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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 -王朔-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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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披头散发张牙舞爪抡着王八拳跪着扑上来。

  我一边抵挡,一边下床,警告她:“别来劲呵,给你脸了是不是?”
  “谁给谁脸呀?给你脸了还差不多。”她追到地上。

  我捉住她的两手,恳求她:“别闹了,好好呆会儿不行么?”
  “偏闹,就跟你闹!”她手被我捉着,脸直逼到我脸上张嘴就能咬着我。

  我把她胳膊拧到背后,把她撅起来。

  “你说你也打不过我……”
  “你放开我,放开我!”她不屈地威胁我,接着叫了一声:
  “你把我拧疼了。”
  “我放开你那你别闹了。”
  她不吭声,我侧脸一瞧,她哭了,连忙松开手。

  “你说的,非把自己弄哭了才算完。”
  她站在那儿,眼泪成串地往下掉,一声没有。弯着嘴像一钩下弦月,伤心死了。

  “行了,行了,自己闹的还哭什么?”我摘下铁丝上晾的一条手巾递给她,“擦擦泪。”
  她垂着手不接,我就亲自替她揩泪。她一把打掉毛巾,扭过身冲墙站着。

  “我这可是仁至义尽了,你别不识好歹。自己没事吮事还有理了?”
  我看她一眼,她泪如泉涌。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她一眼,她不哭了,站在那儿用手抠墙皮。

  “你打算在那儿站一晚上呵?犯什么倔呀?你倔给谁看?
  你不睡我可睡了。”
  我打了个哈欠,见她还是不动,就真脱衣服钻进被窝,一边说:
  “真舒服呀,还是被窝里舒服。就有人那么傻,喜欢站着也没人罚她站。”
  说完,我闭上眼睛蜷缩在被窝里。

  再睁眼,她在擦脸擤鼻涕,接着就是换衣服换鞋。我蹭地从被窝赤条条站起来,一步跳下床去直扑房门,她也撒腿往门口跑。

  我先她一步按住门把手,接着把门锁死,把她从门口推开。

  “你要干什么?”
  她死盯着我,严肃地说:“你让我走。”然后拧身,奋勇拉门。

  我再次把她推开:“你无聊不无聊?”
  “你让我走。”
  “先说好你要去哪儿?”
  她走到一边坐下,点点头说:“行,你就守着吧。”
  “你打算闹一夜是不是?”
  “没不让你睡,你去睡你的吧,瞧你困得那样儿。”
  我一挪步,她就站起来,我只好又回到门口堵着。

  “你到底打算上哪儿呵这么深更半夜的?”
  “去死。”
  “得了,又不是小孩。都这么大人了。”
  “你就等着瞧吧。”她扭脸冷笑,鼻子连哼两声。

  我向杜梅求饶:“咱们有什么事明天说行么?哪怕不过了。

  离婚,也等明天说。”
  “躲开,我要上厕所去。”
  “你就先憋会儿吧。”
  “好吧。”她想了想说,“我不走了,明天再说。”她脱了高跟鞋换上拖鞋。

  “把衣服也换了。”
  她重新换上睡衣,走到床边坐下。

  我离开门,趴上床钻回被窝:“何必呢你说,到底有多少是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呢……”
  我话没说完,只见她弯腰拎起高跟鞋离弦之箭似地冲向门口,开了门锁一闪跑了。

  我追到门口,已是鞭长莫及。

  看到自己妻子穿着睡衣拎着高跟鞋光着两只脚丫弯腰沿着黑漆漆的走廊一溜烟地跑远,我心想:这叫什么事呵!
  我怒不可遏,看看墙上的钟,已是夜里两点,又不能不去找。

  我披上衣裳换了鞋,来到月光依稀的院子里,到处是树丛的重重黑影,四周鸦雀无声,只有一两只野猫在垃圾箱觅食,猫眼闪着幽光。

  我走到院门口,问哨兵看到一个穿睡衣的女人出门没有。

  哨兵说几分钟前有个女人出了门往北走了。我慌忙往北追到十字路口,四下灯火通明的马路上空空荡荡的不见人踪,只有一两辆载重卡车偶尔驶过。

  我心情绝望,又站了会儿,不知该沿哪条路追下去。一个牧羊人赶着一群口外羊从东边过来,羊群挤挤挨挨咩咩叫着从我身边走过。该到吃涮羊肉的节令了,我带着这个念头,哆哆嗦嗦回到了家。

  躺在床上,我不住地胡思乱想,担了一会儿心,又发了一回恨,不知不觉竟也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房门大开,大概是门没锁半夜被风吹开的。

  我迷怔一下,想起昨晚发生的事,随即破口大骂。

  我一边骂着一边起床洗漱,刷完牙我又接着骂,到科里去找杜梅。病房里正在开早饭,一群面黄肌瘦的病号围着餐车伸着搪瓷饭盒打粥。护士戴着大口罩,我也没认出是谁,她告诉我杜梅没来过。

  我又到单身宿舍的楼上去找。贾玲出来说杜梅昨晚没来,接着她又问我出了什么事,怎么跑这儿来找她。我忍着气说这个小婊子昨天夜里跑了。她笑了说准是你把她气跑的。我气她?我向贾玲诉苦我就差喝她洗脚水了。贾玲说她还是爱你的,平时总夸你这好那好。我喊了一声说当然我受之无愧。

  然后我们又一直分析她能跑哪儿去,我问贾玲她还有什么熟人在城里。贾玲问我给她姨妈家打电话了没有。我说没有。

  贾玲陪我到科里找了部电话,我甚至不知道她姨妈家的电话号码,还是贾玲告诉了我。
我拨通电话,杜梅的表妹告诉我她在早晨刚进门。我让她叫杜梅接电话,表妹去了会儿回来说她不接。“我马上去。”说完放下电话。

  “你说这叫什么?”我冲贾玲发牢骚。“招谁惹谁了我?她过去跟别人也这样么?”
  “她除了跟你还跟过谁?”贾玲笑着推了我一把,“快去磕头请罪吧。要不要搓板?我那儿有块可以借你。”
  “不必了,想必她嫁家有暖气管子。”我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对贾玲说:“保密呵。”
  “放心。”贾玲笑着离去。“我怎么那么爱传你们这些破事?”
  我去杜梅姨家的路上,顺道拐到单位请了个假,说家里有点事,硬着头皮听上司一通通诲:“年轻轻的可别叫家务缠住。要计划生育。别像处里的那些女同志,本来很有前途的,生了孩子就全完了,变得婆婆妈妈。”
  杜梅的表妹给我开的门,把我堵在门廊里嘀咕半天,说她表姐正在哭呢,让我过去别对她发火,表现好点。我唯唯诺诺答应着,堆出一脸笑进了屋。

  杜梅的姨妈正在劝她,一见我进来便让开站到一边。杜梅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倒叫我动了些怜香惜玉之心。偏她穿得一身齐整,又叫我奇怪。

  “走吧,回家吧。”我三步两步赶上去,涎着脸软语柔声地半蹲着手按膝叫她。

  “不回去!”她脸一扭,丧声丧气地说。“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理我。”
  “走吧。”我动手拉,背对着她姨妈什么的,瞪眼小声道:
  “别来劲呵!”
  “你还跟我厉害?我就不回去。”她一甩手打在我脸上,打得我脸颊生痛,并吼:“少碰我!”
  我笑着直起腰,心里感觉受了刺伤:“还生气呐,别生了。”
  她姨妈在一边说:“小俩口闹了矛盾,就应该互相体谅,互相多让着点。”
  “是是。”我答应着,抬眼瞧杜梅。

  “男同志就应该心胸开阔。”
  “是。”我又过去叫杜梅。“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不行么?”
  “女同志也不要得理不让人,往后还得一起过日子嘛。”
  “你怎么我表姐了?”她表妹问。

  “我……,咳。不说了,都我错了。”我把杜梅拉起来,暗暗使劲表面上还作搀扶状:“走吧,别拧啦,何必呢?”
  “就不走,就不走。”杜梅半推半就,嘴始终硬着。

  “回去别吵了,哪说哪了。”她姨妈在后面说。

  “哎哎。”我不住嘴地应着。

  她表妹给我们开了门,我拖着杜梅马不停足地出了她姨妈家。

  “你咋晚跑哪去了?”街上阳光充沛,人群闲适。

  “你管呢。?”
  “好好,我不管,冷不冷呵昨晚我出去一会儿就冻得够呛,干嘛这么跟自个儿过不去呀?”
  “你瞧,你又说这种话。我不走了,回去。”
  “别别,”我拉住她,一脸谄笑,“我不说了。”
  无轨电车来了,我拉着她上了车。

  “你管我上哪儿呢?反正我死我活你也不心疼。”
  “哪里,心疼。”我去售票台买了两张票,又回来站在她身边。

  “心疼什么?还不照样睡你的觉。”
  “你昨晚是不是回来过?衣服都换了么?”
  “我不回来你想冻死我呀?我根本没走远,就看你出来找不找我。”
  “找了。”
  “你那叫找呵?兜了一圈,连十分钟都没有就回去了。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真气,回来一看你,居然睡着了,亏你睡得着!”她说着又来了气,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那是愁得睡着了。”
  “呸,还不知梦里和什么人鬼混去了呢。早把我忘到一边,巴不得我这一走就别回来呢。”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替自个可怜,泪也越发制不住了,低下头让泪从鼻尖滴到地上。

  我表情沉痛,昂首严肃地看车窗外,主要也是不想让同车乘客有什么下流的想像。

  我不说话,她就一路抽泣。

  下了车,我对她说:“快到院门了,你可别这副样子进院,好像我怎么你了似的——身上有手绢么?”
  她掏手绢擦泪,理理妆道:“你就是欺负我了。”
  “是非问题以后再谈。”
  “唉——”她把手绢放回包里,长叹一声:“有时真想永远不理你了。”
  “你算了吧,别弄得自己多愁善感的。你可以了,还觉得没占够上风?我都叫你弄成什么了?我干什么了究竟?多说了一句没有?我的冤情还没处诉呢!”
  “你怎么又说这话?”她惊叫,“原来你心里根本没认错。”
  “我认什么错?我有什么错?我千古奇冤应该昭雪的。”
  她不吭了,闭着眼使劲挤泪。

  “你们政委来了呵。”我侧身挡住杜梅,跟老头点头哈腰打招呼,顺势带着她走。

  她盲人般地任我领着走,进院门时,贾玲正手里拿了一封信,往门口挂着的邮箱里投,看见我们,便张嘴指着杜梅掩口用眼睛问:接回来了?我摇手叫她别吭声,这边一分钟,那边她闭着眼走路一头撞在传达室旁机动车限速标志牌上。

  门口所有的人,包括哨兵都不禁一笑,我也笑了,她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然后是掉头往外冲,口口声声去买菜刀抹脖子,我奋力阻挡,把她连抱带拖地往院内的小花园弄。很多人都站住看热闹,笑嘻嘻的。贾玲站在一边面有忧色,又不便上前协力。

  我好容易把她弄到小花园的白色廊架下,按坐在前廊凳上,她还一次次起身欲冲,被我豪不客气地一次次推坐在原处,她力气用尽,开始哀恸地哭。

  四周茂盛的柏丛挡住了好奇者的目光,我也在一边坐下,喘出一口气,感到名誉扫地,威信扫地。

  花坛里的月季花枝叶扶疏地婀娜开放,一些蜜蜂嗡嗡地在阳光中盘旋;蚂蚁沿廊柱往上爬,爬到光滑的地方把持不住掉了下去;一辆轿车若隐若现地从树丛外驶过。

  杜梅还在哭,无声地泪流满面地哭,我吸着烟耐心地等她哭完。

  两个老年病号背着手从小径走来,看到我们怔了一下,原路退了回去。

  我们就那么坐到吹中午下班号,她哭了一上午,大概自己也哭得没趣了,肿着个眼睛茫然地坐在那儿,想起来又抽噎几下,干哼几声,鼻子像伤了风似的不停吸溜。

  “哭完了?”我问她。“这就痛快了?过瘾了?”
  “滚,你滚!”她用手使劲推我。

  我屁股纹丝不动,只是上身摇摆:“不滚,就不滚,干吗要滚?”我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哭完回家。”
  “回屁家!”
  “屁家也得回,哪怕回去接着哭呢。家里哭多舒服呵,哭累了还能躺着,饿了能吃渴了能喝,毛巾现成嫌自己哭单调还可找音乐伴奏……”
  “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没有,我是气我自己。我怎么就那么不会来事儿?就一个媳妇,眼睁睁地看着哭死,束手无策——平时挺机灵的,也算个拍马高手,关键时刻就不灵了。”
  她扑哧一笑,旋即又声声俱厉:“行,回家,回就回,回去就离婚。”
  “前边还像句话,后面就不是话了。”
  “你还别以为我不敢。”她站起来蹬蹬走了。

  “你敢,你胆大。”我跟在她后面走。“你怕谁呀?”
  我打开门,贾玲和另一个姑娘站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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