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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莎莎如一道离弦之箭冲入漫天风雪之中。
雁门关辽阔无际,纵是晴日里要找一人也困难的紧,更遑论如今风雪迷眼,视野所及不过十来丈,再远便是白皑茫茫,要找人谈何容易。
奕卓曦逆风而行,凛冽寒风砭人肌骨,他努力呼喊着燕珂的名字,可瞬间就被淹没于狂啸的风中。如此几番过后,嗓子眼更是被风吹得生疼,嘶哑着难以发声。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他只能一步步顶着雪虐风饕,祈求着上天的垂怜。
不知走了多久,迎面而来的风雪中夹杂着一缕血腥气。奕卓曦心下一紧,知道自己八成是找对地方了。“莎莎,走!”夹紧马腹,循着气味而去,映入眼帘的是无垢的白与刺目的红,尸骨累累残肢遍地,宛若炼狱。
不是没有经历过更为惨烈的战场,不是没有见证过同袍的战亡,可唯独这一次,却是真真正正的叫他打从心底感到害怕。冷汗涔涔浸透衣衫,下马时甚至脚下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厚重的积雪上。奕卓曦强撑起虚软的身子,努力辨识着每一具尸首。
每翻过一具尸体,他都认真地替将士们合上眼,庆幸着不是燕珂的同时又总害怕下一秒就会看见燕珂的脸。期望与恐惧交织着,几欲压垮他最后的坚持。直到彻底确认完最后一名牺牲的将士,奕卓曦终于从胸腔深处吐出一口气。
没有燕珂,这些人里面没有燕珂,这是否代表着…燕珂还活着,而他,还能抱有着仅存的希望。
临走前,奕卓曦做了简单的记号以便之后能够再次回来好好安置这些尸首,最后朝阵亡的同袍们深深鞠了一躬。这里躺着的每一名将士,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捍卫着大唐的领土与尊严,他们是真正的英雄。然百年之后,又有谁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付出与牺牲呢,不过是堆堆无人问津的枯骨罢了。
也许某一天甚至于下一秒,他或燕珂也会成为其中之一,他不想等到那时候才去后悔,后悔没能珍惜彼此活着的每一天。
这一回又不知行了多少路,风雪中甚至无法分辨出时辰,只道天色愈发晦暗不明,恐有大风雪将至。心中焦灼难安之时,不防莎莎马失前蹄,一人一马竟从小坡上滚落下来。
“唔……”奕卓曦在地上躺了好半会儿才缓过神来,十多米的高度,纵有积雪重重,也把他摔得够呛。
“嘶——!”
“莎莎!!你还好么!?”
踉跄着跑至莎莎身边,却意外发现莎莎身后竟躺着一具马尸,“这是…苍云战马!?”
那匹马显然是从高处摔下,不幸被竖起的断枝穿透喉咙一命呜呼。这副惨象令奕卓曦背脊一凉,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看来他和莎莎还真是命大,比这匹战马不知要幸运上多少。
“为什么苍云的战马会在这?”奕卓曦凑近张望了下,马尸的旁边凌乱散布着不少脚印,虽因落雪抹消不少,仍依稀可见其一直延伸入不远处的杂草丛中,“还有人活着!”
循着脚印拨开杂草丛,万万没想到区区草堆后竟掩藏着个山洞,当真是别有天地。
这洞并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纯粹是因着洞口杂草丛生这才显得隐蔽难觅。洞里燃着一处火堆,火苗子有气无力地摇曳着,照得四周影影幢幢,依稀可见有人藏于阴影之中。
他这才往里走了没两步,暗处便传来破空之声,一黑乎乎的玩意儿兜头就朝他门面砸来。他矮身朝旁扑倒在地,那东西就擦着他耳畔飞过,落在地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响声。
奕卓曦惊魂未定,定睛一看那偷袭他的玩意儿却分外眼熟,不正是燕珂日日带在身边的盾牌嘛。
“燕…燕珂?”
“小曦!?”一阵悉悉索索之后,一颗脑袋从黑暗中探了出来,“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
“我……”听见燕珂声音的一刹那,奕卓曦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走了那么远,找了那么久,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磨他的希望,可他不敢停下脚步,他害怕一旦他停下了,就不得不去面对也许再也见不着燕珂的事实。他有多么恐惧,此刻就有多么庆幸自己没有放弃。
能再一次听见这个人呼唤自己的声音,真好。
奕卓曦坐在地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心疼得燕珂全然顾不上其他,拖着条断腿踉踉跄跄地就往人那里跑。他走不快,心里却急得很,“小曦,你怎么样!?是不是我刚伤着你了!?”他心里眼里全是奕卓曦,根本没空去注意脚下地面坎坷不平,一不留神就被绊到了。
“燕珂!”接住燕珂朝地上摔去的身子,奕卓曦被严严实实地压在了地上,“你的腿怎么了!?”
“从坡上摔下来的时候摔断了,不碍事的,你别担心。”
从身体贴合处传来的是对方温热的体温,紧紧相贴的胸膛亦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两人一时无语,劫后余生时分再见摆在心尖上的那个人,无论是谁都舍不得撒开手。任洞外风雪交加,只愿偷得一时半刻温存。
燕珂把脑袋搁在奕卓曦的肩窝,慢慢平复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他们巡防时突然遭到了狼牙军的袭击,对方人数比他们多太多,为了突围出去,不少兄弟都丧了命。他一边躲避着狼牙军的追击一边试图回到广武城,却不料在风号雪舞中与其余幸存的苍云走散了。白雪皑皑中难辨方向,又不巧滚下山坡摔折了腿,当真是雪上加霜。
没了坐骑又断了腿,仅凭他一人的力量根本无法爬上山坡。燕珂躲在这个洞中,千里冰封中孑然一身,他忍不住想念起身在广武城中的奕卓曦。哪怕是对自己发脾气也好,想要再见他一面,抱一抱他。他还想和奕卓曦过一辈子,用自己的一生去宠爱他,直到雪鬓霜鬟垂垂老矣。
世事难料之处莫过于在人最幸福的时刻将其打入地狱,抑或在最绝望之时给你捧上一抹希望。已然放弃的燕珂心心念念想着奕卓曦,于是奕卓曦就真的出现在了他面前。他无法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相比之下只觉任何语言都过于苍白,他只能把人紧紧拥在怀中,恨不能融为一体。
“你怎么会在这?是来找我的嘛?”燕珂将额头抵在奕卓曦的额头上,望入那双明眸中,小心翼翼又带着一丝期待问道,“你出现在这里,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在担心我,你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我?”
燕珂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预料中奕卓曦的反驳,低头一看,身下人咬着下唇,大片嫣红肆无忌惮地从脖颈处一直蔓延至脸上,特别是那耳朵尖,红的都快滴血了。一双眼中有着被说穿的狼狈,却依然毫不避讳地直直望向自己。
“小曦…”奕卓曦这幅白里透红的模样已然说明了一切,燕珂的轻笑戛然而止凝固于嘴角,随即心头涌上一股狂喜。他压低身子,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只要开口说话就会碰上对方的唇,“告诉我,是真的吗?”
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氛围,奕卓曦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任凭燕珂将唇印在他的唇上辗转碾压。这张唇并不柔软,甚至带着些微的干燥与毛糙,却轻而易举地掌控了他的全部。燕珂的舌尖探入他口中,一改先前的温柔,霸道地扫过齿列,将自己的气息牢牢印刻在他体内。
一夜飞雪纷纷,一夜殢雨尤云,待得天明时分终是云收雨散晴空万里。哒哒马蹄声伴随着人们的呼喊声由远及近,搜救了一整夜的苍云军终是找到了这里。
燕珂的腿脚不方便,便和奕卓曦共乘一骑,随着苍云军往广武城行去。
回城途中,奕卓曦掏出燕珂先前赠他的玉佩,“你说过这是你的护身符吧。”他将玉佩递到燕珂面前,“还给你,我可不想你下次巡防回来又缺胳膊少腿了。”
“这玩意儿以前是我的护身符没错,可现在它就是咱燕家媳妇的信物,既然送出去哪有收回来的道理,除非你不是我媳妇儿了。”
“姓燕的,你瞎说什么呢!”
“我可没瞎说。”燕珂握住奕卓曦拿着玉佩的手,趁着没人注意他俩偷吻一记,“以此玉为证,以后你就是我燕珂的媳妇儿了。你若是担心我没了护身符不安全,那你就别离开我,时时刻刻呆在我身边,不就等同于我戴着这护身符了嘛。”
奕卓曦瞪他一眼道,“强词夺理!”
“这块护身符护着我经历过大大小小的磨难,有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可其实我一直不明白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第一次,燕珂的脸上露出了名为脆弱的神情,“我的同袍们大部分都死了,苍云军再不复从前,当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一刻,我只想问问老天,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为什么不是薛帅呢?”
“燕珂,你别这么说…”
接过奕卓曦手中的玉佩,燕珂郑重地将它戴在了奕卓曦的脖子上,他望着奕卓曦说道,“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活下来,一定是为了遇见你。”
燕珂的目光是那样认真,满载着对他的情意,让奕卓曦忍不住呼吸一滞。他转过身子背对着燕珂说道,“若你这么说,那我不远万里从东都来到雁门关,一定也是为了遇见你。”
搂紧怀中人,燕珂对着奕卓曦悄然泛红的耳尖满足地笑了起来,这样可爱的人,终于是他的了。
他遇见了他,从此生命才有了意义。
广武城巍峨的城门逐渐出现在视野中,他们终于回到了这个地方。
他们的缘分起于此处,在这里,他们的命运有了交集。而今后,他们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携手相伴白头一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