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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把茶一放,笑道:“朝臣们说什么的都有,倒把朕闹晕了。朕今日倒想听听你一个局外人,有什么看法?不许躲懒,朕今日非叫你讲不可!”
刘娥笑道:“臣妾只得一个躲懒的方儿,官家偏教不许躲懒,这可叫臣妾难说了!”
真宗眼睛一亮:“好,且听听你这个躲懒的方儿!”
刘娥执壶又倒了一杯茶,笑吟吟地奉上道:“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二人自己的事儿,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了,官家何必伤这个脑筋!”
真宗微微一笑:“怎么说?”
刘娥俯身在真宗耳边细细地说了一通,真宗喜得道:“好好好,卿真是虞卿再世陈平重生啊!”
过了一个月,真宗召来了寇准,行礼赐座已毕。
寇准又道:“皇上,臣还是认为,王旦是才学平庸,虽然在朝中人缘很好,却只不过是和稀泥打哈哈,做得一个老好人罢了。无卓越才识,无独立见解,只堪为副相,不能独挡一面。他为首相统率百官,只怕不能叫人心服,若是百官人人学他这样唯唯诺诺,只怕朝中尽是庸官了。”
真宗凝视着寇准:“寇准,这就是你眼中的王旦吗?”
寇准昂然道:“正是!”
真宗看着面前两叠如山的奏折,笑道:“你想不想看看王旦是如何评价你的?”
寇准冷笑道:“无非是评臣太过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不将他这个丞相放在眼中罢了!”
真宗将右手边厚厚的一叠奏折一推道:“这就是王旦与你同殿为相半年来,针对你的所有奏折,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寇准接过奏折,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打开第一本奏折,然后,一本本地翻看下去。他的脸色,从起初的轻慢,渐渐变得不安,变着窘迫不安,脸色忽青忽白,到最后已经涨成紫红色了
这是王旦自上任以来,为寇准所做的各类辩护举荐担保奏折共四十三件,分析细致,指出寇准虽然确有犯其中种种,但为小节,同时又列举其种种政绩功劳,更进一步将真宗一军,以为仁厚之君,方能舍短用长,成就一代功业;同时更有数封奏折,举寇准才能,力保寇准安居相位,自己愿为副相辅佐。最后一封奏折写道:“皇上赐臣弹劾寇准之章问臣,臣以为此中种种,皆为寇准好人怀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当避,而准乃以为已任,此其所短也。然文官好名,武官好财,直臣无忌,顺臣无胆,人有长短,此皆常性也。知臣莫若君,惟明主择长用短。功大于过,建树大于疏失,皆能用也,然非至仁之主,孰能全臣下之终!”
寇准看完,出了一身冷汗,此中种种皆是王旦从别人的弹劾件上一一反驳为他辩护的话,而且也的确是指出他的种种疏忽之处。他自己为人刚愎自用惯了,竟不知自己平时种种不经意之所为,若是教人上纲上线,竟是无数大罪。然细细想来,自己确有粗疏无忌之处,若是细究起来,论个“无人臣之礼”的名目,确是跑不了的。然王旦奏折,将对方奏折上事,一件已经上纲上线之事,又化为性格粗疏之小事,将种种连自己都不能为之辩解的事,或辨解掉,或干脆以一句“圣主能容”的大高帽送上去给真宗消掉。
寇准将奏折恭恭敬敬地送上去,退后一步跪下请罪道:“臣惭愧,臣不及王旦器识雅量也,此才是丞相度量。”
真宗微笑道:“朕知道,你口中服了,心中却未服。你且起来罢!”他拿起手中另一叠奏折道:“王旦保你,是因为朕还没有给他看这叠奏折。这是你所给朕上的有关王旦的奏折三十五封,你想不想看看,王旦看了这些奏折,会有什么反应!”
寇准冷汗潸然而下,想一想自己若换了是王旦,平时不断地为这个人说好话,要是一下子知道这个人竟然一直在说自己的坏话,真是神佛都会嗔怒。
真宗挥手,令寇准转入一旁的屏风后,又召来了王旦。
王旦行过礼后,真宗又以方才对待寇准的话,照样与王旦说了,也同样将另一叠奏折给王旦看了。王旦慢慢地翻看着,或者是年纪稍大的缘故,王旦的反应比寇准平静多了。
看完了奏折,王旦也如寇准一样,将奏折呈上去,并退后一步请罪道:“微臣惭愧!寇准所说,确是有理,臣过于中庸,不能如他这般直言敢谏,这是臣的短处。他所指出的每一件事上的过失,确实都是真的。”
真宗看了屏风后一眼,故意道:“王卿每每直说寇准的长处,寇准却每每指责你的过失,你有何感觉?”
王旦从容道:“臣辅佐李相、吕相、毕相等,做了很久的副相,在位时间久,经手的事件也多,因此上过失必然比别人更多,这本是实情。寇准为人忠直,并不因为臣与他身为同僚的缘故,而向皇上隐瞒臣的过失,这正是臣之敬重他的地方!”
话犹未完,寇准已经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向着王旦跪下道:“王相,寇准惭愧!”
王旦忽然见寇准自屏风后转出,愕然片刻,恍然大悟,向着真宗磕头,颤声道:“皇上真是仁德之君。臣、臣感怀无地!”
真宗亲见自己导演的这一出两相和圆满成功,不由欣慰大笑。战国时有廉颇与蔺相如将相不和,幸有名士虞卿设计,将蔺相如为国相让之心转告廉颇,廉颇负荆请罪,将相和传为千古美谈。今日刘娥设计,却又把将相和的故事今日重演,让寇王二相交好,朝局大安。得意之下一时忘形道:“卿等不必谢朕,此乃德妃所献的妙计也!”
寇准错锷道:“后妃不得干政,官家岂可听妇人之见?”
真宗不想此时一团高兴的局面,却被寇准一言而弄得老大不舒服,沉下脸来道:“与国有益的事,何人不能提议,何言不可采用!你堂堂宰相,却无容人之量”他说这里,猛然住口,已经是顾及了寇准面子。
寇准大为难堪,他的性子极烈,更不能忍受此语,方上前一步想要开口,旁边王旦却抢前一步道:“万岁教训的是,臣忝为宰辅,不能善处臣僚之间的关系,实是有负圣恩,惭愧无比!”
寇准只得退后一步道:“臣也告罪!”
真宗勉强一笑道:“你们两位同心协力,辅佐朝纲,便不负朕今日这一番苦心安排了!”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
半个时辰后,刘娥端坐嘉庆殿,听着张怀德把刚才御书房之事禀报之后,点了点头:“知道了!”
刘美之妻钱惟玉正坐在一旁,与她下着棋,见刘娥听到寇准说到“岂可听妇人之言”时,眉毛跳一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转而若无其事的继续下棋。
钱惟玉低下头来,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继续下棋,过了片刻,走了一着棋道:“这马横在这里,娘娘每走一步都要碍着,打算怎么办呢?”
刘娥淡淡一笑,走了一步道:“我的炮走这里,不就把你的马移到这里不挡路了吗?”
钱惟玉笑着也走了一步道:“可是我这相走上,不就把马替下来了吗?”
刘娥叹息道:“太迟了,此时我的车已经直逼中军,这马走回来的时候,棋局已经结束了。”
钱惟玉微微一笑,拂乱了棋局站起来道:“娘娘棋力高超,臣妾口服心服。”
刘娥接了雷允恭端上来的茶,轻拂着茶汤上的白沫,半晌才道:“我累了,就不留嫂嫂了!”
钱惟玉行了一礼,无声退出。
第五十二章
过了数日,资政殿大学士王钦若抱了新修成的《历代君臣事迹》全卷目录进殿来。
王钦若字定国,他外貌丑陋,个子矮小,而且脖子上长着一个肉瘤,初见之下,未免教人厌恶轻视。然而他口才极好,天下大事、历代功过,皆可随口道来,但与他相谈一会儿,便会让人产生“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感觉来。
王钦若文才极好,十八岁那年,正是太宗皇帝亲率军进兵太原,他作《平晋赋论》进献,令得太宗皇帝大为赞赏。他少年成名,未免有些狂放,在太宗淳化三年时,他三试皆表现出色,已经在殿试后被定为状元。谁知道放榜之前,他和同中一甲的同窗好友许载两人高兴过头了,跑到酒楼里大喝了一顿,被告了状说他纵情喝酒,袒腹失礼,太宗大怒,结果一个到手的状元就这么丢了。王若钦大受大击,此后变得心思隐藏,待人处事便多了几分防备戒心。
早年为官时,他尚是存着为国为民的心思。虽然丢了状元,改判亳州判官、监会亭仓时,当年天久雨,谷难干,仓司以老百姓送来的谷不干拒绝收纳。好些人远道送来因候收粮用尽盘缠,走投无路。王钦若知道后,令仓司全部收下,却又防着这批不够干燥的谷子不致霉烂变质,就另放一处,又奏请凡来仓要粮者,不分先后,一列先支湿谷。就这样,把一件隐含危机的事情解决。
此奏折上呈后,真宗见疏大喜,说他肯怜惜百姓,有相才,改判三司,后升任大理寺等,他上书清冤案空刑狱减冗官去蠹吏,历任里颇有政绩,因此屡次升迁。直到澶渊之盟时,因为上奏移驾江南,被寇准斥为奸佞,更将他调到宋辽交锋最激烈的天雄军去做知府。令得王钦若大恨,心想政见不同乃是常情,寇准竟因此想将他置于死地,实是狠毒,于是存下一份恨意来。他也是有才之人,到了天雄军后却也能号令三军奋勇作战,打退过辽人数次进攻,因此又被真宗调回中枢。
王钦若回到京城,知道寇准在朝必没有他的出头之日,因此上辞了真宗要他作副相,只肯接受一个大学士之职,自请与杨亿、钱惟演等人一起,将历代君臣事迹,采摭铨释了经﹑史﹑《国语》﹑《管子》﹑《孟子》﹑《韩非子》﹑《淮南子》﹑《晏子春秋》﹑《吕氏春秋》﹑《韩诗外传》和历代类书﹑《修文殿御览》﹐分类编纂。用编年体和列传体相结合﹐共勒成一千一百零四门。门有小序﹐述其旨归。分为帝王﹑闰位﹑僭伪﹑列国君﹑储宫﹑宗室﹑外戚﹑宰辅﹑将帅﹑台省﹑邦计﹑宪官﹑谏诤﹑词臣﹑国史﹑掌礼﹑学校﹑刑法﹑卿监﹑环卫﹑铨选﹑贡举﹑奉使﹑内臣﹑牧守﹑令长﹑宫臣﹑幕府﹑陪臣﹑总录﹑外臣等三十一部。部有总序,言其经制,历时三年,已经全卷修订完成。寇准见王钦若只是修史,不曾问政,倒也不把他放在心中。
真宗对此书甚为重视,如同当年太宗亲订《太平御览》,时时关注此书的修计过程,至全卷完毕,下诏更名为《册府元龟》:“册府”是帝王藏书的地方,“元龟”是大龟,古代用以占卜国家大事,意即作为后世帝王治国理政的借鉴。
王钦若进来前,却为寇准提拨了几名官员,真宗正召了他来问道:“朕看这几名官员,照例资历功绩都不够,不知你为何破格提拔?”
寇准道:“臣认为,臣身为宰相,自有进贤能退庸才的权力。若是事事依例而行,那不过是一个小吏的能力罢了!”
真宗素来不擅言辞,有时候听得臣下们满口大道理,虽然觉得不喜,却也一下子得再找个人来反驳才行。那日澶渊之盟前陈尧叟王钦若力主南迁,真宗听着不入耳,因此找了寇准来反驳。如今被寇准一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是知道寇准性情的,也无心再理会,挥挥手令他下去。却见寇准直着脖子出去了,真宗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
正在此时,王钦若捧了编写的《册府元龟》新卷出来,真宗亦如太宗修编《太平御览》一样,对此书的修编进度也是亲自过问。见寇准昂然直出,真宗看着他的背影半晌不语,心中已经有数了,这边放下书卷,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寇相又有什么事情,顶撞皇上了吗?”
真宗笑道:“这个又字说得可笑,人君自能容谏臣,却也算不得顶撞。”
王钦若也笑道:“这又是王相做老好人,次次拿这话打圆场。皇上这般容忍寇准,不过是以为他在澶渊之盟中有功于社稷吗?”
真宗意外地看了一眼王钦若:“你这话又怎么说?”
王钦若微微一笑:“澶渊之役,皇上不以为耻,反而认为是寇准有功,岂不怪哉!”
真宗收了笑容,沉声喝道:“王钦若,你且说个明白!”
王钦若跪下道:“臣素习史书,《春秋》上说,所谓城下之盟,实是屈辱无比。在辽军兵临澶州城下之时,皇上以万乘之尊正在澶州城中,与辽人订立了城下之盟,怎么不是耻辱呢?”
真宗的脸立刻变得铁青,不再说话。
王钦若见势再进一言道:“寇准从来好赌,是个很资深的赌徒,赌徒通常在钱输得快没有的时候,把剩余所有的钱全部押上去做最后一博,这叫孤注一掷。皇上以为寇准请求御驾亲征的目地是什么?他是危难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