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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周曼下午睡过很久,至此时彻底清醒了,见陈放睡着了,睁眼望见窗外夜光,心里某处空落落的。
☆、第 19 章
傍晚,长宁某住宅的某一室,宁素碧仍亮着灯看作业,华小非一旁静候,双手背在身后。宁素碧翻完最后一页,见儿子大致完成,道,“去玩儿吧,小非。你还有半个钟头可以看电视。”
华小非开开心心看电视去,忽而又折返,从书卷里拿出一副卷图,“妈妈你看,素描课我已经能画苹果生梨了。”一脸自豪。
宁素碧见他画的苹果可爱,生梨却有点别扭,笑道,“不知道这梨是标本还是真的,长得……真好看,不错不错。”
华小非笑得开心,“和我一批学的同学都还在画石膏几何呢。”
“我家儿子聪明。”
“陈放叔叔也是画画的,下次让他来我们家画给我看吧。”
宁素碧闻言顿了一下,听童言无忌,笑道,“陈放也画画么?”
华小非道,“上次在陈放叔叔家,我看见他的园林手绘,真好看。了不起。”
宁素碧闻言笑道,“陈放的画画和你不是一个水准的。你想达到他的水准,要多努力了。”
华小非道,“前阵子陈放叔叔来过两次,现在怎么不来了呢?”
宁素碧道,“你喜欢陈放叔叔?”
华小非想了想,理直气壮地“嗯”了一声。
宁素碧想了想,“陈放叔叔来不了。”
“为什么?”小非吃惊。
“他犯错误了。”
“犯什么错。”
“他不好好画画,表妹罚他闭门思过去了。所以,你要好好画画。”宁素碧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袋。
“哦。”小非闷闷地。
次日凌晨五点半,陈放叫醒李周曼。
略作洗漱收拾,两人拦出租车到虹桥机场,李周曼道,“你的车停在这儿么?”
陈放道,“问宾馆了,淡季,可以。”
飞机起飞的时间到了,进了飞机却不起飞,李周曼道,“不知道会折腾多久,我睡一会儿。”
“好。”
李周曼合眼就睡,之后浑浑噩噩听见广播里说什么,飞机微微颠簸,之后颠得厉害了,广播又响起。她被吵醒,感觉到陈放的手搭在她手上,刚一睁眼,飞机猛地沉了一下,像海盗船般拽着心脏一扯。
李周曼总能把玩笑话说的一本正经,她道,“快要掉下去了是吗?”
陈放道,“乌鸦嘴。”
李周曼笑道,“那不是很好吗?”
陈放看了她一眼,李周曼从他漆黑的眼睛里没有读出反感。
李周曼道,“哦,你肯定不想和我一起挂在这里。”
陈放不理她。
飞机降落,上午十点。两人提着行李坐进租车公司那儿弄来的车里,李周曼一如往常坐在副驾驶。
李周曼在笑,一直在笑。
陈放道,“这么开心?”
李周曼道,“风好大,吹得我好痒。好冷。”
“行李里有厚衣服么?”
“这件是最厚的。”李周曼指指自己的袖子。
“白跟你讲了,你等一下。”说完,往后备箱自己的行李里挖出一件深灰色挡风外套给她。
李周曼套上。
出了机场,李周曼见天空湛蓝,路旁有矮山仍挡不住四野辽阔,路上车子稀少,人稀少。
陈放道,“这里好像不比上海冷多少。”
李周曼笑道,“冷很多啊,没有这件衣服我要去后备箱团着了。”
陈放只道她夸张,“身体还好吧。”
李周曼摇头,“我还能再晃荡五百年。”
陈放失笑,“祸害,一千年才对。”
李周曼依旧伸出手掐他大腿,“手感不错,撕鸡腿一样。”
陈放把外套帽子扯到她头上,拉低,遮住眼睛,对着脑袋弹了一下。
不多时转入拉萨市,低矮连绵的小楼和商铺,在灰蓝的天与泛白的地平线只见,如风吹就倒的牛奶盒般矗立。一座座错落排列,莫名地带着半分突兀和陌生,仿佛这牛奶盒背后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天地,只有天涯海角。
陈放开着,脑里莫名想起上回在南京怀旧餐厅听见的周旋的曲子,他道,“周旋的歌你会不会唱。”
“只会天涯歌女和四季歌。”
“唱。”他关掉了微启的窗户。
“不唱。”
“不唱不行。”
李周曼开口轻唱。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到如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
惜呀惜青春……”
唱到这儿,李周曼忽的咳嗽起来,起初轻轻地,越往后越急促,仿似透不过气儿似的。陈放对突如其来、愈演愈烈的咳声皱起了眉,关切道,“你还好吗?”
车停在紧急车道,从怀里掏出保温杯给她。
李周曼又咳了一阵子,接过保温杯,喝几大口,呼吸渐平复,“没事,季节到了。我都会咳。”
陈放道,“去看过医生没有?”
李周曼点头,“病毒性感冒。不要离我太近,不过好像没有传染过谁。”
陈放道,“没事。”
不久,到了客栈。在巷街里拐过一道镶金红门,进了内院,别开生面,院子中央只有木桩茶几与几个座椅,四层的客栈,每层都有黑底白纹的藏布铺卷覆盖,房檐上覆着双层艳红与鹅黄的卷边彩布,整座房子米白色,李周曼喜欢这不浓不淡的异域风情,陈放问她时,她只道,“不错。”
进了客房,藏布花纹的床单吸睛,李周曼伸手摸了摸,倒没有看起来的粗糙感,很柔软,“这里蛮好,不用换了。”
陈放道,“好。这里离布达拉宫近。我们在拉萨待三天,包括纳木错,三天之后去阿里。”
稍作收拾,跟着老板的推荐往不远处一家餐厅走。
片刻后。
桌上摆着稀奇古怪的几叠吃食。
李周曼先喝一口酥油茶,喝过了笑道,“好够味道。”
陈放望着乳白色、漂浮着薄薄一层油星儿的汁液,入口只觉说不出的臭臭的怪味。
她见他不说话了,笑道,“你还是喝藏甜茶吧。”
陈放把酥油茶的壶推进到她面前,“给你了。”
李周曼嚼着酥油糌粑,过着酥油茶,分外香甜。陈放看着好笑,盛了两碗蘑菇炖羊肉。李周曼趁机向店员加了一壶青稞酒。
李周曼给陈放倒了一碗,才想起等会儿陈放要开车,“你喝一点吧,等下不开车了。去车站好了。”
陈放便与他喝下三两碗青稞酒,如同酒酿,甘甜清爽。
李周曼又要了一壶藏酒。
那一壶倒更像酒。
出店门时已微熏,李周曼从口袋掏出一盒大卫杜夫,自己点一支,递给他一支。燃烧的烟放入唇间,轻轻碰一下烟支示意陈放,陈放便把自己的烟尾靠近她的烟尾,两人一同用力吸一口,两支烟一同燃烧着。
吞云吐雾,走马观花,微微地醉,妙不可言。至少李周曼是这样想的,她只是不知道,陈放也渐渐爱上这样没有价值、却让人流连忘返的生活了。
一支烟吸到末端,陈放按灭,李周曼的也将近结束,陈放从她口袋里再掏出两支。
青灰的烟气消泯在广阔天地,烧罢的碎末跌落进冷风寒阳里。陈放眼见烧灼的烟像炙热的流星生生灭灭,隐隐沉沉,翻卷的烟纸在化灰之刹那放下一切挣扎,下一瞬,灰飞烟灭,支离破碎。
李周曼不知道,唱着惜青春,忽地再无青春可惜是什么滋味。好在,她从不求自始至终。坏在,她从不求自始至终。
那天夜里,酒意渐息,室内坐着的两人低声聊谈。
李周曼轻声地笑,“真的么?”
陈放道,“嗯。”
李周曼又吸一口烟,“像爆爆米花那样?”
陈放点头,“是,烟厂都会那么做。”
李周曼道,“那一支烟可以当几只来卖了,竟然全是爆过的。”
陈放道,“说是为身体好,为了健康。”
李周曼倚在他肩上,“明天早上再陪我去一次八角街。我要买那个打茶桶。”
“嗯,下午怎么不买?”
“下午不想买,现在后悔了。”
“好。”
“现在几点了。”
“九点。”
“我们再去走一圈儿,夜游。”
拉萨街边,主道,夜晚依然有很多士兵站岗。
“这里有好多兵。”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大概都是外面招来的。这里哪有这么多人。”
“天黑的真快,我快看不见了。”
“不是有路灯么。”
“脚下的当然看得见,前面的有几个分叉口都看不清了。”
“那你跟着我走吧。”
“你看得见?”
“我也看不清。”
“那怎么办?”
“你跟着我走吧,不要走散就好了。”
李周曼闻言,伸手搭在陈放腰上。
第二日清晨,李周曼从摊子上捡起两只打茶桶,付完钱坐到车上。
“两个?”
“这个给你。”
“我不要。”
“你留着吧,说不定哪天口味忽然变了。”
☆、第 20 章
陈放开得很快,李周曼见公路之景越发荒凉,只剩苍青的山,大块的石与土,仿佛用手轻轻一拔,就能拔下一大块。
心道,项羽的力拔山河兮气盖世是不是因为见过这样的土石,李周曼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青色的山一重一重像云雾般飘来,山上有白鹤,都在吃栗子,金灿灿的栗子,用它们红色的长嘴撬开栗子的缝。吃完的白鹤一只只飞走了,没吃完的最后像是听见了什么号角,最末也匆匆走了。只剩她一个不知有形体否的灵魂,眼见青山飞逝。
惊醒。
陈放拍醒的她。
下车以后,李周曼被陈放牵着手,一路往西,深蓝的天空下,云朵似水,远山连绵如飞腾之白马,如云过之痕迹,如流转之光阴,雪山与湖之隔薄薄一层土色,那是浅窄的河岸砂石,湖水如镜,剔透倒映一切之景。
欣然而笑,忘却了梦中彷徨,忘却了周身孤寒。她道,可不可以到对面山上去。
陈放望远处浅滩,多用铁丝网围住。他道,雪山上没有路,过不去。
李周曼点头,陈放拉她往湖边走,临近湖畔了,倒影清晰,李周曼拿起相机,往湖水里两人的倒影照一张。对着相机一看,李周曼大笑,湖水清的像镜子,他们都闭了眼,而面上仍带一点笑,像浩大天地里,一对释然欢愉的瞎子。
坐在湖畔吹冷风,吹到中午,拿出食物与酒,等待日落。李周曼喝得六七成醉了,陈放拦住她,李周曼也不像往日般闹,把酒给他。陈放也喝了不少酒,至此他不再饮了。
李周曼脱掉厚重的外衣靠着他,渐渐感到头晕目眩,伸手摸了摸耳垂,知觉麻木。静坐了一阵子,感觉稍微好些,便往湖边透气。
不知不觉走了很远,抬头望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金色日光斜洒在雪山上,冰冷的白映上几分温度,仿佛将要融化,暖光与阴影交错,织出一片纵横,雪山尖上露出暗淡的岩石,湖水在寒风里荡漾出波澜,模糊了倒映的皑皑雪峰。
李周曼轻叹一口气,回望陈放,只见他也正望着对面的雪山,影子拉得长长的,李周曼往回走。
再过一阵子,太阳越沉越低,没入地平线。李周曼没有看见,但感觉到了。她走至陈放身后了,叠腿坐下,“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有想。”
“我们回去吧。”李周曼知道陈放没有告诉自己,便不追问。
李周曼拉他起来。
回客栈,天色已晚,抬眼望满天星斗,虽然不很明亮,她说,“昨天怎么没有?”
陈放道,“昨天也有,只是你喝多了。你说什么也看不见。”
李周曼道,“我知道了,以后少喝一点。”
陈放道,“没有劝你的意思。”
携手走上客栈二楼,李周曼用钥匙开门,“你困么?困的话先洗。”
“不。”
李周曼如往日进了浴室,刚脱去衣服,放出热水,想起毛巾没拿,微启一条门缝让陈放递给她。
片刻之后,湿着头发的李周曼划清了头路走出来,陈放见她仍穿着宽松的大衬衫,这次换成了铁锈红色。陈放笑道,“这样的衬衫你有多少件?”
李周曼把空调温度调高几度,笑道,“有机会你看得见。”
待两人都洗完,李周曼掀开被子让陈放坐进来,陈放坐下,合上被子。
李周曼道,“帮我倒杯水。”
陈放试完温度,把杯子递给她,她道一声谢,接过。
看着绝美的风景,渐渐却也厌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悲伤的。
陈放忽然道,“李周曼,你之后如何打算?”
李周曼道,“一直这样。”
陈放道,“具体一点。”
李周曼道,“我会一直喝酒,一直吸烟,一直工作,一直像这样玩儿,直到我死。”
陈放道,“你不会永远像现在这样,你不会永远什么也不害怕。”
李周曼道,“我会的。”
陈放道,“如果你老了,谁会像现在这样在你身旁?”
李周曼笑道,“如果你不老,也不会永远有人像我,在你身旁。”
彼时,陈放只以为李周曼一句“我会的”是年轻负气,却没料到,她早已想好了一切,只等着时光慢慢把她磨损、像白米躺在磨头里等待着被推向终点,推向死亡。过早做好失去的准备,而不愿真正拿在手里。可惜当时他没能窥透,他以为胆大妄为的李周曼,原来只是个胆小鬼。
“我们还能这样多久?”末了,陈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