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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妈!”梦竹跺了跺脚:“你怎么了?你这个噜苏脾气到底改不改?”
“我噜苏,我是噜苏……”奶妈叽咕着,一面向里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才不对你噜苏呢!女孩儿家,半夜三更才回来,还和那些大学生……”
“奶妈!”梦竹叫。
“好,我不说就不说,等将来高家……”
“奶妈!”
“好好好,我以后就再也不说你,不管你!”奶妈挪动着一双小脚,摇摇摆摆的走进里面屋子,又回头交代了一句:“你妈要你回家之后到她屋里去,她要训你呢!”不等梦竹答话,她又加了一大串:“给你煮了两个敲敲蛋,非吃不可哦,这么晚回来,空着肚子怎么睡觉?女孩儿家不作兴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贴后心……”
梦竹望着奶妈的影子隐进了屋里,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天哪,难道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变成这样噜里噜苏的吗?穿过了堂屋,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摸着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着了洋火,点起桐油灯,罩上灯罩。然后,面对着一灯如豆,在椅子里沉坐了下来。
梦竹是半个四川人,他们家原是从北方移来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亲根本就在四川长大,她的母亲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们全家都住在重庆市内,她父亲是个标准的读书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创业。平日吟诗作对,花鸟自娱,也始终没有做过什么事,只靠她祖父遗下来的几亩薄田过日子。这样混了大半辈子,坐吃山空,田地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苦,等到中日战事一爆发,重庆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价猛涨。梦竹的父亲就干脆把重庆市内的房子卖了,而在沙坪坝买了这幢小房子,迁居沙坪坝。这一举倒是很聪明的,后来重庆市内大轰炸,他们的旧居也被炸毁,而沙坪坝始终没有什么大影响。三年前,梦竹的父亲去世,这儿就只有梦竹的母亲和奶妈,三个女人过着日子。她们把田地租给别人种,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过得十分艰苦,但和一般战时的人比,也就勉强算过得去的了。
靠在椅子里,梦竹凝视着那一盏油灯发呆,心里乱糟糟的,好象充塞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奶妈的那一句“将来高家……”使她心情大坏。高家,高家!她与高家有什么关系,她讨厌高家!咬着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么深,那么黑,那其中跳动的小火焰就像面前这盏桐油灯……算了,她坐正身子,见过一次而已,算什么呢?自己真是有神经病了!
奶妈推门而入,把两个“敲敲蛋”往梦竹面前一放。所谓“敲敲蛋”,是把整个的蛋,连皮在滚水中煮上几秒钟,就捞起来,里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状态,然后敲开一个小口,吸吮着吃。据说这种半生半熟的蛋营养价值最高,奶妈对“敲敲蛋”简直是迷信,每天总要坚持着让梦竹吃一两个,而梦竹对这种蛋已经吃得深恶痛绝,一看到敲敲蛋,眉头就锁起来了。
“别皱眉头,”奶妈站在桌子旁边,一副监视态度:“赶快吃了到你妈屋里去,你妈在等你呢!”
“要骂我吗?”梦竹问,无精打采的望着那两个蛋。
“唔,今天──”奶妈欲言又止,说:“赶快吃呀!”
“今天怎么?”梦竹抓住她的话头问。
“没怎么!”奶妈叫着说,把蛋敲了口,送到梦竹鼻子前面来:“好小姐,赶快吃了吧,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还要我老奶妈来喂你吗?”
“今天一定有事,”梦竹说:“你不说,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说!”
梦竹望了望奶妈,奶妈拿着蛋,挺立在那儿,板着脸,一点也不肯让步的样子。无可奈何,她接过蛋来,一面吸吮,一面说:“你可以说了吧!今天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了不得的事,高家的人来过了!”
梦竹一口蛋吮了一半,听到这句,整口蛋全喷了出来,本来就不喜欢吃这种半生半熟,充满腥味的蛋,再加上这句话,更是倒足胃口。她把手里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闭上眼睛说:“不吃了!”
“你看你,”奶妈一面收拾着桌上的蛋壳,一面急急的说:“这就又发急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儿家,总不能跟着妈妈一辈子呀……”
“你不要女孩儿家、女孩儿家的好不好?”梦竹气呼呼的说:“当了女孩儿家就该倒霉吗?”
“哎哟,”奶妈叫:“这就叫倒霉了吗?那么,那个女孩儿家会不倒霉呢?人家高家……”
“不要讲了!”梦竹叫。
“好好好,不讲不讲,”奶妈忍耐的说,叹了口气:“你妈在等你呢,快去吧。”
“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说我睡了。”
“那怎么成?快去吧,不是三岁的小娃娃了,你妈也不会怎么说你的,有我呢!”
梦竹嘟着嘴,斜睨着奶妈,满脸的犹豫和不情愿。奶妈是梦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进了李家门,她自己那个差不多时间生的女儿交给了乡下人去养,她来做梦竹的奶妈,两年饱下来,她疼梦竹胜过了疼自己的女儿。等梦竹断了奶,她就留在李家做些杂务,时间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儿子独立了,女儿嫁人了。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就干脆把李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住下了。对梦竹她有一份母亲的疼爱,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过因为是看着梦竹长大的,自然也有点倚老卖老。梦竹对她,也是相当让步的。
“好了,快去吧!”奶妈推推她的肩膀说。
“好,去去去!”梦竹一跺脚,站起身来说:“反正又是要挨骂的!”噘着嘴,她向母亲房里走去。
李老太太年轻时是个美人,原出生于书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了。由于贫穷而又傲气,李老太太的婚事就变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才嫁给梦竹的父亲。而梦竹的父亲比李老太太还要小三岁,因为这个关系,李老太太在家庭里一直是掌握大权的人,梦竹的父亲脾气比较随和柔弱,她母亲却刚强坚定。所以,别人的家庭里,是父严母慈,梦竹的家庭中,却是母严父慈。从小,梦竹就很怕母亲,李老太太有种天生的威严,和说一不二的作风,她的话就是法律,即使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也是不常假以辞色的。
梦竹走进母亲房里时,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着床栏杆。床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李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看一本弹词小说“笔生花”。听到门响,她抬起头来,望着走进门来的女儿。取下了眼镜,她沉着脸,用冷静的声调说:“过来!梦竹!”
梦竹有些胆怯,还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兴,仍然皱着眉,她慢吞吞的挨到了床边。
“坐下来!”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梦竹默默的坐了下去,不敢看母亲,只低垂着头,望着棉被上的花纹。
“抬起头来,看着我!”李老太太命令的说。
梦竹不得已的抬起头来,用一副被动的、忍耐的神色望着母亲。李老太太的眼睛是严厉而锐利的,在梦竹脸上搜寻的注视了一圈,然后问:“今晚到哪儿去了?”
梦竹嗫嚅着,说不出口。
“对我说!讲实话!”
“看话剧去了。”梦竹低低的说,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结果你去看话剧去了!嗯?”
“大家都说那个话剧好,”梦竹低声的解释:“路上碰到几个艺专的学生,我知道他们是去看话剧,就结伴去了。”
“谁送你回来的?”
梦竹俯下了头。
“说呀!”李老太太厉声的说。
“一个──中大的学生。”
“好,又是艺专,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亏你还是出自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你想丢尽父母的脸?让你父亲在泉下都不能安心?”
“我──我──我又没有做什么。”梦竹翘起了嘴。
“没有做什么!”李老太太沉着声音说:“你还说你没有做什么!你别以为我整天关在家里不出门,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学生称你作沙坪坝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没有常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怎么会叫你作沙坪坝之花?多么好听的名称,沙坪坝之花!你要丢尽李家的脸了!我问你,你怎么和他们搅在一起的?”
“根本就没有'搅在一起',”梦竹委委屈屈的说,“还是毕业旅行到南温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学生,大家就在一起玩过,后来,常在镇上碰到。偶尔和他们在茶馆里坐坐,喝杯茶,随便谈谈而已。他们中大的学生就是喜欢称人家这个花那个花的,他们自己学校里,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还有校花院花……他们也没有什么坏意思。”
“好,你还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学生泡茶馆,看话剧,玩到深更半夜回来!你还有一篇大道理,你认为被称作什么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你一个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学生鬼混,你叫我怎么样向高家交代?”
梦竹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母亲说:“是高家来说我的坏话,是不?他们要是不满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
“好哦,你说得真简单!”李老太太把脸一板,厉声说:“梦竹!我告诉你,你和高家这件婚事,你愿意也好,你不愿意也好,这是你父亲生前就订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们李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梦竹咬紧了嘴唇,脸色发白,半天,才幽幽的说了一句:“我们李家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她瞪着梦竹,看了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儿女!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规矩!我对你说,以后你永远不许和那些大学生交往,否则,我马上就把你嫁到高家去,免得操心!我说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
梦竹凝视着母亲,她了解母亲的个性,知道她的话并非“威胁”。紧闭着嘴,她不再说话,可是,心头却涌起了千万股的委屈和伤心,高悌!见了人只会傻笑,呆头呆脑,话都说不清,半个白痴!自己就该把一生的幸福作这样的牺牲?逐渐的,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又沿着面颊流了下来,滴在衣服上。看到她流泪,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软,她吁了一口气,带着种疲倦的神色说:“梦竹,你要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梦竹默默的摇了摇头,泪水成串的滚了下来。
“不,”她哽塞的说:“你不是为了我好,如果为了我,你不会勉强我嫁给高悌,我没有一分一毫喜欢他。人怎么能和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一起生活呢?”
“但是,这也是你当初自己愿意的。”
“那年我只有十五岁,你们要我答应,我当然都依你们。”
“反正,这事已成定局!没有什么话可讲了,人家高家的孩子对你可是真心,又没有吃喝嫖赌的坏习惯,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现在,你去睡吧,我的话也说够了,总之,你要为家庭名誉着想,一个女孩子,只要错一点点就永劫不复了,你一定要洁身自爱!现在,去睡吧!这也不必要哭哭啼啼的!”
梦竹慢慢的站起身来,背对着母亲,用手帕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轻声的说:“生命,是为什么呢?我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如果你连我的呼吸都包办,代我呼吸,不是更好吗?”
“梦竹!你在嘀咕些什么?”李老太太皱着眉问。
梦竹回过头来,望着母亲,仍然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你是我的母亲,但是,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对感情有一份美丽无比的梦想,绝不是高家那个白痴所能满足我的,你懂吗?你知道那些大学生的身上有什么吗?有活力,有生命,这是我们家里所没有的!你懂吗?你知道我需要些什么?不是你的教条,不是你所要维持的虚面子,是欢笑和快乐!还有一样──爱情!我正等着它来临,我会欢迎它的到来。我还年轻,为什么不能享受生命?你无法扼杀我,你也不该扼杀我!”
“梦竹!”李老太太被激怒了:“你到底在念叨些什么鬼东西?”
“我?”梦竹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我吗?我在念经。”
“念经?”李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念什么经?”
“喇嘛经!”梦竹说着,掉转头就向门口走去。李老太太气得脸发白,望着梦竹走出室外,她愤愤的把书丢在桌子上,脱衣准备就寝,一面喃喃的自语:“女大不中留,这孩子越来越没样子,还是趁早让她和高家结了婚算了,否则,迟早要出问题!”
梦竹顶撞了母亲那一句,才觉得一腔郁气,稍稍发泄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