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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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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自己想想清楚!”
  说完,她拿着托盘走了。这儿,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油灯,真正的发起呆来。油灯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征着那茫不可知的未来。
  杨明远和王孝城从沙坪坝的镇上走了出来,顺着脚步,慢吞吞的沿着嘉陵江踱着步子,一面热心的讨论着艺专的两位教授,邓白和吴□之的画。这两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杨明远却是李长白的得意门生,特别喜爱工笔人物。王孝城不喜欢工笔画,嫌它太琐碎太细致,一来就耸耸肩说:“画一只猴子哦!三万六千根毫毛,一根根的画上去,一只猴子就可以画上几小时,简直是杀时间!假若画一张'百猴图',可以把人从头发黑的时候画到头发白的时候,毫毛还没画到一半呢!”
  他自己画写意,山水和花卉都来,杨明远也常常说王孝城的画:“提起笔来,就那么一挥一洒,这儿提一下,那边点一点,就算完事,枝子从哪儿长出来的都不知道!”
  所以每当画起画来,两个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对方,王孝城一来就问:“美人衣服上的花绣了几朵了?”
  杨明远也会来一句:“涂了几个墨团团了?”
  原来,王孝城曾有一张得意的“墨荷”,用大号画笔画的,气派非常之雄厚,整张画纸上就是几匹荷叶,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莲蓬。杨明远认为画得太草率,称他是“涂几个墨团团”。每次谈起画画,也总是要争论几句,像邓白和吴□之,杨明远就喜欢邓白,王孝城喜欢吴□之。两人走着一边还大声的辩论着。
  第七章
  已经是深秋的时分了,虽然是午后,气候仍然很寒冷,没有太阳,天是阴沉欲雨的。光秃秃的柳条在萧瑟的寒空中摇摆。王孝城指着柳树说:“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叶落尽,只剩得,细枝条!”
  杨明远微笑着接下去念:“想当年,绿荫荫,春光好,今日里,冷清清,秋色老!”
  “噢,秋天!”王孝城蹙着眉说:“我不喜欢秋,太肃杀,容易引起人的乡愁和感慨!”
  “尤其在这寒阴阴的气候里,”杨明远说:“冬天似乎马上会来,而冬衣还睡在当铺里。简直是给人威胁!”
  “学学小罗,四大皆空,也照样无忧无虑!”
  “秋天来了,他四大皆空,预备怎么办?”
  “你别为他发愁,”王孝城笑着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今年,我想他是没问题了。有人会为他想办法的。”
  “有人为他想办法?谁?”
  王孝城伸手指指天际,杨明远下意识的一抬头,正有一群鸟向南边飞去。
  “燕子?”他问。
  “噢,燕子,”王孝城说,“小飞燕。”
  “你怎么知道?”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其实,小罗不是个笨人,你别看他嘻嘻哈哈的,好象心无城府。事实上,他是十分工于心计的,就拿他对小飞燕来说吧,胖子吴追求得火烧火辣,弄得人尽皆知也没追上。小罗呢,毫不费力的,不落痕迹就让小飞燕倾了心。我总觉得,追求女孩子是一门大学问,技朮是很重要的,像你像我,都不行!”
  “不过,我们也并没有追求女孩子呀!”杨明远说。
  “我们是没有行动而已,并非没有动心,你敢说我们常玩的那一群里的女孩子,你就没有为任何一个动心吗?不过,我王孝城是不想结婚的,交女朋友就得作婚姻的打算!我怕婚姻,那是枷锁,我宁可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过过舒服日子,不想被婚姻锁住。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除非有我真爱的女孩子,要不,还是算了。”
  “什么意思?”杨明远没听明白:“怎么个'算'法?碰不到你真爱的女孩子,你就终身不结婚?”
  “或者。要不然,就娶尽天下的美女,如果我得不到我真爱的女孩子,任何女人对我都一样了!”
  “你的说法好象是你已经有了倾心的对象,而又无法得到。”
  “也可能,我晚了一步!”
  “萧燕吗?”
  “别胡扯八道了!”王孝城哈哈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在天边聚拢,一阵风来,带着浓重的寒意,“真的,冬天快来了御寒的衣服还没影子呢,还在这儿胡扯!”
  “要下雨了,”杨明远也看了看天:“秋天,真不给人愉快感!”又是一阵风来,他用长袖对着风兜过去,微笑着说:“好了!装了一袖清风,总算不虚此行,回学校吧!”
  “唔,”王孝城的眼睛直视着前方:“不过,也有人不受秋的影响,照样追求着欢乐。”
  “是吗?”杨明远泛泛的问。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面看着。
  杨明远顺着王孝城的眼光看去,于是,他看到一幅美丽而动人的图画。在嘉陵江水畔的一个石阶上,何慕天正无限悠闲的坐着,他身边是一根钓兔竿,斜伸在水面上,这一头,并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块大石头压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没有注视水面的浮标,只呆呆的凝视着他左边的那个人。在他左边,梦竹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垂着两条大发辫,系着一件白色的披风。披风宽大的下摆,正迎风飞来,像极了白蝴蝶的双翅,伸展着,扑动着。她膝上放着一本书,但她也没有看书,而用胳膊支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愣愣的,一动也不动的望着何慕天。
  “你看,”王孝城笑了笑:“这就是人生最美丽的一刻,天地万物,都在彼此的眼睛中。”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你似乎很懂得感情。”
  “哈,是吗?”王孝城笑着说,拉拉杨明远的袖子:“我们走开吧,别去打扰他们,看样子,他们的世界里,已没有第三者能存在了。”
  杨明远仍然注视着那对浑然忘我的人儿,好半天,才耸耸肩,突然觉得天气变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们折了回去,准备去坐渡船回学校。路上,两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了起来,起先的那股高谈阔论的兴致都没有了。
  秋风带着压力对他们扑面而来,暮云正轻悄悄的在天空上铺展开来。默然的走了好一会儿,杨明远才深思的说:“奇怪,她为什么选择何慕天?我觉得何慕天有点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干什么跑到重庆来读大学?西南联大不是也很好吗?他又总有用不完的钱,而他的家庭,大家都只传说很有钱,却谁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觉得这个人可能有问题吗?”
  “有问题?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绝对不会!他是个诗人,满身诗人气质,别的什么都没有,至于思想,我保证他是个纯右派的。你别胡思乱想,你对他好象很有成见,一开始你就不喜欢他。”
  “并非成见,只是──”他皱皱眉:“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或者是因为──”王孝城说了一半,又咽住了。
  “因为什么?”
  “没什么,船来了,走快一点吧!”
  上了渡船,到了对岸,两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的向艺专走去,一大段路,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艺专的黑院墙已经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的叹了口气:“唉!”
  “唉!”杨明远也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王孝城问。
  “怎么了?你?”杨明远也问。
  “我?没有什么。”
  “我?也没有什么。”
  王孝城看看杨明远,后者也看了看他。然后,王孝城笑了,一拉杨明远的袖子说:“走!到校门口茶馆去喝两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钱?”
  “钱?”王孝城豪放的摔摔袖子:“赊帐吧!以后再说!”
  两人跨进了茶馆,坐了下来。
  外面,细雨开始绵绵密密的飘飞了起来。
  “好呀!小姐!”
  “嘘!别叫!”梦竹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对奶妈警告的说,一面用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恳求的望着奶妈。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现在,每天中午你妈一睡午觉,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妈醒来找不到你,又要跟我发脾气!”
  “好奶妈,帮帮忙!我去两小时就回来,包管妈的午觉还没醒,神不知鬼不觉的,决不会牵累你!”
  “两小时?那一次你是守时两小时回来的?要我在你妈面前左撒谎右撒谎,将来我真下了拔舌地狱哦,一定把你也拉进来!”
  “我一定陪你,好不好?”梦竹说着,急急的向门口溜去。
  “你不用担心拔舌地狱里没人陪你!我准陪,一言为定!”
  “喂喂,”奶妈赶上来,又拉住了梦竹:“你不带把雨伞?外面在下雨!”
  “这一点毛毛雨,有什么关系?”梦竹挣脱了奶妈的手。
  “你那个离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奶妈!”梦竹叹口气说:“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离恨天!”“何慕天,离恨天,还不是差不多!”奶妈叽咕着,一抬头,看到梦竹已经走到门外去了,就又移动着小脚,吃力的追了上去,扶着大门,再钉了一句:“两小时之内,一定要回家哦!”
  “知道了!”梦竹头也不回的说,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远,才站住松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的说:“怎么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就都会变得这样噜苏的呢!”
  一把伞突然伸了过来,遮在她的头顶上,她一惊,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深沉、含蓄、而带着笑意的眼睛,一袭蓝布长衫罩在夹袍子上面,依然带着他特有的那股潇潇洒洒的劲儿。她笑了,欢欣的情绪鼓舞着她,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莲,正缓缓的绽开每一朵花瓣,欣欣然的迎接着美好的世界和黎明。
  “是你?”她欣喜的说:“吓了我一跳!”
  “是吗?”他问,盯着她的脸,在伞的阴影下,注视着她那清新美好的脸庞。“我在小茶馆里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实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着这条路来接你。怎么?今天为什么这样晚?”
  “妈刚刚才睡着。”梦竹说,和何慕天并肩向前面走。细雨轻飘飘的洒在油纸伞上,发出蟋蟋的响声,石板地上湿漉漉的,混含着泥痕。何慕天的长衫下摆上已全是泥水和污点。
  “唉!”她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永远要这样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却好象犯了罪一样。”
  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样?他悄悄的打量她,那纯洁真挚的小脸庞,那宁静、单纯、信赖的眼神,那无邪的而带着几分倔强的嘴角!怎样一个善良而热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怎么?你?”她问。
  “没──没有什么。”他掩饰的说,挽住了她的腰,伞在她的面颊上投下了一个弧形的阴影,她的眼睛在阴影下亮晶晶的闪着光。肩并着肩,共在一把伞之下,他们缓缓的在青石板的路上走着,走了一段,梦竹发现他们并非和往常一样向镇外走,而是在向镇中心走去,就诧异的问:“你带我到哪里去?”
  “我住的地方。”
  “你住的地方?”
  “嗯,我昨天才从宿舍里搬出来,在镇上租了一间屋子,这样一来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杂零乱,二来我们也不必天天到江边上去吹风淋雨,小茶馆里众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对不对?”
  “你租的?怎样的房子?”
  “别人分租出一间给我,倒很安静,又有独立的门户。你来参观一下吧。”
  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条巷子里,有个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参天的古槐中堆着假山石,石边疏疏落落的开着几株菊花。沿着院子中的石板路向里走,是栋陈旧、古老的大宅第,有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边有好几间独立的房子,其中一间就是何慕天租的。廊檐上还挂着几个鸟笼,里面却早已没有了鸟的踪迹。廊下,几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菊花在秋风中摇曳。一目了然,这又是那种没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经一无所有,于是,就把房子分租给大学生,赚一些钱来维持家用。
  何慕天打开了自己那间的房门,梦竹走了进去。房子并不小,家具显然也是向房东一并租下的,一张桌子,几把檀木椅子和一张笨重无比的床,还有个顶天立地的大橱,油漆剥落,不过还可看出当初是件讲究的东西,橱门上雕刻着十分细微而琐碎的图案。梦竹四面看了看,笑着指了指那个大橱:“可以藏得下好几个人!”“把你藏进去,如何?我离开的时候,你就藏进去,别人也找不着你。我回来了,拍拍手,叫两声粉蝶儿,你就赶快飞出来陪我!”
  “说得好!”梦竹笑着说,走到桌子旁边,注视着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书,然后顺手抽出一本花间集来,翻开来,里面夹着一张照片,她凝视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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