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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
“所以,”何慕天沉静的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
逸云法师凝视着何慕天。
“何先生,你到这儿来也快一年了,许多时候,我觉得你满肚子机锋,满脑子哲理,或者,你该属于佛家的人。”
“天下本一家,为什么还要把'佛家'划成一个小圈子呢?”
何慕天笑笑说,望着山坡上的石级。“怎么样?逸云法师?这一盘你认输了吧?我们也该结束了,假如我的眼力不错,我有个朋友上山来了。”
“是吗?”逸云法师问,也掉头望着山坡,果然,有个个子不高,胖胖身材的男人,正慢慢的拾级而上。“是谁?是上次来看过你的那位王先生吗?”
“不错!”何慕天说着,用眼光迎接着走过来的王孝城。
“别忙,”逸云法师在棋盘上落了一颗子:“我们的棋还没下完,我又叫吃了。”
“怎么?”何慕天瞪着棋盘,“这是怎么回事?一转眼局势又变了!”
“所以,”逸云法师学着何慕天的口气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
何慕天笑了笑,站起身来,扑落了身上的落叶,说:“好吧!我认输了!”
逸云法师把棋子一惚,也站起身来,笑着说:“你没输,是你的心乱了!而我就乘虚攻入。何先生,看样子你的尘缘还是未了。我先进去了,你和你的朋友谈谈吧!”
逸云法师摔了摔袖子,潇潇洒洒的隐进了庙门里。何慕天站在那儿,微笑而沉思的望着王孝城走近。王孝城停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纸包。注视着他,点点头,笑着说:“怎样?好吗?”
“难得有山下的朋友会来看我。”何慕天说。
“山下的人都忘不了你,”王孝城说:“只怕你闲云野鹤的生活过惯了,会忘掉了山下的人!怎么样?什么时候下山?”
“下山?”何慕天惘然的笑笑:“一时间还没有这个打算,大概几年之内,是无意于下山的,与其置身于纷纷攘攘的城市里,实在不如这样悠哉游哉的过过日子。山下的人好吗?”
“你指谁?”
“所有的人。”
王孝城凝视了何慕天几秒钟,后者的神情,看来十分平静安宁,那深湛的眼睛是柔和的,安详的。他拉拉何慕天的袖子,说:“我们在山上走走吧!”
两个人踏着落叶,迎着秋风,在山间的小径上缓缓步去。
走了一段,穿出树林,面前豁然开朗,已走到了山顶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地,站在那儿,可以看到山下层层的绿色田畴,和农家的袅袅炊烟。何慕天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说:“你也坐坐吧。”
王孝城也坐了下来。何慕天说:“你来──有什么事吗?如峰在公司里如何?大家对他服不服?”
“好极了!”王孝城说:“公司的业务似乎比你处理得还好,泰安是越办越大了,他正在扩张,预备把产品外销到欧美一带去。”
“我知道他会办得好,”何慕天微笑了。“他生来就有商业天才。其它的人呢?”
“我这儿有一封信,”王孝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是一个人托我带给你的,我想,你会对它感兴趣。”
何慕天接过信封,抽出了信笺,借着落日的余光,他看了下去。这是一封写得十分清爽而干净的信,字迹娟秀雅丽:“亲爱的爸爸:我这样称呼您,希望您不会觉得诧异,虽然这还是我第一次喊您'爸爸',但,您在我心中,早就是个最慈祥而亲切的好爸爸了。几天之前,妈妈才把你们以前的故事,源源本本的告诉我,说真的,在妈妈没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有种感觉,觉得往日的一切,一定是造物的播弄,而不是谁有过失。我曾经为自己是个私生女而难过,(多幼稚!生命的本身原无过失,是吗?)现在,我却庆幸自己不止有一个好妈妈,还有两个好爸爸!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和您在一起,那时候,让我再来承欢膝下,补偿十八年来(不,十九年了。)和您的疏远及隔离。好吗?爸爸?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一年中,隐居在山上的您,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至于山下的我们,却有多少不同的发展!这些,您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我还是再说一说吧!我已于今年暑假考上了师大国文系,以后,愿做一个执教鞭的好老师,日日和青年们相处。如峰说我一直像小娃娃,怎么能做老师?您认为呢?如峰把公司弄得很好了,他说还要等四年,我才能毕业,真是件不耐烦的事!(我写得这么坦白,您别笑我。)我们已在大学放榜后的第三天订了婚,只有自己家里的人参加,唯一的客人是顾德美,她坚持我结婚之日要当我的伴娘,说她是名副其实的介绍人。那是个小小的订婚宴,美中不足的,是您没有参加。爸爸(我指的是家里的爸爸)已经画出了五十张画,等到画满了一百幅画,就准备开一个画展,我们都对这画展抱着极大的希望。至于妈妈呢?她要我悄悄的告诉您,她祝福您!希望您快乐!我想,您一定急于要知道霜霜的情形,您会奇怪吗?她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姐妹,今年她没有考大学,现在她正在读补习班,准备明年和晓白一起考。晓白,在这儿,我必须顺便把他的情形也提一提,他在少年感化院已经一年了,一年中,他读了不少的书,脾气也不像往日那样急躁,下个月,他就可以从感化院里出来了,妈妈正为迎接他而忙碌呢!我和如峰都有一个秘密的希望,希望霜霜能和晓白建立一份最深的感情(像我和如峰一样)。不过,看情形并不太容易,虽然霜霜常常去感化院看晓白,晓白也经常写信给霜霜,但他们都太客气,似乎不大自然。好在来日方长,许多事现在都未能预卜,让他们慢慢的发展吧!我写了这么多,您会厌烦吗?最后,我还要告诉您一句话,大家都想您,大家都爱您,大家都渴望您回来!爸爸,什么时候您能结束您的隐居生活,让我当面叫您一声'爸爸'!趁王伯伯上山之便,我托他把这封信带给您。除了信之外,我还托他带上我的敬意和爱意!即请福安儿晓彤敬上”何慕天看完了信,慢慢的把信纸折叠起来,收进了信封里。然后抬头凝视着远处的天边,晚霞正绚烂的散布开来,落日圆而大,迅速的向山谷中沉落。他闪动着眼睛,不能抑制自己的激动,竟呼吸急促而眼眶湿润。低低的,他自语似的说:“那是一个好孩子。”
“谁?”王孝城问。
“晓彤。”
“他们都是好孩子,”王孝城说:“晓彤、晓白、霜霜和魏如峰。”
何慕天点了点头,是的,他们都是好孩子,每一个!好一会儿,他忍不住的问:“梦竹怎样?快乐吗?”
“她'似乎'很平静,至于快不快乐,谁也无法知道。她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他把手里的纸包递给何慕天:“她叫我把这个带给你!”
小小的木头匣子,雕刻着小天使的花纹,那是他所熟悉的!十九年前,他用它盛了一个梦,十九年后,它仍然盛着那个可怜的梦,永远,都只是个梦而已!他惘然的打开了盖子,却发现里面的东西都已不在了,空空的匣子中只有一张小纸条,打开纸条,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迹,龙飞凤舞的写着几行字:“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里不知飘向何方?在座诸君有谁能寻觅,觅着了(别碰碎它)请妥为收藏!”
翻过纸的背面,他看到有梦竹的几行字:“我珍藏着,我保有着,从以前,到现在,到永恒!”
他关上了匣子,把那个梦再锁了进去,望着远方的云和天,他的眼睛明亮,心里在唱着歌。王孝城看了看他,幽幽的说:“你觉不觉得,得与失是很难讲的,慕天,你──实在非常幸福!”
何慕天不语,但他懂得王孝城话中的含意,与王孝城比起来,他是有福了──他得到的比王孝城多。望着天,他说:“看那夕阳!”
夕阳像火一般的烧灼着,烧红了天,烧红了地,烧红了山头和树木。王孝城说:“真美!”
“一天又要过去了,”何慕天安安静静的说:“明天的夕阳再红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制造了多少不同的棋局!”是的,夕阳每天都一样的红,人生已经不知几经变幻!故事会完吗?
不会,这一代的故事或者该结束了,但还有下一代,下一代还有再下一代,生生息息,无休无止!
“记得你以前爱念的那阕词吗?”王孝城念:“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真的,远处的层峦叠嶂,正傲然的迎接着那轮落日!
后记
一九六四、八、十四、夜、于日月潭、涵碧楼我写“几度夕阳红”“几度夕阳红”算起来,已经是我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了(前面曾写过“窗外”、“六个梦”、及“烟雨蒙蒙”)。按道理,有了前三本的经验,这一部似乎应该比较熟练些了。但是,这却是我写作得最艰苦,困难遭遇得最多,功夫下得最深,时间也耗费得最久的一部书。
谈起“几度夕阳红”的写作经过,也有一番很有趣的周折。开始写“几度夕阳红”,远在去年夏天,当时,想刻画小公务员的生活,同时,想写出被生活折损的艺朮家的那份无可奈何。这一点小小的念头就引出了整个“几度夕阳红”的构思。最初的大纲,只准备写二十万字左右,分别用两个家庭、两条线索并进,写两代的故事。而一经下笔,就有收束不住的趋势,写到十万字左右,觉得头绪过多,有些杂乱无章,无法再继续下去。当时,我甫自大学毕业正受预备军官训练的弟弟时常住在我处,我每写一章,他就看一章。到了十万字的时候,我自己看看,认为完全失败,决心拋弃原稿,于是,这篇东西被丢进了字纸篓。正好弟弟来了,知道我准备放弃这故事,大提抗议,把原稿从字纸篓捡了出来,他说:“如果你真准备丢掉这篇东西,还是送给我吧!我虽没写过小说,但是,这故事太吸引我,你不写,让我来继续写!”
受了弟弟这番“鼓励”,这篇东西也就在我一笑之下,保留下来了。可是,仍然没有勇气继续写下去。到了今天春天,我由高雄迁居台北,见到皇冠主编,无意间谈起来,皇冠主编问我有没有长篇小说稿,我说:“有一篇未完成的稿子,曾经丢了字纸篓又捡回来的,你有没有兴趣过目?”
皇冠主编表示愿意看。事后,他的评语是:“继续写下去!皇冠希望能马上刊出前半部!”受到这第二度的“鼓励”,我才真正狠下心来整理这篇东西。把那十万字仔细再读一遍,发现情节太多,而不够细腻。于是,重新做一个大纲,决定把故事分成三部,从头改写。第一部因为已有底稿,非常顺利就写完了。等到写第二部的时候,所有的问题全来了。
我一直有个观念:不写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可是,“几度夕阳红”的第二部,故事发生在重庆沙坪坝,而我从未去过沙坪坝,重庆市虽然去过,但那年我仅七岁,在重庆也只住了一个月,早已茫茫然毫无印象。在这种情形下,去写抗战时期的艺专和中大,如何能写得逼真与深入?幸得皇冠主编帮忙,邀请到抗战时就读于艺专的廖未林先生,作了一番详细的谈话。得廖先生协助,曾绘图表明地理环境,又生动的介绍了艺专学生的生活面。一夕详谈之后,我才“大胆”的提笔写第二部。不过,到底不是亲身体验和经历过,无论怎样去揣摩凝想,写来一定有许多似是而非之处,到过沙坪坝的读者,万请多加包涵。同时,在这儿,我也要特别谢谢廖未林先生的帮忙。
故事发展到第三部,是最难处理的一段,写得非常之艰苦。改写、重写了好几次。而正值溽暑,终日挥汗如雨,常常伏案七、八小时,不能成一字。白天想得太多,夜里,何慕天、李梦竹、杨明远、晓彤、晓白、魏如峰……等就交替在脑海里出现,弄得终夜不能成眠。许多读者来信问我:“写作的生活是不是很快乐?”
我想,这就和母亲生孩子一样,在生产的过程中,非常痛苦,生产之后,望着自己创造的新生命,喜悦之情就把一切都淹没,所有的痛苦都不复记忆了,剩下的只有欣慰与骄傲。写作的情形也类似,创作的过程是苦的,但,书成之日是欣慰的。当然,这本书写得好或不好,成功或失败,还要读者来评定。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当最后一个字写完,推开稿纸,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算写完了!”
那一剎那的欣慰与喜悦,可以淹没一年来辛苦的耕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