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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还是觉得神经紧张。可能我伤口还有点疼,头也在发烧。还可能我对回家通知家长有几分担心。后来我不想再躺下去了,我想起来,我想动动,就点了两根蜡烛。那还是我上学期买的,本来打算用他们在夜里看书,但往往才一点燃,几乎所有人都嚷了起来,说蜡烛光太刺眼,影响他们睡觉。事实上我们都像猪一样,只要没有铃声,可以睡到天荒地老。只有廖福贵例外,他见我吹灭了蜡烛,翻来覆去,就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电话看书你可以用嘛。他说得对。我就躲在被窝里,把话筒拿开,借用那可疑的红光。就是那个电话,帮助我看完了很多有趣的书。我甚至用那一点可怜的光线看清了谢非潦草无比的诗歌本子,(这个人我以后也许会提到,也许不会,因为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只是喜欢他写的诗。)还有郑明几篇杰出的黄色小说。郑明两个月前当兵去了,好像在河南。他如果一直写小说,会写出十分漂亮的东西,比陈忠实、贾平凹什么的都要好,可是他当兵去了。就算我不会写小说,我也不去当兵。那种整天接受训斥的生活,会让我这样的人精神失常。不知道郑明怎么熬过去的,他还是个写黄色小说的,他身上的脾气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我的眼睛也看坏了。所以当我借助蜡烛光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感到模糊。还好我的东西很少,才装了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旅行包,连二十斤都没有。因为我收拾起来,把不要的全扔下,该要的也不要,只保留我想要的。衣服两件,三本书:《秘密的轮胎》、《庄子》、《野外生存手册》,眼镜,玻璃刀,一双球鞋。被子仍然铺在床上。有一个风铃,杨晓织的,让我犹豫了一番。我本来想塞进包里的。我想起她怎样在小卖铺挑选白色的铃铛,挑选丝带,每种颜色都要一根,怎样在上课的时候用课本竖在前面,偷偷把一个个小铃铛编好,最后怎样用丝线把一大堆铃铛串起来。甚至可能是在老周那双老鼠眼睛下串起来的。我告诉过她我不喜欢这种小东西,但是她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高兴了好一阵。可是现在我他妈给开除了。想到这一点我又涌上一阵难过。如果那天我一直这么难过下去,我肯定会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哭起来。我不想哭,所以最后我还是把风铃扔掉了。我当时就想那样走掉,跟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再发生什么联系,虽然我心里不一定这么想,但是我还是这么做了。有时候我一冲动,什么都做得出来。老周你想整我,行啊,你想看我求饶,如果我自己走掉,不再向你请示,你会不会不那么愉快。你不但达不到整我的目的,而且我爸妈还要来学校要人,到时候看你他妈怎么下台。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不想装出很留恋这个地方。
第二集1999年12月 (4)
五
还有很多事情难以回忆。我当时想起了我爸妈,还有点担心他们。我一定还想了很多别的。因为我后来又决定不那么走掉。这说明,我一定想到了什么。我努力回想,努力记忆,最后只能像科学推想一样这样猜测:我不见了之后,学校一定会通知我家长。白山村那一对中年人听到这个消息,就不但卖不成苹果,还会吃不下饭,伤心得要死,气愤得发疯,最后还要花五块钱,坐车到省城,到处找他们的儿子。我当然不敢主动回家。我不想搞成这样。所以决定再留一天,把什么都处理好了。但我也不指望再搞成什么样,所以决定留完这一天,说什么也不再留下去了。
我又放下旅行包,把衬衣下摆拉出来,全身放松,外衣解开,点了一只烟抽。我靠在被子上,把烟雾先吐出来,再从鼻孔吸进去。这样使人口干舌燥,但是我总是忍不住,总是要把烟雾吐出来,再从鼻孔吸进去。一旦一个人爱上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做事的方式,就很难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改变,比如“吸烟有害健康”什么的。在吸烟的过程中,我在想,我该怎样,才能照顾我爸妈的情绪。我想至少不能马上让他们知道我已经被开除了,要不然他们连年都过不好。我爸虽然已经完全失去了杀人、逃命的能力,并且一直没有坚定地认为我就是他操出来的,却仍旧对我满怀雄心壮志,以为我能照他所想,给他争气。仿佛他从湘西跑到陕西,不是为了避祸,而是效仿孟母三迁,把我搞到这关中平原来领略、浸染汉唐气象似的。从见到我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对我实施改造。他命令我最先学会写他的名字。而且要用右手。他让我用右手写字、吃饭、砍树枝。像他那样。可是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无法监视住我,我虽然吃饭用右手,写字用右手,切猪草却用左手,砍柴也用左手,割草也用左手,打球、扳手腕,这些他看不到也管不了的事件,更加用右手……总之,我仍然是一个左撇子。
无论如何,我不想给他们致命一击。于是我就掐灭了烟,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去找一个人来顶替我爸或者我妈在处分决定上签字,反正那帮家伙谁也没见过他俩。我不能找亲戚,也不能找熟人,要找两个完全陌生的中年人,或至少一个,我该找谁呢……
六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床了。政教处还在睡觉的时候,我翻过爬山虎的枯藤,置身于疾风劲草的早晨。 我走得很急,风又干又冷,很远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打靶场再过去,就是一片小杨树林,我和杨晓曾经在那里一直躺到天黑。当然是星期天里,她是好学生,不跷课。应该是秋天里吧,树叶金黄或者火红,盖住了泥土的腥味。我躺了一会,裤裆里有根直翘翘的东西胀了起来。我把它掏出拉链。秋风吹过它的顶端。杨晓先是端详了一番,接着握住了它。我虽然被她的举动搞得魂不守舍,却甚为受用,脸上不禁露出人们所说的陶醉的表情。突然,杨晓用两根手指把包皮剥开,整根都含进了嘴里……我本来是来找中年人的,却想起了一对少年干的事……为什么想起这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在一个村子的边缘,我看到几只羊在吃干草,草根也拔出来。很快,我又见到了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我问他爸在哪里,他说,在家里。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那个胡子拉碴的人说话。我先介绍了一下自己:我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学生。他说,哦,啊。他知道这个学校,因为它的升学率在全省是数一数二的。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说,干啥?那个,我,我被人冤枉,然后学校把我开除了。我爸他们不在这儿。他们要找家长签字…… 那你找我干啥嘛?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字?不会出问题的,反正他们也不认识你。他摇头……我说,我给你十块钱。行不行?我要你钱干啥?
我只好又溜出村子,找别的人。我一连找了三个男的,两个女的,都无法说动他们做我爸我妈。他们都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我。我替他们想道,这学生是不是有啥毛病?到处找人当他爹娘。我脸上带伤,有点变形可怖,骗子又在到处行骗,他们不这样看待我,反而不太正常。幸亏我的烧已经退了,没有太激动,要不然他们会以为我是一个疯子……我到底是不是疯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后来我来到一个烧玉米秸的人身边,看着他熟练地一捆一捆秸杆举过头顶,像羊顶着角一样。他一捆捆地把火堆堆得很高,转眼浓烟滚滚,明火完全淹没在小山一样的秸杆堆里。我调整好了表情,向他问路:叔叔,请问姜寨怎么走?
姜寨?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这附近有没有公共汽车?
你往那边走。他指着我来的方向。那边有个学校,学校门口就有。我装出看不透那片小杨树林的表情,说,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带我去一下?我第一次来西安,走到这边给迷路了。我和所有人一样会撒谎,天衣无缝,无论撒多少次,都不会露出虚假的迹象。
看他有点犹豫,我于是递过去一只烟。好猫,宝鸡卷烟厂,为这次活动我专门买的。在路上,他问,你是哪的?湖南。湖南我去过,好地方。他吸烟后眯起了眼睛。他说,我看你在这转了好大一圈了,我还以为你是飞造子弟学校的学生呢。
我就顺着他的话说,你说对了……那时我们已经走进了杨树林,我乘机把我的事情跟他说了,并添油加醋地描绘了我家的悲惨情况,像我爸有病,我妈心脏不好之类。在说谎上我真应该算个天才,不过我那天说的话,还不算十分偏离事实,我只是想表明我不愿意刺激父母的想法。他也同意我的看法。我要给他钱,他总是说不要。
签了字之后,我一连串地说着谢谢,冷不防把五十块塞进他的口袋,转身就跑。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管了。我从水管爬上阳台,去拿行李。在宿舍我又抽完了剩下的烟。我不用再担心被罚款了。我他妈以后想抽多少烟就抽多少烟,再也没有人像壁虎一样蹲在墙角,随时准备撒泡尿在我头上了。我鞋也没脱,只是把双脚插在床头栏杆外面,躺了一阵。我终于走的时候,正在上第四节课,所以谁也不知道我走了。
第二集1999年12月 (5)
七
我数了数我的钱,还有一百多块。这差不多够我花半个月了,应该可以撑到放寒假。下午的风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抽在我脸上,我走出校门后,随便搭了一辆公共汽车。我不知道到哪里去为好。西安我没有亲戚,就算有也不能去。也没有可以收容我的朋友。
校门外就是虎街。这是一个大站,所以有很多公车,有很多公车可以坐。我对于这种长方形的交通工具,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上面人总是很多。尤其是女人,她们总是很丑。我那天坐的好像是603路。大部分人都站着,有一部分女人还把外衣拉链拉开,紧身毛衣包着鼓鼓的胸部。北方女人的胸部普遍比较丰满,光看她们这一部分,还不会难受得不行。我承认我有点好色,我总是盯着那里看。也许我真的看到毛衣下面的肉体之后,会不再那么好色,可是那时,对于做爱,或者说性交,我一点经验也没有,所以尽管我刚被开除,却仍然死死盯住离我最近的胸部。
我记得,我和杨晓才认识几天就睡在一块,彼此研究对方的结构,却从来没有做爱。我有时会后悔我为什么那么笨,那么老实,可是事实上,我真的对做爱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我只是好色。要是我跟杨晓做爱之后,就禁止我看别人的胸部,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有时在路上我就把手伸进杨晓的裤子,手掌贴着她冰凉的屁股,路人投来的目光,我都没有看见,因为我心里一点色情的感觉都没有。当杨晓满面通红,把我的手拉出来,我说她的屁股冰冷、光滑,就像摸大理石一样舒服。我确实对杨晓“冰冷的屁股”很迷恋。为此我还给杨晓讲过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村里有一个男人,有点傻。有一次,我爷爷对他说,你老婆被人睡了。他破口大骂。我爷爷说,你还不信?不信你回去摸一下她的屁股。屁股都被人睡冰了。他马上冲回去,要脱老婆的裤子。他老婆骂他神经病。他不由分说把老婆按在床上,开始摸起她的屁股来。结果屁股当然是冰的,因为大部分时候,人类的屁股都是冰的(不信你摸一下自己的)。于是他开始逼他供出奸夫是谁……其实我爸是谁我都不清楚,又哪里冒出个爷爷给我讲故事。这就是说,我在哄杨晓开心。那时她也确实很高兴。后来,我每摸一下她屁股,说好冰,她就笑起来,说,你老婆被人睡啦!
“各位乘客,边家村,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我跟随人流下车。边家村。我举目四顾,四顾茫然。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可去的地方;到底有哪里可以去。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搭上回家的汽车,我想,我就在家里,等他们卖完苹果回来,然后告诉他们学校放元旦假,放三天。他们一定会相信我。那样我来的时候,还能拿到一些钱。我没有这样做的唯一原因是我改变了主意。我总是想到什么,就去做,半路却又作罢。有一个成语专门用来形容这种情况:半途而废。当我想到回家,我就走回站牌底下,但是车没有来。在等车的时候,我不得不想起,又要撒谎,又要骗他们相信我,就不想回了。
我害怕他们追问我在学校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沈田玉总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不问我做了什么,只问我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