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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几日前的那场大雨,将那一树一树原本绿意葳蕤的枝叶吹散在地,满地的落叶,铺成了一片黄绿的毯子,一阵风吹过,漫天缭乱的黄叶遮住了宝龄的去路,而她的眼亦被那一片素白所灼伤。她一步步地踏在枯叶上走,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个下人正在打扫院子,见了她像是石化了一般,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太太在哪?”宝龄皱皱眉道。
那下人眼底迟疑了一下才道:“老爷入殓之后,太太便一病不起,这几日也没出过院子。”
果然还是宝龄心一揪,忽地从那下人的话里仿佛抓到什么,蓦地道:“你说,老爷已经下葬了?”
那下人慌忙点头:“是昨日的事。”
“怎么没等我回来就”宝龄怔忡过后,有些茫然地喃喃,心底空落落的,无比的酸涩。
然后,她看见那下人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来,支支吾吾道:“是太太的意思,老爷早日入土为安的好,至于大小姐,邵公馆的人已将一切告诉太太了,太太怕您伤心,再坏了身子,想等您身子利索些再接您回来,所以便让二少爷打点了一切。”
宝龄明显感到那下人说话时在哪里停顿了一下,当听清他后头说的那两个字时,她原本茫然的眼眸定了定,一片愕然:“你刚刚说什么?打点老爷大殓的是谁?”
“是”那下人支吾了一下道:“二少爷。”
二少爷?!宝龄愣了片刻才领会这两个字的含义,其实这三个字再普通不过,但,不应该出现在顾府。
顾府,哪里来的少爷?!
她像是看着一个疯子一般看着那个下人,眉目一沉:“你胡说什么?什么少爷?什么二少爷?”
那下人被她凌厉的目光一瞪,身子一抖,正要说话,却听一人道:“大小姐回来了。”
宝龄望去,祥福叔正朝着她走来,走到她跟前,微微行了个礼:“大小姐跟老奴去老爷灵堂上上柱香吧。”说罢,转身朝前走去。
宝龄脚下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回过头,只见那下人一触到她的目光便惶恐的别开头去,她的心忽地轻轻一动。
宝龄走后,那树林子后走出几个婆子丫头,望着宝龄的背影,同时露出奇怪的神情。
“唉,大小姐那性子要是知道老爷将她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还记得几个月前老爷对大小姐的态度便突然变了,吃饭时说的那番话,啧啧啧你是没听到,不过谁都以为老爷那是一时的气话,没想到老爷早就存了那样的念头”
“有人是凤凰变麻雀,有人可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切,如今这府上跟原来还一样么?就算是凤凰也是落难的凤凰了!我看哪,咱们还是要自谋出路,免得”
“大帅不是下了令不追究了么?”
“追不追究还不是凭他一时的念头,日后,谁知道呢”
这些话,宝龄自然一句都没听见,她正与祥福叔并排朝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她抿了抿唇角,终是道:“祥福叔,刚才那人说什么二少爷”
“大小姐想知道些什么,便跟老奴来吧。”祥福叔的背影稍稍一顿,又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
顾老爷的灵堂便设在仁福堂,一片挽联与花圈中,那灵位前的香台正冉冉地冒着青烟。
宝龄一进去,便怔了怔,不知怎么,目光就落在原本那副巨大的水墨画之处,只是那里已没了水墨画,连那间密室亦都不见了,而隔断密室的墙自然也不见了,一旁有敲打过的痕迹。
整间仁福堂大了许多。
宝龄望向祥福叔,祥福叔垂下眼,语调平静地道:“太太说老爷生前习惯了住在这里,便将灵堂设在此处,灵堂乃肃穆清静之地,其余的那些东西,都叫人清理干净了。”
宝龄记得,那间密室是顾老爷为了纪念某位亡故的友人所建,而那位友人,还是个女人
她的目光慢慢移开,灵堂布置的十分简单,甚至连吊唁的花园亦是寥寥无几,冷清的与顾老爷在世时截然不同,祥福叔仿佛看出了宝龄的想法,叹口气道:“商会的人说突然出了那样的事,群龙无首,公务繁多,所以并未前来,只送了挽联来。倒是那些街坊百姓,还送了些祭品来。”
群龙无首、公务繁多么?宝龄冷冷一笑,怕是明哲保身吧?
如今的顾家已不同以往,顾老爷的死并不光彩,顾老爷一死,商会与顾家再也沾不上关系,别说是巴结,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那些人此刻恐怕恨不得立刻与顾家撇清关系才好。
风光时,众星捧月;落魄时,做鸟兽状散。
世态便是这般炎凉。怨不得谁。
宝龄的目光停在一副挽联上。
寡瘦的笔迹,用力极为不均,显示出书写挽联的人当时心情的不平静。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是太太亲手写的挽联。”祥福叔幽幽地声音传来。
宝龄暗叹一声,心里泛起一丝无可名状的感伤。
此去经年,营生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阮氏此刻,是否亦是同样的心境?
接下去是一些商会同僚,或曾与顾老爷生意上往来的人送来的一些挽联,最后一副,来自于平江邵公馆。
宝龄注视那挽联许久,才慢慢地上前点燃一炷香,跪于蒲团上,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头,随后便是长长的静默不语,祥福叔亦是垂首站在一侧,并不说话。
四周一片静谧,不知多久,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却又在门口停住。
仁福堂的门口站这一个英俊挺拔的少年,风轻轻拂过,那抹深蓝的衣袂微微卷起,一身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的微光,双眸如星辰般烁烁生辉,直到目光落在那跪在蒲团上的女子处,眼底才泛起一丝别样的温柔,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响:幸好,她没事!她回来了
与此同时,宝龄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觉转过头去,脱口道:“连生!”
每一次见到连生,宝龄心头总会浮上淡淡的温暖,只不过,短短几日未见,这孩子竟似乎又长高了些,而且,还有什么东西微微不同了,宝龄眉头微微一动,对了,是他的衣裳!
平日他与那些下人一般穿着布衫,而此刻,那袭衣衫虽依旧颇为低调,但仔细一看,却光滑明亮,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一丝华贵的光芒。
“连生,你”她缓缓站起来,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迷惑,却听祥福叔道:“二少爷!”
“二少爷”这三个字在宝龄心头炸开,她下意识地朝四下看了看,灵堂里除了她与连生,再无旁人,一个念头闪过,她腾地抬起眼:“祥福叔,你叫他什么?”
连生眼角轻轻一跳,走到她跟前:“你回来了。”
声音低而温柔,眼中依旧是熟悉的关切之色,但此刻,宝龄盯着他,忽地退后一步,一字字地道:“刚才祥福叔叫你什么?”
连生的睫毛颤了颤,眸光微微一暗,侧过脸道:“祥福叔,将老爷的信读给大小姐听吧。”
宝龄怔怔地站着不动,祥福叔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大小姐,这便是老爷生前留下的信函。”
信?对了,还有一封信!
在去南京之前,宝龄便得知有这封信的存在,然而,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她并不知晓,此刻,祥福叔终是拿出这封信来,不知为何,她心里的那丝迷惑与不安却越来越甚,深吸一口气,缓慢道:“我爹信里说了什么?”
漫长的等待,四周静谧无声。
良久,祥福叔的声音如从天边传来:“老爷信上说,将连生收为义子,要与大小姐断绝父女关系。”
壹佰零柒、惊雷
祥福叔的声音低而沉缓,却犹如一道惊雷,轰地一声,在宝龄脑中炸开,她怔怔地不动,脸上的神情不断地变幻着,最后只剩一片迷茫,下一秒却伸手拿过祥福叔手里的那封信。
白纸黑字,正是顾老爷的亲笔信,然而信上的内容,却是那么的陌生。
“长女宝龄,生性顽劣、心思狭隘,对父母不孝、对姊妹不仁,经多次教导无果,吾实失望之极,其母阮氏体弱多病,吾走后,恐其母难以管教与她,故吾忍痛与之断绝父女关系”
“账房学徒连生,聪慧勤奋,为人踏实诚恳,吾膝下无子,思来想去,决定将之收为义子,其后家中的一切大小事务,俱交予他打理”
那些字不断在宝龄眼前交错、重叠,她忽地望向灵堂之上顾老爷的灵牌,纵然只是一块牌位,但她真的很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老爷为何会留下这样一封信?又为何要这样做?纵然膝下无子,要收连生为义子,可为何要赶她走?
她想起顾老爷来与她“告别”时,那慈爱又充满留恋的眼神,不,不可能!顾老爷之前对她态度冷漠,只是为了保护她不是么?怎么会
保护?!一道灵光在她脑海里忽闪而过,她忽地怔住。
这封信是顾老爷出事之前便写好了的,她还记得祥福叔说,顾老爷交代他不到最后,无需将信拿出来,所以她顾老爷出事之后,她曾要看这封信,但祥福叔并未答应。
顾老爷所说的“最后”是什么一声?这个最后难道是死亡?
那么,顾老爷之所以与要与她撇清关系,是因为一瞬间,她心底千头万绪,竟是说不出话来。
“这封信,是我爹去南京前交给你的?是我爹亲笔写的?”良久,她喃喃地望向祥福叔,想从祥福叔脸上看出些许端倪,但,祥福叔只是一脸的平静:“大小姐,这是老奴亲眼看着老爷写的,随后将它锁进抽屉里,这抽屉的钥匙,只有老爷与老奴两人有,大小姐若是不信,便是说老奴伪造了老爷的遗书。”
宝龄张张嘴,正要说什么,却听一个声音道:“祥福叔,大小姐落脚的地方,可收拾妥当了?”
宝龄回过头,便看到连生站在她身旁,他并没有看她,只是望着祥福叔,淡淡地道。
祥福叔道:“收拾妥当了,城东的那栋宅子虽不大,但很干净,大小姐今后便可在那里生活。”
连生目光移过,凝视宝龄:“我陪你去屋里收拾收拾,走吧。”
“连生,你说什么?”她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这个曾经一直站在她身边,说会保护她的少年,此刻竟是一脸的平静,甚至冷漠。
他一字一字地道:“白纸黑字,再清楚不过,你已不再是顾府的大小姐,也不能再住在顾府,既然义父收我为义子,我便有义务完成他的遗愿。”
宝龄盯着连生,眼底是难以置信的神情:“连生”
好像什么都变了。在踏进顾府的前一刻,她曾想过各种难以面对的局面,顾老爷的突然离世,加上谋反的罪名,昔日风光无限的顾府无疑从最高处狠狠地摔了下来,顾老爷不在了,就等于顾府没了顶梁柱,只留下孤儿寡母,一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眷,病的病、疯的疯,顾府会变成什么样她不知道,一路上,她的心没有一刻是放松的,但,她却从未想过,竟是这样的局面!
不知过了多久,宝龄的目光慢慢地落在连生那袭蓝色锦缎上,忽地笑了,凉凉地笑:“我可不可以见见我娘?二少爷。”
最后三个字,宝龄故意加重了语气,连生又怎会听不出来,他手指微微地一僵,随即道:“可是可以,只是,太太还未醒,我看,你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为好。”
宝龄目光陡然一沉,却听一个柔弱的声音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宝龄心底一阵酸涩:“娘!”
仁福堂的院子里,阮氏正由贾妈妈搀扶着,一步步地走来。
连生的目光在扫过阮氏时,微微地一沉。
宝龄却已飞快地跑过去,抱住阮氏:“娘,你没事吧?你的身子”
阮氏嘴唇苍白银纸,缓缓摇摇头,拍拍宝龄的手,目光随即望向祥福叔与连生:“是谁说要赶大小姐走?”
祥福叔张了张嘴,却听连生不紧不慢地道:“是老爷的意思,老爷的信,太太也看过了。”
阮氏盯着连生,那目光仿佛淬了寒冰:“老爷膝下无子,顾家后继无人,是我未能为顾家延续香火,老爷要收你为义子,我没有任何意见,但,宝龄是老爷的亲生女儿,是这顾府的大小姐,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一个父亲,纵然对自己的子女一时生气失望,冲动之下做些有违常理之事,又怎会真的对自己的女儿绝情绝意,抛弃在外,任由她自生自灭?你们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