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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程树是真得处在绝境。
就像当年,他站在学校的天台边,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
夜晚的风极温柔地拂在他的脸上,天台下面,有人在打球,有人在跑步,操场上熙熙攘攘,那么多人,他必死的决心里,也藏了一点隐秘的希望。
如果,如果有人看这里一眼就好了。
但是下一秒,他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羞耻,痛恨自己的懦弱与无理取闹。
“去死”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你凭什么觉得别人应该注意到你?你去死,就是希望别人注意到你吗?
半个身子已经压在死亡线上,他却开始犹豫,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得想死了。
那天,他就是被自己这样一团复杂的情绪推下楼去的。
后来,谭临想,如果那天有人,随便什么人,在旁边拉自己一把就好了。
然而没人会对他的人生负责。
只是他,也只有他自己。
所以,那天晚上,当谭临看到程树站在客栈门口的栏杆上摇摇欲坠时,便拼命拉了她一把。现在,她又需要自己去拉她这一把。
她是克服了多大的恐惧、挣扎与羞耻心,才向自己发出求助信号。
在这一刻,谭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他听见听筒里传来巨大的海浪声。
“你在海边?”
“嗯。”程树的声音被风浪打得支离破碎。
“哪里?”
“北海,冠头岭。”
谭临的心一沉。
北海,冠头岭。
他知道这个地方,就在北海市最西边的半岛,是看日落最好的地方。
那里风浪极大,是海防要塞,不知道多少海寇丧命于此,尸骨无存。
他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就听着听筒里,那海浪的声音近了又远了,近了又远了,也和他的心一起,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拍打在礁石上。
“我来了。”他说,“等我。”
电话断了。
海枯石烂的海蚀岩旁,程树将手机扔到了远远的沙滩上。
她一步一步地往大海的深处走去,任由海浪吞没她的腹、她的胸、她的脖子、她的眼睛。
然后,她的最后一根头发也在海面上消失了。
海浪狂啸着冲向礁石,发出亘古的怒吼声。
海面一片深黑。没有人影。
除了岸上的一双鞋子和一只手机。
什么也没有。
*
电话断了的时候,谭临刚出机场。他来不及打车去火车站换乘动车,直接用手机叫了一辆顺风车。
页面跳了又跳,他根本没在意价格,直接发布消息。
没过多久就有人接单,司机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要坐车去北海是吧?”是个带着方言口音的中年男子。
“嗯。”谭临抬头看了一眼位置,“我在出发大厅5号口。”
“是这个样子的。”那人解释道,“你这个时间段去北海是要加钱的,因为我空车往返,就带你一个人,过去不划算。”
“要加多少钱?”
“我给你650。”
三百公里的路程,这个人要价650。
那人见谭临不说话,又道:“现在过去都这样的,有些人还要贵哩,我这个价格还算好的……”
谭临看了一眼手表,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打断他:“好,可以。”
“哎,好嘞!”那人说,“我这就来啊!”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大众停在谭临身前。
谭临上了车,司机是个圆脸的中年男人,啤酒肚卡在狭窄的驾驶室里,一脸无害的样子。
他朝谭临打了个招呼,边发动车子边说:“帅哥啊,还有一个事情我要和你说一声。”
“嗯?”
“那个,过收费站口子的时候,那个过境费,也是要你自己来出的啊。”
“……”谭临知道今天自己必定是要被这个人狠狠宰一刀了,可是他也懒得多费口舌,“可以,麻烦师傅你开得快一点,我有急事。”
“好嘞!”司机也是很久未见这样的爽快人。
在这块儿做生意的人,无论是滴滴车司机还是出租车司机,大家都讲好了,去北海的游客都是按人头收费,四五百块钱不等,不压价可提价。
一般来说,第一次听到这个价格,游客多半会把电话挂了,等多问了几个司机,发现所有的价格都一样,才会认栽,随便找一个司机走。
像谭临这样自己说什么价格都欣然接受的游客,倒是少见得很。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谭临一眼:“帅哥,我这个车子是把你送到北海火车站的哦。”
“北海火车站?”谭临一皱眉,“可以送到冠头岭吗?”
“冠头岭?”司机吓了一跳,“这黑灯瞎火的,帅哥你去冠头岭作什么啊?日落早没了,日出也要等到明早才有啊。”
“我去找人。”
“找人?”司机后颈一寒。
冠头岭那样险的地方,平时也就是游客去,这人还能去那种地方找什么人?莫不是见鬼了?
此时,车刚刚驶离机场。这里离城市远,公路边皆是僻静地儿。
司机头皮发麻,讪笑道:“帅哥,冠头岭我送不了……”
“为什么?”
“那地方太远了,不划算……”司机没说实话。
“我加钱。”
“这不是钱的问……”
谭临直接开口:“20。”
“哎呀,帅哥,我说了,这真不是……”
“50。”见司机依然在犹豫,谭临抿了抿唇,继续加价,“100。”
司机不说话了。
一百块,是从南宁机场来回一趟南宁市区赚的钱。
司机心里挣扎,天平已然倾了。
他又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谭临坐在后座的阴影里,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安静而平稳地看着他,沉默着,什么声音都不发出。
司机知道这已经是对方的底线,再下去他就什么也得不到。他从事这行久了,知道危险比赚钱的机会更加得之不易,咬了咬牙道:“好吧。”
车驶上高速路。
车里一片寂静,车窗外也全是寂静的田地。广西靠南,就算在夜晚,谭临也能感受到那种一望无际的茂盛绿色,蓬勃地生长在漫天漫地。
一路向南开。离南宁越远,离北海越近,山地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平原。
晚上十一点,车子终于到达了冠头岭。司机开到冠头岭下的十字路口就不愿意再往前了:“帅哥,里头的路难开,我就不进去了。这样,我就多收你50,可以噢?”
“嗯。”谭临付钱下车。
前面是一条长长的上坡,通向冠头岭的岭顶。向左是一条窄小的乡路,路口歪着一根电线杆,路两旁疯长着高高的野草。向右也是一条小路,只是路边立着许多的平房。
他从未来过这里,一时间搞不清楚方向。
现在已是深夜,路边的店全都打烊了,没有可以闻路的人。周围一片漆黑,今晚又没有月光,什么都看不清。
谭临在黑暗中屏息闭眼,希望自己能听什么。
一切都很安静。他只听见有隐隐约约的海浪声,自远方传来。
他睁开眼睛,往左边的乡路上走去。
一路上,暗夜里的黑影如同鬼魅,跳跃在路边的田埂间。谭临什么都没有想,自从出了机场,他的整个脑子就空了。
阮颖、陈北及、甚至父亲都已经被他从脑中驱逐了出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一个人,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找到她。
越往前走,海浪声越近了。
海浪声冲击着他的大脑,他莫名想起那年天台上,他脚踏出去的前一刻,心里还在想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他想,她依然那么漂亮吗?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儿子死去的消息,会十分难过吗?她会怨恨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来看他一眼吗?
后来他跳了下去。
奇怪的是,醒来之后,他对母亲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
那场撞击似乎损伤了他某一部分大脑,他对母亲的真实记忆开始慢慢与梦境结合,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再后来,记忆里的母亲便和梦里一样,顶着一张覆盖着涂鸦线条的脸,在自己十岁之前的生活里走来走去。
父亲没有留下母亲的任何照片,心理医生也无法让他想起母亲的脸,母亲在生活里的痕迹越来越浅。
谭临一开始无法释怀。后来他却觉得,这样也挺好。
他的脚步不由地加快了一点。
母亲和父亲都不在了,谁都离开了。那时候他无法挽留住母亲,现在,他却可以挽留住这个陌生的女人。
尽管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
行至沙滩,他往远处打亮手电筒——
海边空无一人。
只有一双鞋,和一只手机,孤零零地躺在岸边。
谭临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响。
他不去想程树到底怎样了、也不敢想——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只知道疯了一般往前奔,奔到海边,奔到那双鞋子和那只手机旁。
夜来涨潮,海水已经快要浸湿那只手机。距离他与程树的上一个电话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他几乎能想到挂断电话的程树会是怎样。
绝望、挣扎、窒息。
她有那么强的求生欲,她不会去轻易寻死的。
谭临在心里拼命对自己这样说。
他的手指深深嵌入脚下的沙子,慢慢抓起一把,又尽数从指缝流光。
手电筒暗了。
夜晚的冠头岭阴冷暗沉。风大浪急,四下里只有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云层厚密。没有月光,也没有渔火。
“程树————”
谭临突然发了狠,快速站起身,冲四处大喊。
“程树——程树——”
一千遍一万遍,像是她的名字已经在心头烙印很久,如今终于有机会大声说出口。
“程树!”
就像是电影里最后一个慢镜头,一块礁石后面,有一个身影用力地、缓慢地从蔓延的海水中爬了出来。
四下里无光,可谭临莫名地觉得,有一束光照了过来。
就像是那天在龙脊梯田的金佛顶上,从云层中流泻下的一点阳光。
像是上帝的一点馈赠。
谭临觉得喉头发紧,几乎哽咽了一下。
那人翻了一个身,用力地躺倒在沙滩上。
谭临踩着粗粝的石头,飞快地跑到她身边。
女人躺在那里,一半身体还停留在礁石上。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裙角湿漉漉的,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只有睁开的一双眼睛干净,在没有月光的夜里闪着微光。
像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从未见过女人这个样子。
女人疲惫地笑了笑,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谭临。”她的声音仿若海浪,“你终于来了。”
☆、混沌
周遭的声音全都消失了。程树的耳中,只留海天交接的一点回音,荡漾着一首低沉的歌。
“孤独的人他就在海上,撑着船帆……如果你看到他回到海岸,就请你告诉他你的名字,我的名字……”
真安静啊。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程树以为眼前的男人会愤怒,会指责,会恼于她的任性与自我。
没想到他慢慢蹲下了身,触了触她湿漉漉的头发,然后一下缩回了手。
“好了吗?”他的声音很轻。
程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的眼神放在他脸上,半晌,轻轻笑了笑。
“也许吧。”她说,“好起来了。”
在谭临到来之前的这三个小时,她一直把自己浸泡在海水里。
大海慢慢涨潮,海浪一点一点地漫过她的脚踝、她的小腿,后来是脖颈,最后是鼻腔。
咸湿的海水狠狠地拍打在她的背部,她背对着幽深海底,感到一种窒息的快乐。
大脑出现空白。片段模糊。胸腔内陷。走马灯上场。
程树紧紧抓着礁石的手渐渐松了。
她本来没想死的,只是这种短暂的快乐拖住了她,她有些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她有点想就这样沉下去了,直到最后一刻,邓英的脸在她脑袋里停留住。
邓英,是那个生她的女人。
确切地说,她还养大了自己。她给予给程树的是最初的基调。这基调关于一个孩子如何看这个世界,也关于一个孩子究竟会以何种方式长大成人。
程树知道,作为一个母亲,邓英并不算那种“你不配做一个母亲”的类型。
就算是单亲妈妈,她也尽力给自己最好的环境,最好的资源,最好的条件,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她会是一个完美的母亲——如果她没有一次又一次地带着自己跳海自杀,如果她没有用尽一切令人窒息的手段将自己捆绑在她的身边——
她会是一个完美的母亲。
淹死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在无边无际的海浪里,程树想起邓英在海水里因浸泡久了而肿胀的尸体,突然迸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
不!她不要这样死!她不要和邓英一样死!
她后悔!
她后悔!!!
一片混沌中,程树挣扎着触摸到坚硬的礁石。
她用力地向上,用力地呼吸,用力地活下去。那礁石让她莫名其妙想到那个名叫“谭临”的沉默男人,同一时间,她听见迷雾之外有人喊她的名字。
“程树!——”
她没有力气应了。
海水像是邓英的手,恶狠狠地将她往大海更深处拖去。嘈杂、纷繁,金属嘶鸣混杂着尖叫声、海浪声、咒骂声,全在她沉重的大脑中炸开。
程树用力挣扎着,企图摆脱着令人崩溃的一切。她屏息凝气,只朝着谭临的声音,只听见谭临的声音,只知道往那个方向而去。
离岸的那一刻,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邓英的影像、永不止息的噪音、漫天漫地的死亡。
全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