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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离婚虽然较现在要少,但也绝非罕见。我的同学里有就有来自于单亲家庭的。他们通常比别人沉默,走路爱低着头,身后会有其他学生和家长指着他们窃窃私语。离婚是父母的不光彩,却常常集中地反应在孩子的身上。那些指指点点的人们不见得有多少恶意,也许他们在同情孩子、在批判父母——怎么能离婚呢?古代媒妁之言乃至指腹为婚的都有,别人能过得下去,你们怎么不能?
所以当我长大之后,我越发感谢自己的父母,尤其是我的母亲。尽管波折重重,但她与我父亲相守到了最后,甚至在父亲过世后,也没有选择另嫁而重新开始。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如今我与妻子争吵,与当年的恋人重逢。如今我明白了婚姻的跋涉究竟有多少苦难,所以我感谢她所做的一切——她的争取,她的挣扎,她的艰辛,她的坚持。她是一个那样完美的榜样,只是我满心羞惭,我没有做到她的万分之一。
然而,曾经在婚姻的狂风暴雨中紧紧抱着我的这位母亲,却还是最终要离我远去。
第 43 章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妈还在昏迷。我姐给了我一张纸巾擦汗,我忙不迭问她怎么回事,怎么发生得这么突然?我姐白我一眼,说突然倒不突然,前些日子妈摔了一跤,到医院检查没发现什么问题,今天起来说心口有些疼。我埋怨我姐:开始怎么不告诉我?我姐辩解:咱妈不让说的,她不想惊动你。
生病这种事情,似乎向来与母亲绝缘。倒不是她身体真好,而是有情况也尽量瞒着。大一时有一回我三天没找着她人,回到家问她怎么不接电话她说手机电池出了问题。结果很多年后我从老房子的一个书桌抽屉里翻出一张住院单,才知道她那时候扭着了脚。
医生说我妈的问题不小,但也不是毫无办法,总之解决方案是做心脏搭桥。这毛病放从前是绝症,但现在搭桥手术不算太复杂,经济上也可以承受,此类病人多活二十年的都有。听到这里我们好歹松了口气,但医生又说:“你们母亲年纪太大了,手术有一定风险,能给这个年纪的病人做手术的医生正在国外开会,明天晚上回来。我建议你们等等。”
我们当然听从医生的建议,这一天时间就尤为关键。我推掉了所有的事情,在医院里寸步不离。我妈昏睡了足足十四个小时,第二天睁开眼睛,过了好半天才回神明白自己在哪。她今天精神不错,起床喝了一大碗韩晓熬的玉米糊。然后我妈问我她是什么毛病,我不敢说实话,就说要做一个小手术,正等医生呢,晚上医生就回来。我妈想了想,别有深意地说一个小手术还要等医生啊?我“额啊”了两声,说:听医院安排呗。
我妈没有继续在这件事情上纠缠,而是要拉着我多说些话。我劝她休息,她不肯:“睡觉不差今天的,我抓紧时间跟你聊聊天。”当时我心里便咯噔一下,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我妈差不多是命令我坐在她的病床边,然后絮絮地说了一个下午。她从我不记事的时候开始说起,讲了许多我知道的以及不知道的琐事。我吃惊于她的记忆力,几乎把她自己的一生都回顾了。说到不好的回忆时她会黯然,但一说到有意思的事情,又跟个孩子似地笑开。我妈说她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养育了我跟我姐,最开心的时刻就是我跟我姐的嫁娶。“看到你们都结了婚,我才知道从前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我才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白忙活,就好像最大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日子可以歇一歇……可惜啊,可惜你姐她……”
我没想到我妈事到如今仍在纠结,这让我更加无法跟她开口自己的那点状况。医生提醒我们凡手术都有风险,更何况是在心脏上做文章。我有过那么一瞬,心想无论如何应该跟她从实交代自己婚姻的现状,否则的话恐怕再也没有这个机会。可就在我刚要开口的时候,我妈问:“诶,韩晓呢,今天怎么没看见?”我迟疑了一下回答:“她……忙自己的事去了。”我妈点了点头,说:“你们这代人呐,就是太贪心,爱情啊家庭啊,都想兼得。搁我们那时候,有点白饭就满足了,你们倒好,过这么久日子了还只惦记着吃肉。什么爱不爱的啊,婚姻走到后面,剩下的都是亲情。这时候你还想着爱,想着自由奔放,那是犯了□□机会主义……”
妈的这个比喻很有意思,爱情是肉的滋味,婚姻则白饭一碗,能日复一日干吃下来的,都是高手。
我笑着回应我妈:“恰恰是因为年代不同了,现在人可不比您那会儿。”我妈白了我一眼:“你呀,也别小看那时的人!”我语塞。
妈这话很突兀,我感觉到某些不受欢迎的真相正凶猛袭来。我妈的眼睛失神了好一阵子,似乎盯住了虚无中的某一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良久,她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其实你爸当年也……出过轨。”
这话就像一道闪电,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我。
如果一个秘密能被深藏半个世纪,那么它见于天日的那刻必定丑陋不堪。
妈说那女人是个到学校来实习的年轻教员,能不能留下转正,担任教务主任的爸爸有关键一票。那女人比妈年轻十岁,为人谨慎有礼。我妈那时候还兼任校工会的职务,要照顾新人,所以邀请过那个女的以及其他几个年轻老师来我家吃过晚饭。“真是引狼入室。”我妈笑起来,我却听得心肝直颤。我追问:“后来呢?”后来?我妈说她不确定是不是那时候我爸出的问题,总之后来事情败露,她原谅了我爸。而那个女的也自觉羞惭,顾不上什么转正不转正了,主动辞了教学岗,回了乡下。
我半天都没说话。爸爸过世已经很多年了,要不是家里摆的那张照片,他在我心里的形象都早已模糊。印象中他应该是那种老派的知识分子,戴眼镜、骑二八自行车,穿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便后来到了90年代,他的作风也是古板的、老派的,用行动与物欲和金钱崇拜作殊死搏斗。可是我万不能想到爸的身上也有这种荒唐往事。也许这不能击碎一个父亲的形象,但就好比白纸上溅落了一个墨点。白纸虽然仍是白纸,但墨点也依然触目。
“这就是古今不同之处,”我苦笑,“现在哪儿有那么老实的小三。”我又问我妈:“您原谅我爸,后悔过么?”我很意外,她居然斩钉截铁地说:“后悔。”“您后悔,您却还是一直原谅了我爸?”我妈抬起眼睛来看着我,她的瞳仁开始浮现诡异的浑浊。她说:“我从不后悔原谅,我只是后悔报复了你爸。”
我背脊一凉。这个下午暴露了太多的真相,蛮横得让我不忍直视。我还想问下去,但我妈已经没有了再谈的意思。她的眉毛轻轻地皱起来,明显地表露出疲惫。我扶着她躺下,她闭上眼睛,似乎很快便睡去。我听了听她的呼吸,平稳祥和,我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外。
那个傍晚的天空漫天通红,就好像地平线的下面燃起了熊熊大火。我预感到有事发生,没有离开医院寸步。我妈跟我说的那些事情仿佛嘈杂的鼓点,让我几乎听不到任何内心以外的声音。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天边的火终于要下去,主刀医生还在路上,而护士们则急匆匆地跑进病房。说不清楚为什么,我紧绷的心瞬间松弛下来,打电话让我姐和韩晓她们都来。
我妈在65岁之后患上了神经衰弱,晚上有点风吹草动她都睡不踏实。夏天的时候热得要开空调,可是连静音那一档她都不能忍受。我姐说妈心里大概装了许多许多事,不吐不快但又不能倾吐。现在好了,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我妈过世的那天丫丫从高三上学期的课堂匆匆赶来,按附中的节奏,算是紧张到冒火的时候。丫丫请三天假,捏着她奶奶的手哭得像个泪人。她倔强地要一直送到她奶奶下葬,这又不免多耽搁几天。我担心耽搁太久会影响她的成绩,就跟韩晓在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却没想被闺女听见,她跳起来对我尖叫:是不是为了成绩连人性都可以不要了?
丫丫心里把她奶奶的事情怪罪到我的头上,她怨我有空去理会莫思薇娘儿俩,都没工夫多关心关心自己的母亲。她虽然没说出口,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停灵的日子,我把我妈的事也通知了莫思薇,她当初毕竟曾有个见我妈一面的念想。接到消息后,莫思薇匆匆前来上香。她来的时候不巧,韩晓和丫丫都在。我把香点好送到莫的手上,她跪下来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居然扑簌而落。韩晓看着奇怪,就过来问:“这位是……”
以前我设想过这个时刻,莫思薇和韩晓相见,我们面对面摊牌。可是我万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场合——当着我妈的面,我无法理直气壮,只好避重就轻地介绍:“这是莫思薇,我的大学同学。”
韩晓“哦”了一声,表情狐疑。我连高中的同学都走得不近,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大学同学?更何况大学同学里独有莫思薇一人前来。这时候丫丫走过来,揉着哭肿的眼睛主动喊莫思薇:“莫阿姨,您来了啊?”
那一下我慌极了,莫思薇身体也猛地僵硬,就好像看见了天敌在对自己微笑。我生怕丫丫会在这里倾泻愤怒,那样只会让场面更加难堪。但丫丫只是问莫思薇:“谢谢您……李想他成绩还好吧?”莫思薇有些恍惚,僵硬地憋出一句:“还行。”丫丫点点头:“我送送您。”
韩晓小声问我:“丫丫怎么也认识你同学?”我扯了扯领口,悄悄吐了口气,说:“给她开家长会的时候碰到的,我同学她孩子也在附中。”
妈的告别仪式很隆重,爸那边的亲戚也悉数到齐,包括我二表叔。我陪着二表叔在外面抽掉了整整一盒烟,青烟如雾,辣得我直掉泪。我二表叔叹口气:“我生产消防产品小二十年了,可自己的日子还是过得一股火燥气。还是你妈能耐,是个了不起的灭火队员。”二表叔看了我一眼,我没说话,他拍了拍我肩膀,我这才低着头说:“我都知道了。”
让我有点意外的是我姐夫也从外地赶来。我俩外甥都去了国外念书,实在不能往返折腾,所以我姐夫是独自前来,有些单刀赴会的意思。我招待他的时候没改称呼,是有意跟我姐表明态度。我姐夫还是那么憨厚温和,跟我姐在一起的时候相敬如宾,完全看不出是离异的一对。他肩负起半子的责任,跟我一起为妈焚烛烧纸。他的名字与我姐并列,依然镌刻在我爸和我妈的合葬碑上。最后在坟前打完最后一串爆竹,看着他扶着我姐的肩膀一步一步地下山,当年他也是扶着我姐的肩膀告别我妈前往另一个城市,真是让人有隔世之感。
葬礼前后办了五天,我送走姐夫,自己也准备回到市里。走前我姐拉着我,声音很低地说:“临终那天妈拉着你说了很多话?”“嗯,一下午。”“她……跟你说了从前的事情了?爸的事情?”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姐还小,但却也足以明白。我点头:“说了,我都知道了。我看二表叔他们也全都知道。”我想问我姐,我妈是怎么报复我爸的?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姐的鼻翼动了动,眼眶瞬间红起来。她张开双手,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重华,你别多想,咱俩啊,永远是好姐弟。”
我木了,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
我本应该哭出来的吧,那一刻却偏偏很想笑。
第 44 章
看着丫丫煎熬高三,我也仿佛重温了那噩梦般的一年。直至高考很多年后,我都会不时梦见回到拥挤的教室,回到日光灯白晃晃的夜间补习,回到那三个汗流浃背的考试日。时代进步,物质条件极大改善,甚至高考日期也人性地从7月改到不那么炎热的6月,但是那种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翘首踮脚展望未来的恐慌,却从不会改变。
丫丫的二模成绩下来了,分数保持稳定,但排名惨不忍睹。其实她的成绩放在别的学校已算不错,至少二本稳稳当当。我不想让她太累,韩晓虽然着急,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我们没少给老师说好话、送厚礼。那年秋天我去了趟香港,韩晓中间发短信让我买条巴宝莉的围脖。我还好奇她怎么突然张口问我要礼物了?回来才知道她是送老师的。
但即便如此,老师对待学生的态度开始出现分野。丫丫跟我们一起拒绝了班主任的好意,她不想去艺考,不想凭借舞艺或者外形谋生。班主任老师围着我们送的围脖,说理解理解,但也表示现在他们能起到的作用也很有限。老师乃至学校都是按升学率考核的,二模出来后上中下游基本上次序已定,老师的精力和学校的资源自然更愿意向那些最有潜力的学生倾斜。丫丫这种吊车尾的,正在成为弃子。
我们一家三口促膝长谈,韩晓问学校的统一补习满意不满意?要不要换别的名师试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