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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雪意,出声求见屋里的人。
寿王这会儿正在书案后坐着,看一本京城画卷,桥路互搭,偶见人影。听着薛平昌回了王府,便从案后站起身来,迎到案前来,看着他进屋,说一句,“先生,回来了?”
是回来了,再不回来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他去给寿王行礼,礼罢无有引言,便直接出声问:“殿下这么急么?”
寿王背手回去案后,从笔架上勾起一支狼毫大笔来,沾了墨汁落在宣纸上勾画,“老五那事到现在已有三年,本王没有多少个三年再去耗。难道就这么等下去,看着老四把他的位子接下来?”说着停笔抬头看向薛平昌,“等到那时,又再做什么?再等下去?”
薛平昌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寿王能沉得住性子周旋,其中有一半是他的功劳。他不知道寿王谋划了刺杀太子这件事,知道太子遇刺身亡的时候自己背后也渗出了一层冷汗。他这会儿看着寿王,还是说那一套道理,只说:“古来上位者,鲜少以直接谋反之名上位的,总要有个正当的名头。殿下这么做,不怕朝臣不服,不怕百姓议论,不怕后人评判么?”
寿王笑一下,又继续勾画起来,“你没瞧见,连老天爷都在帮我。老四死了没多久,天就下雪了。你说的那些,都是唱给外人看的。其实谁都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咱们这些人要弄名头,非得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到底有没有那么冠冕堂皇,谁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古来夺帝位者,谁不是为了那皇权?所谓的名正言顺,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搭的石矶。”
薛平昌咽口气,“话虽是这么说,但该做的样子总也还要做。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后患无穷……”想想也没人有证据就是寿王派人杀的太子,这便不再说了,又看着寿王道:“我听说皇上已经免了严顺恩的职,也降了罪,现在禁军首领空缺下来,倘或皇上换上自己的人,殿下可有想好往下怎么办?”
“让你回家过个年,你偏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你有时心思太重,畏畏缩缩,也不是好事儿。时机成熟是要靠自己去推动的,不能一味地等。谨慎小心过度,就会陷入寸步难行的境地。就像当初担心沈翼一样,你瞧他这么长时间下来,在朝中有什么地位?”寿王把手里的毛笔搁在笔搭上,“本王早想好了,严顺恩本就冥顽不灵,怎么也不肯受本王的好处,偏又抓不到他的把柄。借这个机会,刚好除掉他。你也知道,副统领都是咱们的人,不必再费心力部署。父皇现在在朝中还有什么人?沈翼基本算不得朝中的人。就算父皇想用他,内阁的那些老东西也不会让他如愿。”
薛平昌看着他笔下画的桥路,思索片刻,也就松了一口气,“只要孔大人还忌惮咱们抓着他的把柄,与几个阁老一起反对,皇上确实不好如愿。他倘或一意孤行,阁臣又全力反对,闹起来,若再气急败坏地罢掉阁老们的职,或要一两个人的人头,激起朝中大臣不满,那便是自摇地位。咱们到时就算起兵逼宫,也有了正当的理由。”
寿王笑笑,“假使他妥协了,咱们仍是按兵不动。孔大人会举荐咱们的人做禁军首领,他答应不答应,都没什么影响。再者,他之前立老四为太子,说他是皇后所生,倒也合理合规矩,这会儿若想再跳过我去立孙辈为储君,朝臣们多站在我这边,自然也不会答应。他会明白,自己手里的权力已经被架了空,不想撕破脸与大臣们你死我活,那么就只能忍气吞声。”
等到他寿终正寝那一刻,皇位自然落到他寿王的头上。不管怎么瞧起来,都是万无一失的法子。余下的,只需要等。就算这会儿他已经和老皇帝对立了起来,两者间漫起了看不见的硝烟,他也是半点不怕的。他没有什么错捏在皇帝手里,皇帝想处罚他,也不能够。
薛平昌这就放下了一整颗心,但还是不忘嘱咐寿王,“王爷以后可就要耐住性子了,不是每回冒进,都能如这回一样顺利。假使出了差错,怕咱们所谋,全要付之东流。”
寿王听他说这样的话听多了,如今自己的险招又帮自己迈进了一大步,自然就不像头先那样压着性子全听他的,便拉着声道了句:“知道了……”
薛平昌却还是嘱咐,“王爷此后要处处小心,王府守卫也要加强。”
寿王知道薛平昌话里的意思,他能找和尚做内应用刺客杀了太子,别人怎么就不能以同样的招数以牙还牙。古来刺杀皇子帝王的事数不胜数,不过得手的少罢了。为了自己能稳稳当当坐到那张龙椅上,命自然是最要紧的,因此也早加强了王府的守卫。
寿王的谋划如是整密,明面儿上的事情不去论说,只说人人都认为太子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但也都是猜测。便是如老皇帝那般对成安郡主直说出来的,在明面儿上也不能到处说是寿王杀的太子,除非是气糊涂了。
人老了,心力不足,对待许多事情就会懒怠,反应也终归慢些。老皇帝在得知寿王有野心后,暗中调查他,证实了下来,但却并不知道朝中多少人是他的,他的势力到底伸到了什么地方。他连严顺恩都不相信,同样,其他的人也都不敢相信。
之前两者间的较量都还是按在水下的,自从太子被刺杀这件事发生后,许多事情也慢慢浮了出来。老皇帝显然是直接表现出了对寿王的敌意和不满,同样他也想好了,不再暗中调查,直剌剌地将朝中势力党派试探出来。
这一试探,是在太子的国丧结束之后开始的。老皇帝因为悲伤过度身体再经不起大折腾,并对五殿下的死有愧悔,所以给太子设了三个月的国丧。国丧一过,他打起精神开始上朝理政。那试探中的第一件事,便是从任职禁军统领开始。
老皇帝现在唯一敢信的人,只有沈翼,这会儿也不想再藏着掖着,直接便要任沈翼为禁军统领。结果也如寿王说的那样,朝中重要大臣多数不同意,阁臣五人中也有三人出声反对,余下两人无话可表。后来又受撺掇,与孔首辅共进退,便是全部不同意。老皇帝是没有想到,文渊阁的几个老东西都不是自己人了。
而后,老皇帝和大臣之间的拉锯战从这时候开始,他不愿妥协,一面暗下里骂寿王是孽畜,一面又只能忍住气焰,自己暗下消化。他也知道,如果闹起来,这些大臣们一条战线,寸步不让,他不管怎么做都会陷自己于最不利的处境。是以只好忍着,同时也不答应阁臣们举荐上来的人。
老皇帝看清了朝中局势,只恨自己没在寿王出生的时候就把他掐死。他这会儿当然也就看明白了,他想立先太子的长子为储君,也是不可能如愿的,是以便提也不提。当然,大臣们让他立寿王为太子,他也不答应,因就这么对峙着。
沈翼也看得明白,照着这局势发展下去,若没有应对之策,便只能与朝臣们对峙到死,然后还是寿王上位。但在这极其不利的处境之下,不管想出什么应对之策,都是要冒大险的。只要稍有不慎,他们全部都得完蛋。
时间由春入到夏,朝中的势力分派越发明显,沈翼作为老皇帝唯一的可信之人,这会儿就显得有些滑稽。谁能想到,做皇上的,最后抓住的一根稻草会是他。而他又是只有一万兵将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将军,甚至连上朝议政的资格都没有。就是这样,还有人要动他。因他也就加强了军营的守卫,夜里睡觉基本都是半睡半醒状态。平常鲜少出去,出去必然带足人马。
姜黎感觉出来他不对劲,但自从太子被刺事件之后,他就鲜少再跟她说朝中的事情。即便自己暗下满面愁容,到她面前也都是轻松的样子,不让她心里慌张。姜黎感觉出不对劲也问他,得到的自然都是敷衍,问不出什么来。只瞧着他每日还是拼命练兵,夜里睡觉越来越不踏实。姜黎睡前便想百样法子帮他放松,也全部不见效用。而后,姜黎也就自然而然紧起了神经。
许是太紧张了,夜里做的梦也就千奇百怪起来,没有好的。只有一天夜里,瞧着月光如水,照得到处明亮可见。她正讶异这月光为何如此之亮,便见韦卿卿摇着步子打了帐门进了帐篷来,一袭纯白色的纱裙,仿似飞升了的仙子。
韦卿卿走到她面前,手里还摇着扇子,也是纯白的,边角绣了一滴刺目的红点,拇指般大小。她笑眯眯的,看着姜黎说:“天都这么亮了,你还不起来?”
姜黎想说话,却发现整个身子好似都不是自己的,说不出话来,也做不出任何动作。她便着急起来,仍是看着韦卿卿在自己面前笑,说:“园子里蔷薇架上的花一夜间全开了,正好看呢,想带你去瞧瞧,哪知你只是睡,这会儿又谢了。”
想说的话说不出来,自己身上仿佛压着块巨大的石头,让人动弹不得。姜黎便不自觉惊恐起来,她看着韦卿卿在自己面前说许多奇怪的话,又给她跳了一支舞,最后死盯着她的眼睛道:“黎妹妹,我要走了,这是最后一次来找你了。你厌我,以后看不见我,就清净了。”
心里的恐惧无限扩大,姜黎想叫沈翼,可什么也叫不出来。她眼睁睁看着韦卿卿唱着曲儿往帐门边去,在打起帐门的时候外头是一片刺目的白,刺得她面目糊涂。她微微回头,看了姜黎一眼,便低头出了帐篷。那帐门轰地一声落下,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姜黎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才看到帐里有灯,沈翼在帮她擦眼泪,一直在叫她的名字,轻摇她的肩膀,叫她,“醒一醒。”
姜黎这才意识到,才刚做了个梦,而现在她满脸都是眼泪,枕头也湿了大半。便是醒了,那眼泪也控制不住,一个劲地往下落。她忽坐起来,抱住沈翼,嘴里不住念叨:“沈翼,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最近到底怎么了?”
沈翼也抱着她,轻轻抚她的背,“你做噩梦了。”而后又轻声安抚她,“有我在,没事了。”
姜黎在这一场梦里惊醒后就没有再睡着,次日醒来心里也像堵着东西,气喘不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做那样一个梦,梦里的恐惧感现在想起来还异常真实。还有韦卿卿在梦里的样子,说话的语气,都让她脊背生寒。直到几日后,她看到翡翠背着包裹出现在军营东面的小河边时,心里便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
翡翠看见她就哭,汪了满眼的眼泪,哽咽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黎姑娘,我家姑娘……没了……”
姜黎那时手里端着浣洗盆,她的指甲扣在盆肚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看着翡翠,眼眶已染上了水红,哑着嗓子问她:“怎么没的?”
翡翠抬起袖子擦擦眼泪,说:“姑娘难产,太太要稳婆保小的,才没的。”
旁边跟着的阿香和如意听话到这里,便忙接了姜黎手里的浣洗盆,往河边去了。留下姜黎和翡翠两个,对立而站。姜黎怀里空下来,慢慢收回手来却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又问:“你家大爷呢?”
翡翠吸着鼻子,“大爷在任上,没在家。姑娘现在已经入土了,丁家和韦家这会儿也都闹僵了,成了仇人。我是哪边都呆不下去,只好打了包裹走人。”
她说着话去掏腰包,从腰包里掏出一个戒指来,那戒指是金的,上头镶着一颗黄豆大小的红宝石。她把一面吸着鼻子,一面把戒指塞进姜黎手里,说:“姑娘走的时候,从枕头下摸出两个东西,一个是我的卖身契,一个是这个。我知道这是给您的,但她知道您不愿见她,所以一直也没送。”
姜黎低头看着手里那戒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翡翠把流下来的眼泪又擦掉,顿了一会缓下情绪又说:“我知道您可能会说,这东西没用,可是您不知道,这是姑娘从自己月钱里省出来的。家里给的头面首饰,给不到红宝石……”
翡翠说到这里又哭起来了,索性也便不擦眼泪了,一面哭一面说:“您一直怪我们奶奶,可是您不知道,她真的尽力了。姜家出事的时候,我们一直被看在家里,连二门都不让去。她手下有几个丫鬟,您是知道的,做不出大事来。她一个月就一两月钱,能干什么呢?大爷那时候也找过您,但是根本没有用。后来风头过去了,大爷发现婧姑娘在醉花楼,就和我们姑娘一起回了家求,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求得老爷太太去醉花楼赎人。可是那时候,婧姑娘她不愿意出来了。您回来后,姑娘没跟您说婧姑娘的事是她不对。可是,她不过见了您几回,回回都说不上几句话,她不是个洒脱的人,尽在那纠结和您的关系了……”
翡翠说的话一字不含糊地落在姜黎的耳朵里,眼泪一滴滴砸在手里的红宝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