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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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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什么?”浣云没听清楚,追着问。
  “狸。一种山里的动物,台湾人说这是大补之物,我无意间打到的。”
  我们确实饿慌了,也顾不得客气,就都狼吞虎咽了起来。
  那只狸真鲜美无比,连洋山芋似乎都是别种味道,吃起来津津有味。我们的主人盛了一碗汤,把鱼肉弄碎了,细心的剔去了刺,拿到他妻子的身边。用一块毛巾,围在他妻子的胸前,开始慢慢的喂她吃东西。我好奇得忘记了吃,望着他那只粗大的手,颤巍巍的盛了一匙汤,送到她的唇边,一点点,一滴滴的把汤“灌”进去。那个女人显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份的汤都从嘴角流了出来,他立刻笨手笨脚的用毛巾去擦。我忍不住推开了饭碗,站起身来,走到他们身边,热心的说:“让我试试喂她,好吗?”
  他抬起眼睛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鲁莽而恼怒的说:“不!你去吃你的!”一腔好意,碰了一个钉子,我怏怏然的回到桌边。宗淇安慰的拍拍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的说:“别去打扰他们,润秋。他只有靠喂她吃东西,才能证明她还是活着的。”
  我看看宗淇,宗淇正深深的望着我。一剎那间,我明白了宗淇的意思,而调回眼光去看我们的男女主人,我心中充满了悲凉的情绪,怎样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他爱她,那个一无反应、一无知觉的女人!怎样的一种绝望的爱!低下头,我扒着碗里的饭粒,忽然都变得像石子一样难以下咽了。
  晚饭结束之后,我们把一扫而空的碗碟送到厨房去洗干净了。夜色已深,窗外的月光不复可见,浓厚的云层移了过来,星星纷纷隐没。我们的主人倚着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的木板上上,回头对我们说:“天变了,夜里会下雨。”
  我侧耳倾听,风声十分低柔和谐,溪水潺潺的轻泻,有猫头鹰在林梢低鸣,还有若断若续的几阵蛙鼓。如此静谧而安详的夜,听不出丝毫的雨意。但是,气温似乎陡然的降低了,阵阵的寒意袭了过来,我们都找出了行囊中的毛衣,穿上后仍然抵御不了那股寒意。我们的主人穿著件薄薄的夹克,敞开着胸前的拉炼,里面是件整洁的白衬衫,他彷佛对于这突然降低的气温并不在意,只走进一排三间的另一间屋子里,取出了一条毛毯,细心的为他的妻子盖上。又提住他妻子的手臂,把她溜下去的身子抬高了些,设法使她坐得舒服。然后,他抬头望着我们,低低的说:“她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作雅泉,雅致的雅,泉水的泉。假如你们认得二十年前的她,你们会觉得她和她的名字一样美,是一条雅丽清幽的小泉。”
  “她现在也不辜负她的名字,”我由衷的说:“她看起来仍然优雅可爱。”
  “是吗?”他灼灼的望着我,带着点研判的味道,好象要研究出我的话中有没有虚伪的成分。“或者你说的也是真情,”
  他再望望那个“雅泉”:“但,无论如何,她曾有过比现在更好的时光,更美的时光……”他陷进一种沉思之中,深锁着眉头,似乎在回忆那段更好更美的时光。室内有片刻的沉寂,我们如同被催眠般都无法言语,连爱笑爱闹的浣云也成了没嘴的葫芦。半晌,我们的主人蓦的清醒了过来,他振作的扬了一下头,突然的说:“好了,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迷途的?在什么地点迷途的?”
  绍圣开始述说我们迷途的地点和经过,怎样从山中的快捷方式走,怎样穿过树林,到达瀑布,和黄昏时的一段摸索。他仔细的倾听着,然后,他从里间房子里取出了纸笔,画了一个地形简图,指示我们现在的地点,和那条小溪,说:“你们兜了一个大圈子,所谓的瀑布,就是这条小溪下游几里路的一个陡坡,如果你们沿着瀑布的岸边向上游走,大概不要一小时,就可以走到我这儿。我这里是一个山谷,小木桥是向外边的唯一信道,如果越过我这座小屋,再向山里深入,就要翻越整个山头才能穿出去,步行的话起码三、四天。林场的蹦蹦车路线是这样的──”他在图上画了出来,又把有招呼站的地方也画出来,下结论的说:“明天,你们只有走过小桥,沿下游折回瀑布,再穿出去。好吧,今晚早些睡,明天我送你们回去!”
  他站直身子,走到里间屋里,我们以为他在安排睡处,但他走出来时,却拿着纱布药棉和消毒药膏,对绍圣命令似的说:“过来,假如你不想让手臂上的伤口发炎溃烂的话,还是包扎起来吧!”
  “让我来好了!”浣云本能的说了句。我们的主人看了浣云一眼,没多说什么,就把纱布药棉递给了浣云。他自己却唤来了他那只闷声不响,而惯于突击的狗,仔细的审视着它脚上的伤,喃喃的说:“我们的客人真和善呀!来自城市里的大学生?还是野蛮民族?”
  我和宗淇交换了一瞥,想起刚刚进来之前,绍圣还说这是个野蛮民族的居处,现在竟被认为是野蛮民族,不禁暗中有种失笑的感觉。他给他的狗也涂上了药膏,拍拍它的头,它就乖乖的伏到桌子底下去了。他站起身,再燃上一支蜡烛,举着烛火说:“来吧,两位小姐睡在里间,我把我们的床让给你们睡,两位先生委屈点儿,用稻草铺在厨房地上将就一夜吧!”
  “噢,先生,”我说:“我们也可以睡在稻草上,不必占据你们的床,尤其你太太正病着。”
  “别多说,”他用决断的、不容人反驳的语气说:“我和雅泉可以睡在躺椅上,她是经常睡在躺椅上的。”说着,他把我和浣云引向了那间卧室,那是间简单而整洁的小房子,有一张小桌子和几把木椅,还有一张简陋的木床。把蜡烛放在桌上,他把窗子都关好了,从床上取走了两条毛毯,对我们深深的看了一眼说:“好了,再见,两位小姐,希望你们睡得舒服。”
  他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我对浣云看看,整晚上,她都反常的沉默。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被单下垫的是稻草,簌簌作声。一层懒洋洋的倦意对我卷了过来,和衣躺在床上,我说:“来吧,浣云,早些睡吧,我累极了。”
  浣云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用手抱住膝,呆呆的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我问:“想什么,还不睡?”
  “想我们这个主人──”她愣愣的说:“和他的妻子。他怎能和这样一个已无任何感情思想和意识的人生活在一起?”
  “别想了,”我说:“他似乎生活得很满足,他保护并照顾她,就是他的快乐。”
  “我想──”浣云慢吞吞的说:“他是个伟大的人!而且,他不是个普通的人──他有学问、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住在深山里。”
  “为了他的妻子,”我说:“山上的空气对她相宜。”
  吹灭了烛光,我们躺在床上。瞪视着黑暗的屋顶,听着夜色里的松涛和泉声,我有很久没有睡着,虽然倦意遍布四肢,睡意却了然无存。我听到外间屋里有一阵折腾,接着,烛光也灭了,显然,我们的男女主人和两位男伴都已入睡。过了许久,浣云幽幽的说:“润秋,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我沉思,摇了摇头,有些迷惑。
  “我不知道。”我说。
  “像你和宗淇吗?”她说:“你们在相爱,是不是?我羡慕你们!而我,说真的,我很喜欢绍圣,但我无法漠视他的缺点。”
  “人都是有缺点的,”我说,不安的翻了个身。“别羡慕别人,每个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恼,我和宗淇也有我们的矛盾。”
  叹了口气,我说:“别谈了,睡吧!明天还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我们不再出声。窗外起风了,小屋在风中震撼,窗棂格格有声。夜凉如水,裹紧了毛毯,我听到外间屋里,我们男主人的鼾声如雷。一会儿,鼾声停了,一阵椅子的响动,他在翻身。接着,是阵模糊不清的呓语,喃喃的夹杂着几声能辨识的低唤:“雅泉……雅泉……雅泉……。”
  呓语停止,鼾声又起了。我阖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风声、泉声、和呓语声,我睡着了。
  一夜雨声喧嚣,如万马奔腾,山谷在风雨中呼号震动,小屋如同飘摇在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挣扎摇撼。我数度为风雨所惊醒,又数度昏昏沉沉的再入睡乡。外间屋中寂无所动,大概这种山中风雨对我们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见惯。小屋看来简陋不堪,在雨中却表现了坚韧的个性,没有漏雨,也没有破损,我迷迷糊糊的醒来,立即就放放心心的睡去。
  雨,是何时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已经满屋明亮,浣云的一只腿压在我的身上,怀中抱着个枕头睡得正香。我轻轻的移开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边,推开了那两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阳光闪了我的眼睛,一山苍翠,在阳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样的绿。经过一夜雨的洗涤,山谷中绿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树叶小草都反射着绿光。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满胸腔的阳光,满胸腔的绿。
  浣云在床上翻身、转动、打哈欠。接着,像弹簧般跳了起来。
  “怎么?润秋?天亮了?”
  “岂止亮了?”我说:“太阳都好高好高了!”
  她跑到窗口来,大大的喘了口气。
  “好美好美!”她叫。又转头望着我,问:“昨天夜里怎么了?一夜吵吵闹闹的全是声音。”
  “雨。”我说:“你睡得真死,那么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谷里找不出雨的痕迹嘛!”整整衣服,她说:“我们该出去了吧?别让主人笑话我们的迟起。今天还要赶去和小朱他们会合呢,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失踪了。”
  拉开房门,我们走到外间屋里,一室静悄悄的阳光,窗子大开着。我们的女主人清清爽爽的坐在椅子里,头发梳过了,整齐的垂在脑后。肩上披着件毛衣,下半身盖着床毛毯,那只名叫威利的狗,像个守护神般躺在她的脚前,疑惑的望着我们。桌上,放着好几杯乳汁,还有一锅食物。杯子下压着一张纸条。整个屋子内,没有男主人的踪迹。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字:“你们今天走不成了,木桥已被激流冲毁,只有等水退后涉水过去。杯中是羊乳,锅里是红薯,山中早餐,只得草草如此。餐后请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去打猎,中午即返。老王于清晨”我抬起头来,看着浣云。
  “什么事?”她问。
  “我们陷在这山谷里了,”我说,把纸条递给她。“桥被水冲毁了。”我走到厨房门口,奇怪着我们那两位男伴在何处?
  推开厨房的门,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满了稻草,而我们那两位英雄,正七零八落的深陷在稻草堆里,兀自酣睡未醒。
  “嗨!这两条懒虫!”浣云也跑到厨房门口来,用手叉着腰喊:“居然还在睡哩!叫醒他们,大家商量商量怎么办?”
  “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说:“现在只有等待──这真是一次奇异的旅行!”五早餐之后,我们四个人到溪边去凭吊了一下冲毁的小木桥。一夜豪雨,使一条窄窄的小溪突然变成了浊流奔泻的大河,那条脆弱的小桥,支柱已经折断,木板只有小部分还挂在桥上,大部分已随波而去。看到这样的水势,绝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夜那条浅浅的小清流。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知道今天想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了。浣云瞪了绍圣一眼,说:“好吧,都是你带路,带成了这种局面!”
  “别怪我!”绍圣说:“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快捷方式,又何至于如此?”
  “总算还好,”我笑着说:“昨夜没有露宿野外,否则,不被淋成落汤鸡才怪呢!”
  “如果露宿哦,”宗淇说:“恐怕我们的命运也不会比这个小桥好到那儿去。”
  从桥边折回小屋,面对着那个不言不语不动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无聊赖。宗淇和绍圣看到了屋角的钓鱼竿,立即动了钓鱼的念头,拿着鱼竿,他们到水边去了。我巡视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群已经放到山里去了,只有几只母鸡在屋前屋后徘徊。看情形,我们的主人一定完全过着农牧的生活。隐居在这深山里,我奇怪,他会不会也有寂寞的时候?
  在那个瘫痪的病人身边,我试着去触摸她,试着和她说话,但她一无所知,她只是一个还呼吸着的“人体”。我想起宗淇说的“活尸”两个字,心中无限悲凉,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连自己“活着”,都无法体会,那不是等于已经死亡了吗?走到我们昨夜的卧房里,浣云正无聊的躺在床上,瞪视着屋顶。我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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