉声,像噙着了一颗核桃。韩起祥的声音原本洪亮,吐字也干脆,他的含混是在招惹行人,这如戏开演前的吵台。“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节奏愈来愈激越,脚腿有力地踏动,一会儿就尘土飞扬,眉毛胡子都变灰变粗了。一群人遂立定了步看他,有挑担的,有背了筐的,有的赶着羊和驴。羊在主人的胯下温顺安静,驴却掀开厚厚的嘴,在寒气里长声嘶鸣。 
  韩起祥也扬着脸看着人群,但瞎眼永远看见的是黑暗,他就被完全陶醉在自己的音乐里了,眼皮眨得飞快,像鸡要产蛋时的屁眼儿。人们担心的是那鼻尖下吊着的一颗清涕,亮晶晶的,就要掉下去,却到底没有掉,大家就松了一口气。 
  “瞎子瞎子,你弹得好!” 
  韩起祥听见了叫好声,仍浸淫在音响里不能出来,腿是不动了,竹板安息,手指头还又拨了一下三弦,铮泠泠将一把豆子撒在盘中了,才收住,便仄了耳朵听瓷碗的响声。韩起祥的耳朵非常灵,从碗的声响里逮听出有人丢进去是一枚铜子还是一颗小石子,或者是一张面值多少的纸钞。遗憾的是瓷碗里细微的声音是一只苍蝇起飞的响动。 
  “瞎子,瞎子,”有人又在叫他,“你是真瞎子还是假瞎子?” 
  “我是说书的。” 
  在陕北,说书是盲人的专利,明眼人是不能抢残疾人的饭碗的。韩起祥要证明着自己的正统,把眼皮掰开来,红的眼圈里是一颗白的眼珠,他听见有人说:哟,像煮熟的鱼眼!韩起祥就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个油乎乎的硬纸本儿,放在了脚前的地上,说:“我是白云山赛书会上的状元。” 
  白云山有陕北最大的道观,十年前曾有过千人赛书会。 
  “莫不是那个小书圣?” 
  “那时候是小,现在老了。” 
  “小书圣,小书圣,”人们兴奋起来了,“你给我们说一段,说得好了,晌午管你一顿捞饭!” 
  “要《封神演义》吗?” 
  “要短一点的,能抓人的!” 
  韩起祥摸了摸肚子,他的肚子很大,似乎里面全装了书,想了想,就抿了抿嘴,突然如折竹裂帛一般,弦音和板音一齐炸响,他说唱开了: 
  红洋布袄袄扣门门开 
  一对对奶奶滚出来 
  上身身搂定下身身筛 
  哎哟 
  好盛(注:太好了)的妹妹你解不开 
  好几双的拳头砸在韩起祥的头上。韩起祥的感觉里那是几双棉花锤儿,而且从“太酸了,你瞎子太酸”的骂声中,分辨出这是五个三十出头的婆姨,两个胖点,两个瘦点,一个牙齿稀得缝儿能藏米粒,爱抖胸摇腿。 
  “妹妹解不开,你一个瞎子就解得开?你混不上碗饭了!”她们说,“听说你会算卦?!” 
  “瞎子都能算卦。”韩起祥说。 
  “那你算算我们五个中谁是寡妇?”婆姨们说;“算准了,你摸摸,这枚铜子就归你,算不准了这个瓷碗我们可要拿去喂猫呀!” 
  韩起祥说:“让我算算。”手指在掐,耳朵却在动。韩起祥的耳朵高过了眼眉,耳尖像兽耳一样往上耸。“谁是寡妇?寡妇的头上有三根白发哩。” 
  四个婆姨就扭了头往一个婆姨的头上看,韩起祥立即逮听了四个扭头的声响,他指着了一个婆姨,这婆姨哇地就叫起来。 
  从此,这寡妇天天来桥头帮韩起祥哄场子,唾了唾沫,把烟叶在腿面上搓成卷儿让他吸,又把两颗铃铛系在他的探路棍儿上。许多许多的人十年前就风闻过白云山赛书会的“小书圣”,但从未见过,跑来让说《三国》,韩起祥连着说了五天,让说酸曲,韩起祥一段一段能说上百个。他们就将馍馍往他怀里塞,提了米酒给他,说:“毛主席是福星,他一来延安,什么样的能人奇人都来了!可惜是瞎子。”寡妇说:“他银盆大脸的!”众人就取笑寡妇,寡妇捡了驴粪蛋掷多嘴的人,偏对韩起祥说:“我家有孔废了的窑,你住去!”韩起祥只是笑着,叫她是大嫂。韩起祥在延安了多半年,没有人撵他,也没有人拿了麻绳威胁着要抢劫,晚上睡在河神庙的泥塑后,巨大的鼾声从庙门缝中传出很远。 
  又一个落雨天,韩起祥在庙里说《岳飞传》,三弦紧拨,如一锅的炒豆在蹦,他面前的孩子就越坐越近,越坐越近,仰着的脸被飞溅的唾沫全淋湿了。这时候,一匹马噔噔噔地从桥的那头跑过来。孩子还以为三弦在弹,弹出了马蹄声,待到庙里忽然光线暗下来,一个黑影又正好印在塑像上,金河神变成了黑河神,孩子回过头来,一个穿军装的人站在那里。 
  “汪东兴!”有人说了一声。 
  汪东兴是毛主席身边的人,听说书的孩子就见过,毛主席走在杨家岭的小路上,汪东兴常提着一把锨在后面厮跟着。毛主席喜欢在空野里大便,汪东兴就先用锨挖个坑,然后将大便埋掉。但韩起祥认不得汪东兴,他的感觉里,庙里是进来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有头有脸的人物脚步沉稳,虽然一路驱马奔来,呼吸仍然舒缓。 
  汪东兴说:“韩先生,毛主席请你去说书。” 
  “毛主席?!”韩起祥忽地站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个要饭的,毛主席请我?” 
  汪东兴并没有多说话,转身就往庙门外去,韩起祥拿了三弦也就跟着走,走出庙门了,却顺着庙后的一条斜路朝河边去。汪东兴说:“你往哪儿呀?”韩起祥说:“我洗洗脸。”斜路上他走得一步都不差,径直踩上一块石头,掬水洗脸,然后返上来。汪东兴让韩起祥骑到马上,韩起祥不敢。韩起祥不敢骑马,汪东兴也不敢骑了。延安城的街道上,人们看见汪东兴在前边牵着马,韩起祥拿了三弦跟在马的后边,他们已经知道是毛主席请了韩起祥去说书,又羡慕,又嫉妒,嚷嚷道:水坑!水坑!韩起祥不管了水里泥里,只是往前走。 
  韩起祥一直被领到杨家岭毛主席住的窑洞前,汪东兴让韩起祥在一棵枣树下站定,就去禀告毛主席,毛主席从窑里走出来,两只手在身后边甩,说:“韩先生来了!”让进了窑里坐,韩起祥没有坐,手心已经出了汗。 
  “你坐嘛。”毛主席说。 
  韩起祥还是不敢坐。 
  “立客难待啊!”毛主席说,掏出一支纸烟要吸,但口袋里没装火柴,喊汪东兴把厨房里的火柴拿来,韩起祥说“我这儿有”,从怀里摸出一根火柴,在窑壁上一擦,擦着了,递到毛主席的纸烟前,说:“毛主席你要听个啥?” 
  “不急,不急,”毛主席说,“东兴,给厨房说一下,韩先生中午在这儿吃饭,吃一碗稀饭。” 
  韩起祥说:“不,不。”心里却嘀咕:给我管饭,却只吃一碗稀的? 
  “不能多吃,”毛主席说,“吃得饱了说不成书了,是不是韩先生?” 
  毛主席竟然连说书前不能饱饭都知道,韩起祥就不拘束了,坐在了凳子上。毛主席也是坐在他的对面的,一边吸着纸烟一边问他的话。先问他是哪里人,韩起祥说榆林横山的。问眼睛是生来就坏了还是半路坏的,韩起祥说四岁上患了天花,满脸的痘儿,他抓破了痘,毒水钻进眼里,眼就瞎了。问几时开始说书的,韩起祥说六岁。问师傅是谁个?韩起祥说师傅叫高文旺。再问师傅怎么没来延安,韩起祥说师傅死了,师傅在横山遇到过刘志丹,他把红军的标语藏在三弦里,被民团发现枪毙了,他没有救下师傅,但枪毙的那天,有人用馒头要蘸师傅的脑浆吃,他护住了尸首,买棺材埋了师傅,才来延安的。 
  毛主席咝儿咝儿吸烟,把烟头从窑里扔了出去,说:“你来了延安,你觉得延安怎么样?” 
  “延安好!”韩起祥说,“陕北十年九不雨的,日怪得很,毛主席来了,延安三天两头的雨,沟沟岔岔都涌扎了庄稼。” 
  毛主席哈哈笑起来,说:“韩先生,听说你还会算命,你给我毛泽东也算一算?” 
  “毛主席不用算,这世界一满都是你的。” 
  “嗨,话不能这么说,世界是人民的,毛泽东是人民的勤务员嘛!” 
  饭熟了,毛主席吃了两碗,韩起祥吃了一碗,他拿起三弦就要给毛主席说书,他说:“毛主席,我给你说个啥书?” 
  “随便。”毛主席说。 
  汪东兴却走过来,抹了抹韩起祥的嘴,嘴角沾着有一粒米。韩起祥就闪电般地眨着瞎眼,开始长声唱起来了: 
  说一个女子本姓刘 
  不长个子只长奶头 
  汪东兴脸色都变了,说:“哎,哎,你怎么说这个?” 
  毛主席挥了挥手,说:“让韩先生说么,韩先生你往下说。” 
  韩起祥被打断,只好从头又说: 
  说一个女子本姓刘 
  不长个子只长奶头 
  一长二长像拳头 
  三长四长像葫芦 
  五长六长像皮球 
  长呀长呀长大啦 
  赛过了西安的钟鼓楼 
  毛主席哈哈地大笑了,说:“韩先生,你去过西安的钟鼓楼?” 
  韩起祥说:“没。” 
  毛主席说:“革命成功了,你就到钟鼓楼上说书去!” 
  毛主席让韩起祥继续说,韩起祥又说了三个段子,但不是酸的就是情歌,说毕了,问:“毛主席爱听说书?”毛主席说:“三弦说书这形式好啊!”韩起祥又问:“我说的这些书是不是旧了?”毛主席说:“是旧了些,你可以编些新书嘛。”韩起祥说:“我不会编新书。”毛主席说:“那我让周扬他们帮你编。”韩起祥说:“周扬是谁?”汪东兴说:“是些文人,他们会找你的。”毛主席就说:“三弦说书延安需要呀,韩先生,你就留在延安,我毛泽东把你养活了,你就多说新书,多带徒弟,韩先生不仅是三弦艺人也要成为三弦战士啊!” 
  韩起祥从此结束了流浪要饭的生涯,他没有穿灰色的土布军装,但他属于了边区文工队的一员。周扬带了几个作家为他编写新书,却怎么编都不生动,反倒是他们一出新点子,韩起祥很快就以他的话说出一大溜。周扬便说:“韩先生真是个天才,你就看着延安的新生活自个编吧。”韩起祥说:“我是个瞎子。”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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