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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她去买苹果的话,我说什么也要打消她这个念头。我说我不吃苹果。李小蓝说了一大堆话开导我。吃苹果对身体很有好处,她告诉我,苹果有很多维生素,A、B、C,果糖,微量元素,吃了能去油腻,清喉润肺。还能减肥呢,医生打上一针毛衣,说了一句,吃一个吧。我说我真的不吃,我吃不下。她们不知道,我爸妈就是卖苹果的。她们更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每次小车上的苹果一开始腐烂,我妈就叫我吃掉。她说扔了太可惜了,你削一下,把它吃了。哪个烂了吃哪个,把那坏掉的一块剜掉,把剩下的吃进肚子。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苹果树我都不想看见,“苹果”两个字我都不想看见。李小蓝显然不了解这么多故事,她走出去,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苹果青皮上的农药,又削了皮,递到我嘴巴上面。
我还想说,我真的不吃,我宁愿喝盐水,但我知道那样会让李小蓝觉得尴尬。李小蓝是一个小姑娘,她陪护一个高年纪男生输液,给他削苹果,目的就是让这个男生把苹果吃下去……我接过她手中淡绿色的苹果肉,大口,大口,把无数的苹果肉,吞进了肚子。李小蓝一直看着我吃完……我心里说,请你不要给我削苹果了,我真的不能再吃了。
一点半,李小蓝去上课了。我很奇怪政教处竟还没有就打架的事传唤我。医生说,我脱水,而且发烧,所以除了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还要吊诺氟沙星500ML。照正常速度,等这些药水打完,已经是万家灯火长安城了。我催医生给我加快速度。
那时才打完?太晚了。
该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嘛。你急什么?我不知道她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可能是我躺得太久了,她看见我就烦。也可能是她看见谁都烦。我不去惹她,自己把滴液速度拧快了一倍。我能够感觉到有一些辛辣的液体强行冲进我的血管,血管发胀、刺痛、刺痛、刺痛……胸中有点憋闷,心脏跳得快了起来。不一会儿,静脉变成一条暗红的长线,像拉扯后的蚯蚓,刺痛感也更加强烈。但令人欣慰的是,滴瓶中的液体迅速减少,比原先快了一倍还不止。我叫医生换药的时候,她非常吃惊,看了一下手表,又抓起我的手臂,大叫了一声:
“你想死啊!说了让你慢点滴!滴这么快出了事谁负责?”她声音很大,“赶紧把血管来回擦一下。”怎么擦?来回摸啊!说完她跑进了里间,没有人叫就不再放下那半截毛衣。我依然加速输液,只想尽快离开这把椅子。在医院的感觉真不好,我怕杨晓下课后看到我病怏怏的样子,也怕李小蓝再给我削苹果吃。
第二集1999年12月 (2)
二
回到宿舍,竟然所有人都在。阳光已经变成稀薄的红色。他们又买了大量的水果,堆在行李架上,其中包括数不清的苹果和梨子。还有发黑的香蕉。他们热心地帮我又洗又削,把香蕉剥了皮送到我抹了药水的嘴边。我选择性地吃了几口香蕉。我说大家把梨子分了吃了吧,我一个人哪能消灭这么多。他们不依,周云海还说,梨子不能分吃,分梨(离)不吉利。那就不分,我只想躺会。虽然已经躺了那么久,可我还是浑身没力气,站着打晃。
他们围着我,询问我的病情。他们没有再像前夜那样,问我打架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就告诉他们没什么。我想说点别的,他们挤成一个半圆,我斜坐在床上。陈未名由于和我床位相邻,就趴在床上和我说话。我问他,政教处还没来叫我?
陈未名说,没有。
回想当时的情形,有人说着感谢我提水之类的话,有人说着那帮孙子以多欺少不公平,就像要给我做一篇寿文墓志。我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天和他们全体聚在一块,就不会那么厌烦,那么应付了事。但是当时的情形是,我无法提前知道一切,所以我漫不经心地说着笑话,故作轻松,开自己的玩笑。我说,他妈的我现在就像一支彩色的冰棍。我很冷,脸上又很花,真的像一只彩色的冰棍。
后来他们不围我了,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双眼紧闭,用习惯的“木乃伊”姿势睡觉。如果你当时在场,会发现我脸色苍白,嘴唇发灰,有点像一个真正的死人。
这个真正的死人把斜靠着床栏的身子放倒,完全缩进被窝,想着一个遥远不知所终的女人。 天渐渐黑了,打靶场那边刮来透明的风。门被推开的时候,风就穿过门框,到了走廊。
我没想到,推开门的是周飞腾。我更加没有想到,杨晓跟在老周的身后,用那双罕见的单眼皮眼睛看着我。老周的目的是叫我去政教处,但是他进门后,不叫我,反而先把廖福贵训了一通。原来他一早就吩咐廖福贵找我去政教处。现在天都黑了,我却还在宿舍。他问廖福贵到底是怎么搞的。廖福贵说他刚刚才看到我。他确实很难找到我,因为我在医务室呆了半天,只有李小蓝和杨晓知道。
别人都没说话。周飞腾叫我跟他去政教处。我说,我现在浑身疼,说话都没力气。我没办法去政教处。
周老师说,廖福贵,你背他去。
我走在老周背后,杨晓在我旁边。她说,我不应当对她不理不睬,也不应当当着她的面给她爸一串白眼。我说我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我心情又不是好得要死。 三
1998年12月末,我回了一趟家。我之所以回家,并不是因为我想我爸妈,也不是因为我缺钱,而是因为学校命令我通知家长来学校,在我的处分决定上签字。那天天气又干又冷,风像透明的冰一样飘在空中。天灰得吓人,看不到远处的房子,显得西安很平。我下车才走了几十米,身上就沾上一层细细的尘土,最后我不走大路,改为穿过一大片麦子地,往家里走。
麦子的绿色已经部分遮住了黄土。我看到屋后有很多牛在懒洋洋地嚼草,有一头还在我家的菜园里猛啃。我砸过去两个土坷拉,把牛赶走了。当年我放牛,牛经常偷吃别人的玉米、高粱、麦子……因为放牛的人夏天在树阴下、冬天在背风处打牌。眼前仍然是我当年的情形,所以我没有为牛吃菜的事站在山坡上大声骂娘。儿童时代我妈经常让我代她骂娘,她说她不会用陕西话骂人而她擅长的湘西土话别人根本听不懂骂了等于没骂。
家里门锁着。他们应该还在白山县城卖苹果。我就在屋里坐着,打算一直等他们回来。如果他们早点卖完,就会早点回。晚点卖完,就会晚点回。实在卖不完,也不会不回来,只是更晚一点。我等了一会,把煤火灶上的水壶拿开,烤了一会火。
我等了一个多小时,慢慢丧失了最后的耐心。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他们回来,回来骂我。同时我对如何向他们开口,一点把握也没有。我爸要是听说我被开除了,会把我熬粥喝了……我把水壶照原来的位置放回煤火灶上,把猪给喂了,锁上门,穿过那一片没什么人的麦子地,跳上了去西安的车。
那一天我十七岁。走在麦子地里,穿过无处不在的风。我还想象着爱情,努力使自己变得温暖点。当风迎面刮来,我就倒退着走。刚刚离开的房屋正在逐渐变得得模糊。我回到政教处,告诉候审的冯锡钢说我爸妈不在家。他们递给我一沓稿纸,一只铅字笔,说那你先写交代材料吧。冯锡钢说,我们了解到你还不止打这次架。还有什么你都老老实实写清楚。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门好像反锁了。一盏台灯照亮我面前方圆大约一米的地方。我一直想写点什么,早点写完好早点出去。可是到了天亮,我还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早上9点左右,政教处老师来验收了,问我写了多少。我说还没写。冯锡钢说,没事没事,给你个房子,你慢慢写。
中午,大群人从窗外走过,去食堂吃饭。窗户上出现了一个人头,是杨晓,她喊我。沈生铁,到这边来。
我记得她那天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头发梳得异常整齐,额头上沁出汗珠,比起我一晚没睡的憔悴,她明显新鲜很多。她给我带来一大包零食,说道,生日快乐。那天是12·27?我有点记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杨晓对我说了这句话。
再过许多年我也不会忘记那天的情形:我过十八岁生日那天,杨晓恰好走了过来,对我说生日快乐。她不说还好,她一说,我就觉得自己很需要安慰。这引发了一连串反应。首先是我对杨晓说了令她激动的三个字,接着她突然哭了,并且拉过我的头,隔着铁栏亲我。我很乐意为她擦眼泪……也很高兴看到眼前的一切,因为她那时就像一头小野兽,脸蛋光洁,脖子修长,眼睛也很漂亮……比我们赤裸相对时,更加动人心魄……我给她擦了一会之后她就不哭了……还笑了……就像电影中演的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第二集1999年12月 (3)
四
我承认我们都受过电影的影响。政教处也受过电影的影响,因为我写了很长时间的交代材料,却总是不能符合他们的要求,比电影里给英雄人物故意制造的苦难岁月还要漫长。他们让我不要光写打架,要把所有的坏事都写出来。我就把划玻璃也写上,看到老周VS林校长也写上。他们又说不用写这么多……所以,我总是没有一份可以作为供词的材料。没有供词就无法定我的罪,所以我要继续写。
在政教处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黑屋里,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放档案的柜子,靠墙站着,头顶是一盏15瓦的白炽灯。每天早上,我吃完饭后,就呆在里面。中午和下午,杨晓都来给我送饭吃。由于她爸的关系,政教处允许她走进黑屋。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凳子上吃饭,杨晓则穿着红色或者白色或者蓝色或者别的颜色的衣服,斜靠在桌子上跟我说话,看我狼吞虎咽,她就说我是只猪。我喜欢她穿着红色衣服靠在桌子上说我是猪的样子。
我也喜欢她穿着白色衣服什么都不说的样子。桌子的高度刚好够着她的屁股,窗户外面的光在她背后,好像孢子植物那样毛茸茸。有时我把她抱住,放到桌子上坐着,还亲她。如果门开着,她的脸就会出现两片很不健康的红云,如果门关着,她就舌头伸进我嘴里,灵巧地游动,一点也不怕被窗子外面经过的人看见。
我整天价关在小黑屋里,大部分时间一个字也不写,大部分时间一个字也不说,还没想到去丈量一下从桌子到门是几步,从门到桌子又是几步。我干得最多的就是想我他妈到底要在这个破洞里呆到哪年哪月,我总是站在窗户前想我他妈到底要在这个破洞里呆到哪年哪月。我透过窗户能看见很远的地方,要是杨晓从操场那边走来,我很早就能看见她。有时她老早就来了,有时她一直没有来。
杨晓说,要是她哪次去得稍微晚了一点,我的表情就会变得十分可怕。虽然我还是那个穿宽上衣的高个子,眉毛纠结在一起,头发有点发黄,仿佛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仔细看,会发现眼睛凹得更深,发出奇怪的光,让人不敢久看。她说我身上已经发出一股气味,像一种特殊的酸味,绝不仅仅是多天不洗澡积累的汗臭在空气中挥发那么简单。我知道女人喜欢故弄玄虚,时光回到1998,我自己就没有闻到什么酸味,即使我把鼻子凑到腋下,使劲吸气,也只是嗅到了灰尘堆积的味道。那间房子里虽然不冷,但也不热,关上窗子就是一个封闭的世界,我在里面除了搬搬凳子,根本没有出汗的机会。
元旦那天,政教处主任来到小黑屋,用手指了指东方,说,你现在回去,叫你爸他们来。快点。材料不用再写了,我们有新的证据。其实我家在学校的南边。
我先来到宿舍,找到了我的玻璃刀。才这么久不用,刀头竟然生锈了。我用它在铁床上刻了两行诗: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我还在门后刻了“再见”两个字,不过估计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看到。
冷风吹进门缝,我觉得十分、十分累。一是因为我太久不运动了,二是因为我的病并没有全好,这几天又没睡好觉。我解开外衣的扣子,把自己放在床上,大口地喘气,趴在床单上像一块猪肉那样什么也不想。就这样躺了很久,起来时还是觉得神经紧张。可能我伤口还有点疼,头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