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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传到大房,阮氏一双素手掀起帘子,望着窗外的春光,神色莫测,片刻吩咐贾妈妈:“去将我屋子里的燕窝拿去厨房炖了端来,我有些饿了。”
心情好,自然胃口好。
这些话传到二房,蒋氏正坐在梳妆台前由鸳鸯梳着发髻,闻言一愣,随即却流露出看戏的模样来,哼一声,心想,到底不过两个丫头片子,在不过天去,不还是得嫁出去?等两个都嫁了出去,阮氏也就没什么好依靠了,一念至此,她望着梳妆台上的两朵珠花,拾起一朵,又放下,在拾起另一朵,对鸳鸯道:“咱们府里看来快办喜事了,你说,我平日的那些个发簪子是不是素了点?快,给我将这朵珠花戴上。”
只是拂晓园,安静的不太寻常,宝龄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口,窗外春花烂漫,一派恬静祥和的景象,她的心里却不曾安宁,反而更为烦躁混乱,脑海里尽是祥福叔适才来告诉她的事,明日午后,邵家将派人来接她,去邵公馆小住,并请她放心,邵家此举只不过是想与她多做接触,定会以礼相待。
“大小姐,两弊相衡取其轻,老爷这么做,是有自己的打算。”祥福叔垂首道。
两弊相衡取其轻,后一句是:两利相权取其重。到底是避弊还是争利?宝龄微微抬头:“祥福叔,若我此刻问你,爹的打算到底是什么,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祥福叔神情间流露出为难之色:“大小姐,请恕老奴不能直言”在转身之际,却微不可闻的传来一句话,“其实大小姐离开一段日子,也未必不好”
知道祥福叔走远,宝龄依旧反复咀嚼刚才的那些话,像是定住,园子里,连生望着那一动不动的人影,指尖不觉蜷了起来,向来回踱步了几十回的招娣道:“阮大哥几时才回来?”
招娣一愣,摇摇头:“四公子并没有说。”那日出了拂晓园,阮素臣便叫人传信来,说要回一趟南京,却并未说何时才回来。招娣直到现在还未弄清阮素臣为何要将这个口信传来拂晓园,而不是传去云烟小筑。可此刻,她已被大小姐的婚事扰乱了心,若是从前的大小姐,她并不会这么在意,伺候那样的主子,比叫她到浣洗房做苦力更叫人不安,但如今
连生抿着唇,片刻却从招娣身边风一般的经过,朝屋子里走去。与此同时,宝龄仿佛深深的吸了口气,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长廊上,两人差点相撞。连生十指青白,没有一丝温度,整个人看起来冷得像冰:“别去。”
宝龄怔了怔:“别去哪里?”
“别去邵家,别与青莲会有瓜葛。”连生黑蝴蝶般的睫毛轻闪,唇色几分苍白“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青莲会是个什么地方,青莲会的九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连生比她更清楚。只是她此刻还有的选择么?她并未应允任何事,顾老爷却已派祥福叔来,明确的告诉她明日邵家的人会来接她去邵公馆,更派了一群人在门口守着。仿佛,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她代替宝婳已成了定局。宝龄望着连生认真的神情,开口道:“连生,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怎么做?”
连生紧抿的唇动了动,下一秒,忽得用力拽住了宝龄的胳膊,黑色的瞳仁紧紧地盯着宝龄。强势、又略带一丝请求:“别去!”
胳膊几乎被指甲狠狠的陷进去,磕得生疼,宝龄抬起头,看到连生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尽是汹涌的波澜。
黑暗中的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此刻显而易见的关切,是一种纯粹的情感,只是对她,而不是顾宝龄,与阮素臣并不一样。这些,宝龄不是没有感觉,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只是,还有太多的事,容不得她考虑,甚至不能去想。良久,宝龄一字字道:“我要去。”
握着她的手忽的一片冰凉,连生倔强的咬着唇,维持动作不变。
“我要去,连生。”宝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你放心,我去,并不是答应这桩婚事。”
虽然静坐了许多天,也想了很久,但宝龄从未有过要嫁去邵家的想法。宝婳她固然担忧,但若是用她来换宝婳,亦不是一个聪明的办法。一开始,她便与宝婳好好相处,她关心宝婳、爱护宝婳,可以给她作为一个姐姐全部的担当,但并不意味着要牺牲自己,她这样做,只是想拥有一个和睦的家,想让自己过的更好。而夫家是女人下半辈子的另一个家,特别是在这个时代,所以她更不可能这么做,若她日后注定过阴霾不堪的日子,她宁可没有活过来。
连生仿佛有一瞬间的错愕,手缓缓的落下,随即蹙眉:“那你”
“我只是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几日,宝龄细细的想,觉得这桩亲事仿佛总叫人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具体要说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她本也以为,由这几日顾老爷的态度来看,顾老爷的心里渐渐的转移到了宝婳身上,再说宝婳身子本就弱,所以,权衡之下,选择了她。直到祥福叔清晨来找她,说了那样一番话,她心底的迷惑便更为浓郁了。
宝龄一直在琢磨祥福叔的那些话。
“其实,离开一段日子,也未必不好。”
这句话在她心底缓缓炸开。这句话并不是一句普通的劝架词,若真是想劝她答应这门亲事,是不是该说些吉利的话、抑或说些那位九爷的好话?再不济,也该说说顾老爷的为难之处,这样才能叫她动心不是么?而不是说什么离开一段日子。
一段日子?若是嫁了,该是一辈子的事,又怎会是一段日子?宝龄忽地冒出一个不太确定的想法:难道顾老爷这般果断的将她推出门去,竟是想支开她?
支开她,是要做什么?有什么事,非得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才能做?宝龄绞尽脑汁的想了许久,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而除此之外,还有另外理由让宝龄最终做出了决定,那便是:她忽然记起了那天的来访、与顾老爷长谈的黑衣人是谁。
她曾以为是马公馆的人前来提亲,所以自然而来的认为是她上次去赴宴见过的某个人,但当她了解到此事与马俊国无关时,才突然想起,那一袭黑衣、那个背影,像极了她曾见过的一个人。她与他算不上熟络,甚至没说过一句话,但他那恒古不变的黑衣,和一张比衣裳还要黑的脸,却叫她记忆深刻。
若真是她脑海里的那个人,那么另一个人的身份宝龄的眉心慢慢的拧了起来,那种被人当猴耍的感觉,实在不是她所喜欢的。
顾老爷的打算、那位神秘的九爷还有许许多多这几日在她心里翻腾的疑惑,她知道,若一日不弄清楚,便一日不得安宁。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伍拾、临行
在吃过晚饭,回到拂晓园,已是夜深。
宝龄行走在夜色中,一边想着饭桌上的事。吃饭的时候,顾老爷第一次正式向众人宣布邵家来提亲、与宝龄明日将被接去邵家小住一段时日的事。身后一片哗然声中,阮氏手中的银筷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贾妈妈赶紧收拾起来:“太太”
而头一个仿佛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是蒋氏。蒋氏一双眼睛自口中的刘海下睨着宝龄,看不出是窃喜还是惋惜,嘴上却一派当家的作风,皱眉道:“老爷,这事儿是不是从长计议?咱们大小姐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别说是小住上一段时日,就算是呆上一天两天的,也只怕大姐,您倒是说说话。”说罢,看好戏般的讲话锋一股脑儿的丢给阮氏。
阮氏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虚弱的喘息道:“老爷,不如咱们再想想”
顾老爷扫向阮氏,目光如炬,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随即似是不耐的摆手道:“能想的法子我都想了,亦与南京那边通过书信,如今,也唯有先照着邵家的意思来办。好了,都吃饭吧!”目光淡淡的移向宝龄,“宝龄,你也多吃些,吃完早点去歇息,明儿还要早起。”
宝龄抬起头,只见顾老爷眼神中仿佛含着一丝她曾熟悉的关切,却只是一掠而过,那目光早已错开了去。若在一个多月前,听到这番话,宝龄肯定是笑意盈盈的应了,心底还会暖洋洋的,但这一刻,她竟有些无法确定,是自己眼花,或者是别有深意。这个最先叫她长生了亲情、真实的感觉到家庭的温暖,从一开始,她便认定了最可依赖的人,她竟看不清,他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宝龄长长的舒了口气,靠在床榻上,招娣见她默不作声,小心翼翼的端来水盆为她梳洗、更衣,有匆匆出去。
宝龄的手指绕在胸前的发丝间,只听招娣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大小姐,太太与二小姐来了。”
宝婳安静的坐在阮氏身旁,眉眼低垂,听见过道里传来的脚步声,才飞快的抬起头来,而一旁的阮氏已站起来:“宝龄!”眼底是说不出的担忧和歉疚,只唤了一声便哽咽无语。
宝龄脚步微顿,缓缓的压下心中的紊乱,知道唇边扬起一抹微笑,才跨进门槛去:“娘,宝婳。”
“宝龄——”阮氏双眸通红,想必这几日睡得极为不安稳,执起宝龄的手细细的看她,仿佛她要一去不回似的,半响才哑声道:“都是娘没用!你怎么这么傻啊孩子,还有其他的办法是不是,不需要这样,定是还有其他的办法”
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将宝龄一颗心也搅乱了。宝龄反握住阮氏的手,柔声打断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娘。要是有其他的办法,爹早说了不是么?”
阮氏耸起的肩膀顿时软软的跨下来,身子微微颤抖,茫然失措一般。宝龄暗叹一声:“娘,不早了,您跟宝婳先回去吧。”
宝婳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却突然慢慢的道:“娘,我想跟姐姐单独说会话。”
一句话,宝龄微微一怔,阮氏眼底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随即疲倦的点点头:“也好,你们姐妹好好聊聊,我先回去。”
招娣送阮氏会瑞玉庭,阮氏走到门口停下来,朝屋子里望去,片刻回过头慢慢朝外走去。
屋里,宝龄挨着宝婳坐下来:“怎么了?有事要跟我说?”
见那双眼睛虽然有些睡眠不足的疲倦,却如山间的清风,并未一丝责怪怨恨之意,宝婳缓缓开口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宝龄面色沉静,故作轻松的反问道。
宝婳看了宝龄半响,幽幽的道:“我晓得,邵家提亲的对象,是我。”
宝龄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展颜一笑,“那又如何?你别忘了,我一向喜欢与你抢,何况,我是你姐姐,就算要成亲,也是我在你前头不是么?”
不是,分明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姐姐是喜欢与她抢东西,但却不一样。
她记得姐姐每次与她抢东西时,神情总是叫她看不透,有些阴郁、有些忧伤,好像她欠了姐姐许多一般,不会如同此刻一般淡然、释怀,仿佛什么都不计较。
宝龄见宝婳默不作声,只定定的望着自己,笑一笑,将她拦在怀里:“傻丫头,姐姐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你要养胖一点,别在生病,嗯?”顿了顿,她用很低的声音道:“有些事,过去的便是过去了,你、我,还有许多人,都要有个新的开始。”
这句话是同宝婳说,亦是同自己说。她想起那日在云烟小筑的梳妆镜前,她对宝婳说的那番话,彼时有很多事,她还不晓得,她只当那不过是一个鼓励,但此刻想来,对于宝婳来说,那无疑等于一句承诺。即是如此,那么,便当做承诺吧。她相信刚才的那句话,宝婳也会懂。
怀里传来温热的体温,宝婳顿时凝注。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几日与姐姐的亲近,的确有一大半是出于姐姐叫人看不懂的转变,而最重要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及笄那日,阮素臣对她说的那番话。
她什么都可以不在意,钱财、美貌、顾家二小姐的名头,但惟有那个人的话,她从来都小心翼翼的放在心里,她不知道这十几年里,自己曾说了多少句话,但却清楚的记得,从初见他的第一面起,他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如同那些玻璃珠,都深藏在心底。所以,她决定,要对姐姐好一些,亲近一些。这样,他便会高兴,他高兴,她便都值得了,如此而已。
而此刻,她却感觉从未有过的感动与难过,慢慢地将手环住宝龄,如同敞开一角的心扉完全打开,一滴泪忽的滚落下来:“姐姐、姐姐”
这一刻,她是真的将眼前的人当作了最亲的姐姐,甚至,有些东西,她竟一时也放了开去。她甚至想,永远这样也挺好。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