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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你的一切!”
他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吻了她。
“这一吻公平了没有?”他问。
“你使我变得可笑,”她愣愣的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又发生这些事情,你──好象是被什么神灵派来的,为了──”“解救一个受了魔法,被困在桎梏中挣扎的小公主。”他接口说。接着,就跳了起来,拉住她的手,嚷着说:“来吧,思薇,我们走走,别谈这些沉闷而令人烦恼的事情!你看,那只鸟飞了!”真的,鸟飞了!蓝艳艳的翅膀盛满了金色的阳光,扑落了数不尽的欢愉和秋的气息。一泻如注的瀑布在高歌着,唤起了整个山谷的应和。思薇情不自禁的也跳了起来,跟着他跨过一块又一块的岩石。秋日的阳光美好而温暖,她开始感到浑身的毛孔都舒畅翕张。欢乐不知不觉的来临了,回旋包围在他们的左右。笑声很轻易的溜出了她的嘴唇,不受拘束的荡漾在秋日的阳光里。他开始唱一支歌,歌词是这样的:“在秋日的微风下,我们相遇,像两片浮云,骤然的结成一体。梦里的时光容易消逝,我们在欢笑的岁月里,不知道什么叫别离!……”
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身的震动下,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这是一支什么歌?她从没有听人唱过。但,那歌词是她熟悉的,那是她随笔写在给霈信中的几句话。愕然的呆立在那儿,她有两秒钟连思想都停顿了。接着,她张大嘴,喑哑的问:“你,你是谁?”
他走近她,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和煦的眼睛温柔的望着她,低低的说:“我渴望是你的霈!”
“但是,你到底是谁?”她追问。
“说出来,就什么都不希奇了,”他说:“我刚刚从美国回来。你曾经听霈说过,他有一个在美国研究人类学的哥哥吗?”
“什么?你──”“是的,那是我。霈来到纽约,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资料给我看,你的信,你的诗,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说实话,我几乎立刻就爱上了你,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霈分享你的信的快乐,一直到霈搅上了那个华侨的女孩子……”
“哦!”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面前这个男人,喉咙里像梗了一个鸭蛋,一切的发展和现在急转直下的变化使她昏了头。喃喃的,她模糊不清的说:“原来你是他的哥哥,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是的,思薇,我什么都知道。”他说,深深的盯着她,他有一对霈的眼睛!“当霈搅上了那个女孩子,我愤怒得要发疯,为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丧,但他终于娶了那个女孩子。结婚的前夕,他对我说:'思薇太好,是我没有福气,或者,你能代替我!'就这一句话,使我放弃了还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硕士学位,束装回国。”
她的手指紧紧的抓住岩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儿仿佛也变成了一块岩石。
“很傻,是不是?”他笑笑。“我回国之后,立刻就到你家里去,我不敢直接拜访你,我知道霈一定会把他的事告诉你,于是,我在门外等着,希望有个较自然的机会能遇到你。我等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你出来了,穿著风衣,在大街小巷中闲荡,我跟踪在你的后面,我足足跟踪了三天,而不知道怎样去结识你,然后,在青龙……”
“哦!”她吐了口气,什么都明白了,这下面的事,用不着他再叙述,青龙、海滨、小饭馆,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讷讷的,她说:“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明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困惑的摇摇头。“大概是种潜意识让我不要说。”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和霈相差一岁,从小,我们长得像双胞胎的兄弟,感情也好得不得了。我们爱好相近,兴趣也同。亲戚朋友们常说霈是我的影子,我们是二位一体。所以,当他说我能代替他时,我毫不考虑的就回了国。”他凝视她。“思薇,你比我想象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假如──”她困难的说:“我对你一点也不假以辞色,你这个硕士学位岂不丢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么冤枉呢?人类学能研究出什么来?事实上,没有'人'能了解'人类',这是种最最复杂,最最不可解的动物!霈为追求硕士学位而放弃你,我为追求你而放弃硕士学位,都是──不可解的事!”
她注视着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这个男人的脸模模糊糊的像出现在雾里,有一对霈的眼睛,这是霈?还是别人?或者,这是个能为她放弃一切的霈!是她梦里所塑造的那个霈!真的,她经常在梦里塑造着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的把霈有的缺点挖掉,又慢慢的把霈没有的灵性嵌进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那个男人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仰起头来,她看到的是一对深情款款的眼睛。她叹息了一声,阖上眼帘,不再费力研究他是霈?还是霈是他的影子?她只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哭泣和悼念的昨天已经过去了,今天,是该属于恬静和欢欣的。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完稿
石榴花瓶
他和她相遇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二十七。
她并不很美,也不是那种在公共场合里很会交际应酬的女郎,她只是个小小的,不受人注意的女孩子。可是,在他遇到她之后,他把日记本上所有追求别的女孩子的纪录全抹去了,而写下了崭新的一页。他并不认为她是仙女下凡,但他认为她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个,她牵动他,吸引他,在短短的时间内,使他陷进最深的迷惘眩惑之中,于是,他娶了她。
新婚,她躺在他的臂弯里,细腻的脖子枕着他的手臂,用一种轻轻的,带着微颤的声音对他低声说:“哦,我爱你!”
这是梦似的神奇的一瞬,她的声音深深的敲进他的内心里,使他像被一层温柔的浪潮所冲击。他如醉如痴,庆幸着和她偶然的相遇,发誓他们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对夫妻。争执,吵架,和任何的不愉快在他们梦境似的欢愉里是永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们依偎着,嘲笑邻居们夫妇间的争执,嘲笑那些不会享受生活的人们……。
“哦,为什么他们要吵架?为什么他们不会享受他们共有的时光,像我们一样?”她问。懒洋洋的,醉醺醺的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都是些傻瓜。”他说,吻着她小小的耳垂。
“我们是最聪明的,是吗?”她说:“我们永不会吵架。”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她小小的身子在室内操作,动作优美得像个小蛱蝶,她爱穿白色轻纱的衣服,行动之间,如一团轻烟飞絮。他喜欢看她操作,那夸张的旋转和假意的匆忙,似乎要故意显示她是个勤快的小妇人。明明十分钟可以扫完的地,她扫了半小时,但是,那款摆着的小腰身,那时时停顿而对他拋来的微笑,那扫把在地下画出的弧度……使她的工作变得那么美,那么艺朮化,使他不得不为之微笑,而沉浸在像浓酒似的甜蜜和温馨之中。
“王尔德说,男女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离开。你觉得这话怎样?”她问,手拿着扫把,下巴放在扫把的竹竿顶端,嘴边带着个可爱的微笑。
“这话吗?”他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说:“王尔德是个自作聪明的大笨蛋!男女因了解而结合,因更了解而更相爱!”
“像我们一样?”
“是的,像我们一样。”他推开了她手边碍事的扫帚,把她拥进怀里,那刚扫作一堆的灰尘又被踢开了,但是──管它呢!
夏天的夜晚,他们躺在走廊的躺椅上,数着天上的星星。
“如果我是个作家,”她说:“我要把我们的生活记录下来,将来出一本书,像苏雪林女士的'绿天'一样。我多羡慕她和那位'康'。”
“我们比她和康更幸福,”他说:“你知道,她后来和康分手了。”
“是吗?”她问。接着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夹带着无尽的惋惜。“为什么人生是这样的呢?”她低声说,有些忧愁。
“别烦恼,”她安慰的拍拍她。“我们不会这样,让我们合写一本书,书名叫做……”
“呢喃集。”她笑着说。
“呢喃集?”他也笑了。他们的头俯在一起,就像一对多话的、恩爱的小燕子。
可是,有一天,第一次的风暴发生了,就和夏日的暴风雨一样,发生得那么突然,后果又那么严重,而事先却毫无迹象可寻。
那天早上,她和平日一样擦拭着家具,擦到窗台上的时候,她说:“这儿应该有一个小花瓶,一个绿色的小花瓶,可以和窗外的芭蕉叶子相呼应。”
他望了她一眼,没说话。黄昏,他下班回来的时候,他递给她一个小花瓶。这是件十分可爱的东西,颜色是淡青色,瓶子的形状是模仿一个石榴,圆鼓鼓的肚子,瓶嘴像石榴蒂似的成花瓣形裂开。瓶子光滑细润,晶莹洁净。她惊喜交集的问:“那儿来的?”
“买的!在一个古董店里找到的,漂亮吗?”
“漂亮极了──可是,多少钱?”
“五百块!”
“五百块!”她惊跳了起来。“你那儿弄来的钱?”
“我在我们那个存折里取的!”
“啊呀!”她失声而叫:“那是我为了冬天买大衣而积蓄的!总共只有八百块,你倒用五百块来买花瓶!”
“你知道,这是古董,还是清朝遗物……”
“可是,我要清朝遗物做什么?又不能穿又不能吃!”她噘着嘴说。
“咦,”他诧异的问:“早上不是你自己说要一个花瓶吗?”
“我说花瓶,也没说一定要,而且还这么贵!为了这样一个花瓶,让我失去一件长大衣,实在不合算!我看,你还是把这个花瓶退回去算了!”
“退回去?”他锁紧了眉头。“我跑遍了台北市,才选中了这个花瓶,你要我退回去?”
“是的,退回去吧!这花瓶对我们而言,是太高贵了一些,我们用不起。”
“我是为了要你高兴,才买回来的!你怎么如此世故,用金钱去衡量它的价值,什么叫用得起用不起?钱是身外之物,你该明白我为了买这个花瓶费了多少心思,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爱情!你怎么只管它用了多少钱,就不管我费了多少心呢?”
“我知道你为它费了很多心,但是,我的大衣比花瓶更重要。”她板着脸说。“我积蓄了很久才积下这笔钱,不能把它用在一个花瓶上!”
“是你自己说要花瓶的!”他生气了,不自禁的抬高了声音。
“我没说要这么贵的花瓶!二十元也照样可以买一个花瓶!”
“那些花瓶其丑无比!”
“我宁可要一个丑花瓶,或者根本没有花瓶,我也不愿意因为这个花瓶而损失一件大衣!”她的声音也抬高了。
“大衣!大衣!你只知道要大衣!就不知道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感情!”
“你真爱我就不会把我买大衣的钱去买花瓶!”
“我完全是为了你才买花瓶!”他大叫:“你这个充满了虚荣的女人!你不懂得珍惜爱情,你只懂得珍惜大衣!”
“我虚荣!我爱虚荣就不嫁给你!”被刺伤的她陷进了狂怒之中:“你有多少的钱,来满足一个虚荣的女人!”
“你嫌我穷是不是?嫌我穷为什么要嫁给我?”另一个也被刺伤了。
由此急转直下,两人都越吵越大声,越说话越凶,说急了,都不由自主的去找一些最刺人的话来说,最后,他不假思索的冒出了一句:“我是鬼迷了心才选中你这个没头脑又俗不可耐的女人!你不懂得一点儿高雅的情操!”
她嘴唇发白,愤怒得发抖,急切中,找不出适当的话来骂对方,于是,她在狂怒里,顺手拿了一样东西,对着他砸过去,他一偏头躲开了,那样东西落在地下,立即破碎了。他们同时对地上的东西看去──那个石榴花瓶!一瞬间,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他们看到的,不是价值五百元的石榴花瓶,而是被砸碎了的爱情!她抬起头来,痉挛的张着嘴,想解释她并非有意砸碎这花瓶。但,他望也不望她一眼,就愤怒的冲出了大门,砰然一声把门关上,留给她一个充满恐惧、懊丧,和悲切的夜。
这件事不久就过去了,第二天凌晨,他回到了家里,发现她正蜷缩在床上痛哭。他们拥抱住,彼此自责,说了许多懊悔的话,流了许多泪,彼此发誓这将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吵架……可是,那个碎了的花瓶一直横亘在他们中间,他们原有的亲密和信心已被破坏了。尽管他们都装做毫不在意了,但,彼此说过的恶言恶语都早已深铭在对方心中,是再也收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