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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道月洞门,进入一片幽静的竹林,绿竹猗猗,被雨水洗涤得越发青翠。竹林深处一排屋舍若隐若现,嘲风兽蹲于屋脊,檐下吊有铜铃,风中“丁冬”作响,幽静而雅致。
此处,正是天机观的禁地,平素,连天机弟子都不得靠近半步。
趁着夜来无人时,独自踏足禁区,小道士提心吊胆,一步三回头,不断往身后张望,惟恐被人发现他今晚偷入禁地!
雨,一直在下,踏入泥泞中的脚印,顷刻又被雨水冲淡。小道士暗自庆幸:今儿这场及时雨帮了他一个大忙,连留守在林子外的那几位聋哑师兄,也都避着雨,回房中偷懒打盹了,他独自一人偷偷摸摸地进入竹林,也未被人发觉。
入林后,他就觉得眼前那一根根毛竹像是会动,不论他怎么走,它们都会围绕着他打转,转来转去,他似乎都走不出这片竹林。
宛如被鞭子抽打而原地旋转的陀螺,转得头昏眼花了,还是走不出去,不远处那排屋舍,虽然近在眼前,却怎样也无法到达。
小道士猝然止步,紧闭双眼,整个人左右摇摆了一下,酩酊大醉一般,直到脑子里那阵眩晕感消失,才小心地睁开眼来,拍一拍胸口,稳住神。
领教了尊上以竹林为障、设下的八卦玄门阵法之后,小道士不禁庆幸自己是有备而来——
这阵法,自个儿是破不了了,好在大师兄焱戎给了他一柄能直通禁区“心脏”的钥匙!
焱戎这人有个毛病:好吃懒做。但是认真办起事来,又总能以最省时省力的法子,把事办得妥妥帖帖,小聪明还是有的,也得了尊上的重用,连这竹林设阵,也是他出的点子,当初也只是为了偷懒,免得师尊派他来此看守。想不到这招还真管用,尊上亲自设下的玄门阵法,天机观里没人能攻破。
连焱戎每回来送饭,过这竹林时,都得手持“钥匙”,这“钥匙”也十分奇特,竟是一张图,小道士此刻将它取出,摊在手上,仔细一看,图上标着许多箭头,左右来回,犹如小蝌蚪,游来游去,看得人眼花缭乱。
“幸亏给大师兄灌了不少迷魂汤,趁他醉酒意识不清,才骗来这张步态图!”
小道士喃喃自语,开始参照图上标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渐渐的,眼前的一根根毛竹,不再聚拢在他眼前打转了,反倒是往两侧主动移开,让出了一条曲折的路径,他绕来绕去的,竟也逐渐走到了那排屋舍前。
抬眼看到烛光摇曳在小窗,小道士鼻子一酸,热泪盈眶。
不容易呀!真是太不容易了!自打他混进天机观当上道士,这都快五年了,一直没有法子靠近禁区半步,若不是凭着他死缠赖打的本事,拼命巴结奉承着焱戎,日日套着近乎,处处投其所好,又怎会等来今日,让焱戎彻底放下戒心,借几分酒意,主动拿出进禁地的钥匙来,通融他私下进去溜达一回,顺便帮焱戎给屋里住的那个人,送上晚膳。
小心地,将“钥匙”藏回袖兜,他牢记着大师兄的叮咛:这张步态图只在今晚管用,过了今晚,你就进不去竹林了,尊上设的阵法,会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而变幻,明日还得尊上另画一张步态图来,才能顺利通关。
就是今晚,他必须完成贵妃娘娘交代的差事——亲眼见上一见那个所谓的鬼才!
“娘娘若是亲自出马,卜正大人也不得不让您见那孩子呀!”沲岚当时心存疑惑,曾问过贵妃娘娘,“或者,等半月之后,奴婢可以借着送解药的机会,去见一见他!”
“不妥!”蓥娘当时断然回绝,“明着去,对方有了防范,虽能让咱们见到那孩子,却不一定把真相摆在咱们面前。如果那孩子当真天资聪颖,装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有暗中行事,趁对方没有丝毫防备之时,才能见到那孩子最真实的面目!”
一定要做到趁其不备!
小道士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提拎的那只篮子,目光直视前方,盯准了窗口透出烛光的那间屋子,举步,一步步往前走……
近了、近了,当小道士抬起一脚,踏上门廊前一格阶梯时,木头踏板上“嘎吱”一响,小道士心头“怦咚”急跳一下,惟恐那声响惊动了屋里的人,慌忙屏息看向小窗。
纸窗内光线忽闪,似乎有人从烛台前晃过,映窗的烛光暗了一暗,而后,有脚步声渐渐移来,轻轻地,落在了房门处。
屋子里的人似乎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正走到门边来,准备打开房门!
咕咚!小道士咽了咽口水,抬起脚来,正准备迎上门去,就在此时,他的背后突然伸来一只手,猛拍在他的肩膀上,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
“师兄,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道士吓得浑身一哆嗦,蓦地回头,惊见自个背后竟然贴着个“幽灵”,脸部轮廓掩藏在阴影里,惟独一双眼睛闪射出幽光,十分诡秘!
听到对方开口,从那低幽的声音中,小道士猜到了一个人:“是……‘三天’师弟吗?”
从人背后冒出来的“幽灵”,龇牙一笑,“是我。”
“你、你……你居然跟踪我?!”螳螂捕蝉,麻雀在后!小道士万万没有料到,自个竟被人暗中盯梢尾随,这鬼鬼祟祟之人,居然是“三天”!
“是你大意了,‘二天’师兄!”
当年,鞫容招纳关门弟子,布告一发,头一个来的就是如意宫的眼线,赐道号“二天”。第二个来的就是这阴阳怪气的家伙,赐道号“三天”,这家伙平素就跟个鬼似的,缩在角落里,毫不引人注目,连此人的五官样貌,都被众人忽略不记,存在感极低,小道士却知道:从自个刻意巴结大师兄起,就被此人盯梢了。
“你、你总跟踪我做什么?”有毛病么?小道士心头毛毛的,那种感觉十分不妙。那家伙却冲他咧嘴一笑,露着白晃晃的牙,道:“师兄要做的事,还是让我来代劳吧!”话落,猝然扬手,一记手刀切下,砍在师兄颈项。
小道士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已两眼翻白,倒了下去。行凶之人眼疾手快,一只手托着他瘫软了的身子,轻轻撂倒在地上,另一只手接住篮子,稳稳地提拎着。
风云不惊地,扫清了障碍,他拎着篮子,跨过晕倒在地的人,沿门廊往那间屋子走去。
走几步,忽又停顿住,他隐隐感觉有些奇怪——适才,师兄只轻轻踏了一下木板,极细微的动静,就惊动了屋子里的人,然而,此时此刻,那扇房门却仍未打开,不仅如此,屋子里反倒没了动静。
门廊上寂静无声,他能清晰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盯着那扇房门,竟莫名的紧张起来。
与那小道士方才的表情一样,他也咽了咽唾沫,握紧了篮子,深吸一口气后,一个箭步跨到门前,抬手敲门,咚咚两声。
门板“咿呀”微响,开了一道缝隙,来客惊觉:这屋子的门,竟是虚掩的。
伸手一推,门就开了。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受愚者
“一天师兄,你在吗?”
试探着喊了一声,屋子里却无人应答,门外之人决定依计行事,抬脚跨进门槛时,幽灵般悄无声息的鬼魅步伐,猝然一变,竟变得迟缓而僵直,如同一个腿脚不大灵便的残疾人。
借着蹒跚跨越门槛的间隙,他脑中电旋,瞬间想好了进屋后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如何伪装自己,而又不被人识破身份,为确保万无一失,他甚至连全身而退的策略都想好了。
信心满满地、跨入门槛,他刻意低着头,仔细看着脚下,一瘸一拐的走着,模仿瘸子应有的表情动作,蹒跚了几步,绕过房门边的花架,眼前一暗,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他这才抬起头来,定睛一看……
这一看,却险些吓得他魂飞魄散!
这屋子里,居然关着一只斑斓猛虎!
嗅得生人的气味,它猛地一扑,凌空扑来,张着血喷大口,就要将他那颗大好头颅一口咬下!
惊急之中,他本能地闪避,鬼魅般点足飘闪到门口,却未见猛虎追来,忽然感觉有些不对——猛虎扑来,怎的未闻得半点腥风,连虎啸声都听不到,屋子里仍是静悄悄的。
惊愕之中,他凝神细看,登时恍然:眼前不过是一道屏风,那只吊睛猛虎却是画在屏风上的,凌空扑食之态,画得活灵活现,加之烛照的角度与光影的交叠,竟使人的感官出现了错觉,以为那是一头真的猛兽。
常人若是见了这场面,也得吓得两脚发软,他的反应却不同寻常,一惊之后就本能地闪躲,又竭力镇定下来,辨别出了那头猛兽是画在屏风上的,画得如此逼真,不由得令人惊叹!
盯着画中猛虎,他暗暗赞叹画师妙笔,自己虽为一代画匠石谬传人,笔力功法却不及此画十分之一,又感慨烛光投影的角度,让假虎活了一般!
略微出神之际,忽闻“噗嗤”一声——
屏风内侧,有人在发笑。
笑声入耳,进屋来的人突然心惊肉跳,暗叫:不妙!才刚一进屋,他这超乎常人的反应,竟将自己完全暴露了!
一个帮人送饭来的小弟子,实不该有这样的反应!
僵杵在门口,他的脑子里拼命想着如何蒙混过关,当即作出了吓蒙似的表情,呆呆看着屏风上画的那只虎,而后才大叫一声,仓皇地抱着篮子往屋里头躲避,像是惊吓过度后激发了潜能,他脚下一蹦一弹,瘸子跳大绳似的,显得十分滑稽。
刻意而做作的一连串动作下,他好歹是蹦进了屏风内侧,总算看清了屋内情形——摆设简洁,一桌一柜、一床一凳。
卧榻上,垫枕靠坐着一人,少年之龄,容貌却十分惊人,饶是这天底下最吹毛求疵的人,也无法从他的脸上寻出半点瑕疵,那眉眼的韵致,到了极致!尤其是那双眼睛,夺天地之灵秀,光华流转,隐隐含笑般的睨来一眼,竟令人心口嘭然大作,慑夺了心魂一般!
只是,这少年似乎抱恙在身,裹着厚厚的棉袍,拥被靠卧床榻,面色白得近乎透明,眼神却极亮。
不必说话,少年只用那样一双慑人心魂的眼睛,含笑看着来人,就会让人觉得自己的面容身影、已清晰倒影在那双眼睛里,纤毫毕现,连五脏六腑都被洞穿一般,无所遁形!
看着屋中主人,来客竟一时看得呆住,直到又闻得“噗嗤”一声轻笑,他才猛地回过神来,而后发觉那少年似在笑自己,笑自己这破绽百出的伪装术!——既然要装成被“猛虎”吓蒙后、惊逃的模样,就得以寻常人的思维来作出反应动作,而他,却做反了!
“猛虎”在屋子里,常人不是应该往屋子外逃么?他却自个蹦进了屋内!
从进门开始,到现在,只是片刻工夫,他已暴露了两次。
不知为何,听着屋中主人轻笑之声,他就直冒冷汗,总觉得屋中屏风移来的位置、烛光投影的角度,都是被此间主人临时布置的,就像是一个陷阱,等着他主动跳进来。
“一天师兄……”深吸一口气,他硬着头皮,试图蒙混下去,“大师兄病了,托我来给你送些吃的。”说着,举起手中的篮子,将外裹的防雨布罩掀开,还捂得热乎的饭菜香味便飘溢出来,诱得人食指大动。
“我给你摆到桌上,赶紧来趁热吃。”
径自走到圆桌前,他正准备从篮子里端出饭菜,添一双筷子,却听那少年开口了:
“师尊让我辟谷。”
淡淡的一句话,语声轻如微风,拂到人心坎里,只觉分外舒畅,不知不觉就接受了对方的说辞,他点了个头,转身就走,绕回到屏风外侧,被半开的房门外吹来的冷风,醒了醒脑,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糟糕,又出错了!
天机观里从来没有“辟谷”一说,天师尊上自个都荤腥不戒,弟子们也跟着学坏,连斋戒都极少,遑论辟谷修身?!
身为天机弟子,怎能记不住这紧要之事?怎能犯下这样的错?
拎着篮子,他僵立在门口,脸上忽青忽白,有种受人愚弄的感觉,如火般灼在心头,——来此之前,主子曾有交代,只要混进禁地,亲眼看一看鞫容护若珍宝的那名弟子,是不是他猜想中的那个人,看过之后,凭记忆描绘出一幅画像,暗中捎回即可,无须逗留。
眼下,他已见到想要见的人,本应迅速离开,却僵在了门口,动也不动。
心头莫名地火大,想着就这样走出这间屋子,他咽不下那口气!
但,若要返回屋内,扳回一局,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伪装下去?
僵立了片刻,他咬一咬牙,硬着头皮转身回到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