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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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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翠是高家的第八个女儿,那一年刚满六岁,有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和尖尖的小下巴。小小的个子,比我矮了半个头。高家的孩子都不大喜欢跟我玩,一来我脾气坏,动辄就依势欺人,二来他们都怕透了老汪。只有小翠,脾气好,心眼好,只要我一叫她,她就跑来跟我玩。小模小样,怪惹人爱的。但是,我待她的态度是恶劣的,我欺侮她,害她上当。
  有一次,我和她在池塘边上玩,我教她拍巴掌,一面拍,一面念一个童谣:“巴巴掌,油馅饼,你卖胭脂我卖粉,卖到沪州蚀了本,买个猪头大家啃,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
  才念完,我就对着她后背心死命一推,她站不住,“卜通”一声掉进了池塘里,水花四溅。我高兴得绕着池塘跑,一面拍手一面喊:“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
  小翠在池塘里拚命挣扎,黑发的小脑袋在水面冒呀冒的,我更高兴了。可是,一会儿,就看不到小翠的黑脑袋了,只是弄混了的池塘水,一个劲儿的在冒泡泡,我吓得呆在池塘边不敢出气。幸好老汪及时出现,跳进水里去,把小翠拉上岸来,吐出了许多水,小翠才回过气来,白着一张小脸,“哇”的一声哭了。看到闯了祸,我一溜烟就跑回家去。当天晚上,祖父把我叫到他房里,告诉了我许多做人的大道理,并且罚我背三字经,我哼着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底下就变成了蚊子哼哼了。祖父点着头,沉吟着:“你记得住这几句,也算不错了,记住,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他用手摸着下巴,像是突然悟出了个大道理似的,一连重复了好几次,“苟不教,性乃迁,苟不教,性乃迁……”然后,突然沉着脸对我说:“小苹,把这两句话解释给我听听!”
  我把身子扭了半天,吞吞吐吐的说:“这个吗?苟不教,性乃迁,苟不教,性乃迁……就是,如果狗没有叫,就是,就是……送信的没有来!”
  祖父的眉毛抬得好高,瞪着眼睛说:“你在讲些什么东西?”
  坐在一边的祖母,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为了掩饰她的笑,她慌忙站起身来,跑到后面屋里去了。祖父也会过意来,拚命眨着眼睛,忍住笑,故做严肃的说:“你看,你这么大了,连个三字经都讲不出来,假如我要你讲千字文,一定笑话更多了!唔!”他沉吟了一会儿,喃喃的念:“养不敬,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他猛然拍了一下桌子说:“好!从今天起,每天晚上,给我念两小时书,每天早上,给我背两小时书,先从三字经,千字文着手,然后念一点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一天都不许缺!”
  从此,我被书本限制了许多时间,这大概才算是我受教育的开始。我讨厌读书,每当祖父摇头晃脑的念着什么“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我就昏昏沉沉的想睡觉。可是,祖父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教我念书了。因此,不管我怎么不高兴,依然每天要被迫在祖父身边坐上四小时。我为这四小时一肚子不高兴,追踪原因,都因推小翠而起,于是,我把这一笔帐,全记在小翠身上了。从此,也就是小翠倒霉的开始。
  小翠成了我的出气筒,只要我心里不高兴,我就去找小翠的麻烦。小翠以她一向的柔顺来对待我,她有好玩的东西,我要,她马上给我,她有好吃的,我要,她也马上给我。有时我高兴起来,也会送她许多破旧的玩具,她都视为珍宝,把它收藏得好好的。虽然我待她不好,但她却认为我是天下最好的人。
  那年夏天,附近另一家大户张家的儿子从长沙回来,我叫他张哥哥,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他在长沙读大学,十分和蔼,又晓得许多城里的东西,因此,整个夏天我就绕在他身边,缠着他讲故事,什么“罗通扫北”、“薛刚反唐”、“薛丁山征西”……听得津津有味。有一天,我和他在后山上玩,小翠来了。他突然拉过小翠,十分仔细的看她,说她长得非常漂亮。小翠高兴得脸发红,我却很生气,因为张哥哥从没有说过我漂亮。第二天,张哥哥就在后山上架了一个画架子、让小翠坐在一块石头上,帮小翠画一张像,小翠乖乖的让他画,这张画,画了一星期才完成。事后,张哥哥很高兴的对小翠说:“你这么乖,我要送一样东西给你!”
  于是,他找了一块木头,用一把小刀雕刻起来,没有几天,他做成了一个小木偶,头、手、和脚都用细铁丝联着,可以动来动去。他又用黑漆给木偶加上了头发和五官。这小玩意儿可爱极了。大眼睛画得像活的一样。小翠爱得要命。我也爱得要命。起先,我要张哥哥也给我做一个,但他马上要回长沙去念书了,没有时间做。于是,我强迫小翠把她的玩偶送给我,小翠对我向来是言听计从的。但是,这一次,她却说什么都不肯放弃这木偶。我威胁利诱全都失效之后,就开始打她,欺侮她,我扭她的手臂,扯她的头发,趁她不注意推她摔跤。她容忍我一切的虐待,不哭也不叫。可是,那木偶却始终不肯给我。
  一天,我正在山前的小土坡上欺侮小翠,我把她按在地上,撕扯她的头发,突然间,我的身子被人提了起来,我抬头一看,是张哥哥!他盛怒的把我丢在草地上,指着我大声责骂:“你这孩子太可恶了,我从没看过比你更自私,更乖张的孩子,你的父母怎么管教你的!”
  我从没有受过这些,我又哭又骂。老汪突然出现了,我对老汪大叫:“老汪,打死他!他打我!打死他!”
  张哥哥挺然而立,用轻蔑的眼光望着我。老汪一语不发的走过来,把我从地下提起来,扛在肩膀上,然后转头对张哥哥说:“这小姑娘早就该受教训了!”
  我在老汪肩膀上又踢又踹,大骂老汪是奸细,是混蛋,是强盗,土匪!我咬老汪的肩膀,用指甲捏他的肉,但他毫不在意,把我扛进了家里。我的哭叫把祖父母和父母都引了来,老汪把号哭着的我放在地下,向祖父说了事情的经过。当父亲听完张哥哥说的那几句话后,脸色转成了苍白,他对祖父说:“爹,没有孩子,比有一个给父母丢人的孩子总好些!”他满屋子转,找了一根鸡毛帚来。我猜到爸爸要打我了,就杀猪似的尖叫了起来,祖父对父亲厉声说:“我活一天,就不许你打她!”
  然后,祖父叫老汪把我扛进他的房间,父亲气得走出家门去了。到了祖父房里,祖父让我坐在书桌前面。拿了一张白纸,在纸上写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命令我把这八个字写一百遍。我想撒赖,但我觉得祖父的脸色很可怕。于是,咬着牙,我一面呜咽着,一面歪歪倒倒的写着,足足写了三小时,还没有写到一百遍,祖父说:“好了,我问你,你懂得这几个字的意思吗?”
  我摇头。于是,祖父对我细心的解释这几个字,解释完了之后,他抚摩着我的头,叹了口长气,低沉的、语重心长的说:“做一个好孩子,你希望别人怎么样待你,你就要怎么样待别人。”
  可是,这次的教训并没有把我改好,我把这次写字,和险些挨父亲的鞭子的仇恨,也都记在小翠的身上,而刻意计划如何去报复,如何强夺小翠的木偶。
  张哥哥回长沙去了,小翠失去了她的保护神,我又变本加厉的虐待起小翠来,强迫她把木偶送我。但她固执的摇着她的小脑袋,一叠连声的说:“不!不!不!不!不!”
  这使我发火,我对她诅咒、打她、推她,但她仍然摇着她的小脑袋说:“不!不!不!不!不!”
  没多久,我们家里油漆房子,我突发奇想,装了一罐子红油漆,拿了一把小刷子,去找小翠。我把她带到没有人的她方,威胁她交出小木偶来,否则我把她漆成一个红人。她十分害怕,但她仍然摇着她的小脑袋说:“不!不!不!不!不!”我按住她,真的在她手腕上,脸上,漆起油漆来,她尖叫哭喊,我已经漆了她满脸的红,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号叫着跑走。我的恶作剧立刻被老汪发现了,他对我大摇其头,我却嗤之以鼻。可是,第二天,小翠就害起病来,她浑身长满了因油漆而引起的漆疮,脸上也是。乡下没有医生,她只好贴了满身满脸的膏药,看到她那美丽的小脸变成那副怪相使我恐怖。当祖父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他把我叫进他屋里,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悲哀,那样沉痛,他对我点点头说:“小苹,我们是太爱你了!”
  然后,他对我怒喝:“跪下。”
  我害怕的跪了下去。祖父拿起了一把鸡毛帚,也就是父亲上次要用来打我的那一把。走到我身边,对我没头没脑的狠抽了十鞭。我生平第一次挨打,恐惧、懊恼、疼痛,使我哭叫不已,当祖父停了鞭打,我仍然大哭,在我心目里,以为祖父永远不会爱我了。祖父打完了,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打你,希望也是最后一次!你要学习做人,更要学习爱人!知道吗?”
  然后,祖父叫老汪来,说:“明天你护送小翠到衡阳城里去治病,乡下的膏药治不好这种病的。”
  第二天早上,我正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发呆,小翠来了。
  老汪给她雇了一顶小轿子,看到她满脸膏药,浑身溃烂的样子,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生怕她永远会是这副样子。生平头一次,我在内心做了个小小的祷告,祷告她快些好,快些恢复原来的美丽。
  小翠上轿子的前一刻,突然跑到我身边,塞了一样东西在我手里,然后上轿子走了。我低下头来,赫然发现手里是那个小木偶!我捧着小木偶,哭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只模糊的想起祖父说的:“你要学习做人,更要学习爱人!”“大姐,这木偶给我好吗?”小妹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怜惜的抚摩这小木偶,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木偶对我的价值,它曾使我从暴戾乖张变成温柔沉静,曾使我认识了“爱”和“被爱”。如今,小翠和祖父母都陷在故乡,生死未卜,这木偶却陪着我远涉重洋,来到台湾。
  “让我们把它放在书桌上,永远看着它!”我严肃的说着,把木偶供奉在桌上。
  谜
  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高磊终于找到了竹龄所写的门牌号码,那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子,有着小小的院落和矮矮的围墙。从围墙外面一探头就可以窥见房子里的一切。高磊停在门外,犹豫的想伸手按电铃,但,就在这一剎那,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缩回了手,他向围墙内张望了一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抱着一只小白猫坐在假山石上晒太阳,他轻轻的叩了两下门,小女孩立即从石头上跳下来,抱着猫走过来拉开了门。
  “你找谁?”小女孩仰着脸,一对灵活的大眼睛中带着怀疑的神情。
  “请问,程竹龄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他问。
  “程竹龄?”小女孩重复着这一个名字,眼睛里闪耀着惊奇和诧异。一瞬间高磊以为自己找错了门,但小女孩紧接着点了两下头,同时转身向屋里跑去,一面跑,一面扬声喊:“妈!有人找二姐!”
  二姐!高磊有点惊也有点喜,这女孩不过七、八岁,她喊竹龄作二姐,那么这个二姐顶多只有二十岁左右。竹龄的信里从不肯写自己的年龄,每当他问起,她就写:“你可以当我七、八十,也可以当我十七、八,这对你我都没有重要性,是吗?”
  没有重要性?何尝没有重要性!高磊诚心希望她不是七、八十。一年半的通信,虽然未谋一面,“程竹龄”却已经占据了他的思想和他的梦了。
  走进了玄关,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迎了出来,高磊和她迅速的彼此打量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灰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件紫红毛衣,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着一个髻,皮肤很白皙,眼睛很秀气,看起来很高贵儒雅。
  “请问──”她疑惑的望着他说。
  “我姓高,高磊。我来拜访程竹龄小姐。”他自我介绍的说,料定这人是竹龄的母亲。
  “哦──”她彷佛有点犹豫,接着却点点头,“是的,您请进来坐!”
  脱了鞋,走上“榻榻米”,高磊被让进一间小巧而精致的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四十几岁的女人对他温和的笑了笑说:“我是竹龄的母亲。”
  “是的,伯母!”高磊恭敬的喊了一声。
  “你请坐一下,让我去喊她。”竹龄的母亲递给他一杯茶,转身走出了客厅,同时拉上了纸门。
  高磊坐在客厅里,目送竹龄的母亲走出去,立即,一份难言的兴奋和紧张控制了他,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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