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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那年暑假,桑榆的父亲带她出游,那是桑榆第一次走出家乡小城。
彼时只有绿皮火车,车厢内弥漫着劣质的烟草混杂禽类的异味,夹杂孩童一阵一阵的哭闹声,连电风扇吹出来的风都似乎是热滚滚的。
童年的记忆已然模糊,她只记得南京无尽的绿色,还有中山陵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
父亲和她在南京呆了两天,在归家的长途客车上,桑榆吃着人生第一个汉堡,满足地靠着父亲睡了。
桑榆做梦想不到,自己与这座城市的第二次交集是怎样的光景。
大概十一二岁时,每次上体育课跑完八百米,桑榆都觉得喘不过气,心脏跳得特别厉害,好几次都晕了过去。
五年级的暑假,父亲带她去市人民医院看医生。
那个黄昏,坐在桑榆对面的中年医生拿着我的报告,说是先天性心脏病。可能因为太小了吧,桑榆望着对面楼房上空飞过的群鸟,哭得气都喘不过来。
父亲沉默许久,问有什么办法。那个医生摇了摇头,只能动手术。父亲说可是她太小了。医生说迟早得动手术,越早越好。
回家途中,桑榆问父亲我会不会死掉。父亲说别瞎说,小手术而已。等你再长大一点,长结实一点就行了。安心念书,没什么。
十五岁那年,八月,桑榆全家搬到了省城。
一年后,七月,中考完毕,成绩尚佳。桑家爸爸带着桑榆再一次踏上了去南京的旅程。这一次,忐忑伴着动车上广播甜美的女声搅得桑榆难过极了。
大抵古时犯人受死前就是这种心情,明知将死,却又幻想奇迹。
下了车到出站口,桑家爸爸直接带桑榆坐地铁到医院。
南京一如六年前,只是她再无愉悦心情。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教桑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前仿佛有银晃晃的手术刀叫嚣,走廊、大厅的人皆是苦大仇深的脸色。
桑家爸爸经人推荐找李姓医生,不料今日李医生并不出诊,只能择日再来。
第二日,好容易挂上号,见着李医生。四十余岁消瘦男子,文质彬彬,并不大腹便便。他建议早日手术。桑家爸爸当即去交钱。
桑榆暗自叹气,只觉人生昏暗无光。待到父亲在住院部办完手续,便返家收拾行李。
返程车票是九点,父女二人坐在候车大厅等。今日并不无聊,有漂亮女生现场演奏钢琴。黑色长裙,及腰长发,手指修长,皮肤白皙,看不清脸孔,但周身的气质已是极好,像极了空谷幽兰。
因是晚间,且是第一次加车,知道的人不多,候车厅并不人头攒动。因此,桑榆注意到离钢琴最近的一排空空荡荡,却坐着一个男人。
桑榆浸淫各式电视剧多年,却并无见过这般精致侧脸。远远望去,竟颇似当年引万千少女少妇竞折腰的裴勇俊,架金丝边眼镜,靠着椅背,标准公|子|爷|姿态。
他手中拿的似是乐谱,随着那女孩子的叮咚琴声,微微点头打拍。大厅吊灯光影流转,氤氲升腾,像极电影镜头。
桑榆无耻盯他近半小时,直到父亲喊她检票。
约一个礼拜后,桑榆和父亲第三次踏上南京。
此次直接住进病房。父亲心疼女儿,特地找了双人房。桑榆那张床位的原主人是贵州女孩,美丽却吓人的苍白。此番出院,皆大欢喜。对面床位是一个娇小白皙的女孩子,竟是同省人,也算半个老乡。半日混下来,是极易相处的女生,无代沟,且极爱吃喝玩乐。
一周下来,倒也和查房的小护士打成一片,手腕亦被套上绿色腕带,此后病号身份坐实,出门吃麻辣烫都不自在。
那日小护士跑过来问有无兴趣夜探N大。病友向来对一切未知事物持有狂热好奇心,拽着桑榆就走。
N大夜色极好,只是古木沉沉,未免阴冷。小护士一路滔滔不绝,譬如李姓医生后面跟班小弟是F大医学院出身,住院部对面白色大楼系高|干|病房,她见过某某、某某某,派头好大,听得病友跟桑榆一愣一愣。
突然不远似有女声,隐约应不是什么好话,带着哭腔。
桑榆本不欲偷听他人隐私,但那女声愈演愈烈,竟破口大骂男人负心。
那个低沉的男声说了什么——可惜那男人似乎比女人冷静,不甚清楚。女声的话音渐渐低婉,嘤嘤泣泣,放下身段求和。
不料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清脆的耳光声——那男人大约脸上挂了彩,只瞧见女人手背擦着眼泪踉跄跑开,高跟鞋哒哒哒,差点崴了脚,好不狼狈。
阴影中随后走出一挺拔男子,见桑榆三人,瞥了一眼,从容淡定,走向远方。
窄窄的小道边,街灯昏暗,仲夏夜的风带着丝丝凉意,教夏虫也不似盛夏那般聒噪,只有气无力地低鸣几声。
桑榆这番无知无觉踩着夏天的尾巴,手腕上套着恼人的绿腕带,竟在这里撞见那日候车大厅颇觉好看的男子。一时间连日的苦闷一扫而尽,桑榆第一次觉得南京也是教人心生欢喜的地方。
“啧啧啧,又是一出陈世美。”小护士笑着摇摇头。
手术过程没吃什么苦,回家修养了约莫一个月,桑榆便回到学校正式开始高中课程。
那日美术课,老师讲文艺复兴,午后浅浅的日光透过淡绿的窗帘,轻盈地洒在堆满试卷的逼仄的课桌上,两支中性笔,涂满公式的草稿纸,桑榆甩了甩手腕,抬起头瞄了一眼PPT,是米开朗基罗的大卫。
年轻、健壮、俊美、生气勃勃,莫名地,她想起那位带金丝边眼镜的“大卫”,开始神游,回味那隔着一层纱的面容。
“什么好事分享一下呗。”同桌凑过来,递上纸笔。桑榆并不敢顶着美术老师凌厉的眼风作案,等到下课,方才告诉同桌在南京的两次偶遇。
“能叫你念念不忘,我真是挺好奇的。”
“要是我会素描,肯定画下来,每天看一小时,说不定他就从画里边跳出来了呢。”
“你好痴汉……”
这时,前边的人影突然转身往桑榆桌上一拍:“桑榆,呐,你的物理周测成绩。唉,真是残忍,我都不忍心看。”
真是破坏心情。
说到这位前桌,他全名程宸。桑榆转学来省城才两年,同他认识却已是四年,若从第一次见面算起,得有六载。
作者有话要说:上海昨天下了今年第一场雪。第二个故事,我的心头好。
☆、星空(2)
2005年的夏天,桑榆趴在《华杯赛培训教程》上奋笔疾书,偶尔抬头发呆,总能望见窗前那棵被夏日冗长的阳光养得繁密异常的老树,再远一些,是交错的老式单元楼,墙体灰蒙蒙的,挂着锈迹斑斑的门牌。
那时的小区物业只管收齐每月五块钱物业费,至于小区远景布局呢,就撂挑子任住户挥洒个性了。大伙儿作兴安个防盗窗,再撑起花花绿绿的遮阳棚。各家有各家的喜好,远看拉风极了。
桑榆一直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热爱读书——兴许是老妈打小给逼的,谁生下来就能坐如钟呢。桑家妈妈儿时酷爱念书,可惜为拮据家境所迫,好容易念到高一结束,秋天交学费的时候掀开家里米缸,一瞧——半粒米都没了,便狠心把领到手的教科书卖给同学,换得当月米钱,从此告别学生时代。
没到手的东西总叫人惦记,桑家妈妈自个儿没福气当大学生,可把那股子念想倾注在自家女儿身上。一年级拼句子,桑榆歪歪扭扭地写“小燕子春天从南方飞回来了”,老妈瞄一眼标准答案——“春天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气不打一处来:这丫头可不开窍啊!急得就近拿拖鞋就甩了桑榆一巴掌,她哭得那个惨呦,跟唱戏似的吊起嗓子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可眼泪一抹,下午还得背着小书包屁颠颠儿往学校赶。
桑榆起初还羡慕楼下打弹子捉知了躲猫猫跳皮筋儿的同伴们,时间长了,倒也能按捺住雀跃的心情,乖乖坐在书桌前写《天天练》,掐着点儿趁老妈不注意偷瞄几眼抽屉里藏的《乌龙院》跟《蜡笔小新》,楼下小伙伴们的欢声笑语就权当背景乐了。
这么吊儿郎当的,弹指一瞬,桑榆也要升初中了。
升初中可是件大事儿,按学区桑榆倒是能进市里最好的学校,可是最好的班呢?这可没准儿了。桑家两位掌门有点儿急,小升初可是顶紧要的事,咱家女儿怎能输在起跑线上?!桑家爸爸一打听——不急不急,还有分班考试呢。考完了,咱们再行动。
桑榆闭关一个月,在八月初的某天,带上老爸老妈的谆谆教诲拳拳希望,迎着朝阳,甩着小短腿,奔向离家十五分钟路程的同尔中学。
但凡著名的学校,为了不辜负百年的校史,总得有一两座旧得快要作古的建筑坐镇一方,震慑人心。同尔中学也是著名的学校,当然不能免俗。最北边的教学楼旧得简直三级地震都能让它晃上半天。
从前鼎鼎有名的省重点高中同尔一中曾赏脸与同尔中学共用一地。为着本市最顶尖学子繁忙课业之余亦能身心健康,这块荒地树木奇多,且枝繁叶茂,参天古木竟成一片小森林。
桑榆在一片茵茵绿意中参加人生第一次重大考试,心情很是愉快,盘算着考完试就拿着偷偷攒下的私房钱到超市买最新口味的乐事薯片。算了算,还能加一袋上好佳田园玉米花。真是完美无比的计划。
八月底,新生报到。桑家妈妈牵着桑榆找到树荫下的咨询处,那儿只一个中年谢顶大叔摇着蒲扇优哉游哉。桑榆东张西望,瞧见了小学同桌,那女孩朝她挥挥手,桑榆便急溜溜跑过去,原来分班表在小操场的石墙上贴着呢。
桑榆伸长脖子正准备细细找自己的名字,同桌的妈妈大掌一指:“瞧,这儿呢——10班第一个。”末了,她又摸摸桑榆的脑袋:“全校第十,不错啊桑榆。我家欣欣像你这么争气就好了。”
桑家妈妈跟中年大叔交流一番后,也朝着桑榆这儿赶来。两家妈妈畅谈育女心得,桑家妈妈显然更加意气风发——六七百人的学校,女儿能挤进前十,也算是自己苦熬多年一大硕果。
喜悦是暂时的,桑家爸爸得到的内部消息,4班跟8班才是重点班。想托人转班,无奈10班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年轻班主任正准备大展宏图,不愿轻易放人,便就此作罢。
桑榆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进了初一(10)班,迎来了未可知的十二岁。
第一次知道程宸这个人的存在,桑榆觉得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两人往后的不对盘。
彼时为了三年后的重点率,分班考试分数高的同学自然要特殊对待,前三名被安排在教室中间的黄金地段。桑榆的左手边坐了两个男孩子,其中一个话多得不得了,就听他一人侃大山了。
那人唾沫横飞,喷到桑榆脸上,她受不了,忍不住道:“听说话多的人寿命短啊。”
另一个男生随口接道:“唉那他真是牺牲自我奉献他人,便宜了我们这些听众,你可得好好听着。”
想当年桑榆也是靠伶牙俐齿雄霸一方的,此番却卡了壳,憋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击那个笑眯眯的男生。
她感到胸腔中燃起一股熊熊的战斗火焰,挑衅道:“你小学哪儿的啊?”
好友替自己教做人,那个滔滔不绝的男生有些得意:“实验小学的,他还拿过华杯赛特等奖呢。”
桑榆立马肃然起敬,她参加华杯赛那会儿交了张白卷,特丢人。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是本班第一名,暗道凭你何方神圣,此刻还不是匍匐本座脚下。
她死鸭子嘴硬:“我当年不过是一等奖,你太厉害了。”
特等奖先生似乎非常诧异:“看不出来啊你,我们这届一等奖都是实小的,我都认识,难道是我记错了?”
桑榆此刻已经近乎石化状态,她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干了什么缺德事。
小女孩的虚荣心受到打击,怨气很容易转移到打击她的那个倒霉鬼。
桑榆佯装镇定:“我比你们小一届,六年级没上,跳级来的。”
特等奖先生点点头:“我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你也蛮厉害啊!”
桑榆扯了扯嘴角:“彼此彼此啦。”桌子下的左手握上右手的掌心,才发现竟出了冷汗。
真真是打娘胎来第一次被打击得颜面尽失,挫败感扰得桑榆像被扎了针的气球,她觉得特等奖肯定猜到些什么,故意讽刺她“蛮厉害”。真是天字第一号讨厌。
后来桑榆知道了特等奖先生的大名——程宸。
程宸其人,跟语文老师非常不对盘。其实他的语文成绩还是挺好,就是语文老师布置任务时,他是一定要对着干的。
作为学习委员,桑榆就摊上这悲催事儿,被教语文的毒舌老师拎出来感化问题学生。于是某个课间,桑榆不情不愿地碰碰程宸的胳膊:“哎,你干嘛老跟语文老师唱反调啊。”
那时候正是开学不久,夏天的暑气流连在九月的尾巴迟迟不愿离开。值日生似乎忘记了洒水,水泥地面干燥极了,午后的阳光一道道分明,弥散在空气中,竟能看见飞扬的粒粒尘埃。
头顶的旧风扇吱呀吱呀地转了又转,程宸转过头,幽幽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小学语文考试,有一次没及格,落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