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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 -王朔-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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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他,在外边花着呢。”
  甭管人家在外边怎么花回到家里对老婆就是温柔,这点就比你强。人家每天早晨出站都要互相接吻,互相说我爱你。

  潘佑军出差在外地还每天一个电话。”
  我大笑:“是用英文说的吧?”
  “甭管用什么文,这说明他心里有她。你就从来没对我这样过,有时人家想和你粘乎粘乎,你总把我一把推开,还说我酸。人家俩口子怎么就能那样?”
  “那都是跟外国电影里学的,你怎么喜欢这套?令人作呕。”
  “我就喜欢这套。”
  “杜梅,咱们是中国人,就要讲究个中国气派和中国形式。”
  “中国人怎么啦?中国人都是伪君于。你从来都没说过一句爱我,从咱们认识就没听你说过。不行,今天你非得对我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这还用说么?我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
  “什么实际行动?我就要听你用嘴说,爱还是不爱?”
  “当然……”
  “别拐拐弯抹角,直接了当……怎么就这么难呢?比要你命还难?”
  “我这人内向……”
  “少废话!你说不说?好,你不愿意说,那就说明你不爱我。”
  “不不不。”
  “那你就说!”
  我看着她,嘴皮动了动,话没说出来人先笑了:“你怎么那么注重形式?”
  “我就是注重形式,你说!”
  “爱。”我说完自己脸红了。

  她搂住我脖子,兴奋得容光焕发,人像打了一束光,深情地望着我眼睛:“是真心话么么?”
  “是。”
  “你瞧你,你瞧你,我一搂你,你就数我排骨——你都成习惯了。”
  “嘿,贾玲,干嘛去去了?”
  我和杜梅出院门,正碰上贾玲一个人低着头从外面回来,杜梅和她招呼。

  “没干嘛,出去了一趟。”贾玲淡谈地应了一声,和我们擦肩而过。

  “你那‘情儿’情绪不高。”杜梅笑着对我说,“听说她最近失恋了。好容易看上一个人,人家又看不上她。”
  “别老‘你那情儿’、‘你那情儿’的,人家还是大姑娘,你老这么说算怎么回事。”
  那天我的情绪也不高。上班时办公室里的同事都在议论,说我们单位原来一个辞职不干的人发了财,买了房子买了车,我们单位有的过去跟他关系不错的蒙邀去他家玩,回来说他家搞得和宾馆似的。由此说开来,大家历数自己认识的人中谁出国了谁成“老板”了。聊了一上午,聊得全办公室的人又妒又恨,醋劲十足,造成了一个印象:似乎敢在外边混的人都混出了头,而这些人过去都不在我等话下。接着便是发牢骚,怨分配不公,怨法制不健全,叹老实人吃亏。

  下班回到家,我仍无法从嗔怨的情绪中自拔,默默地坐在一边啃着指甲沉思。

  杜梅患了感冒没去上班,一天在家,吃饱了,睡足了,见到我回来心情雀跃。直过来往我膝盖上坐,整个身子仰在我怀里,头搁在我的肩膀上亲呢地蹭我脸。

  “哎,你怎么一屁股就往别人身上坐?”我双手推她,“累着呐。”她赖着不起来:“你累什么呀?上班也是坐着胡侃。”
  “叫你说的,我们胡侃?我们胡侃这国家的经济生活早停顿了。”我双手托起她腰,自己一撤身,把她留在沙发上。自己另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她又跟过来,骑坐在我膝上,我腿一伸直,她像坐滑梯一样溜到地上蹲坐在我脚上,仰脸盯着我:
  “你就对我这样?”
  “别烦了,忙了一天那么累,你还添乱。”我把脚从她屁股底下抽出,令她一下坐在地上,随手拎过一张报纸遮住脸看。

  刚看了眼大标题,她就劈手把报纸从我手中抢走,站在我面前说道:
  “你还烦了?你烦什么?”
  “别闹,把报纸拿来。”
  我伸手去夺报纸。她把报纸藏到身后:
  “谁闹了?你先说,谁烦你了?”
  我没理她,随手又拿起一本书翻,她“啪”地把那本书打掉。

  “瞧你那无耻的样子。”我弯腰拣书。

  她一脚把书踢得老远,书面飞舞一番卷角皱边地摊在地上。

  “你非找我收拾你一顿是不是?”
  “你来呀你来呀。”她笑着退了几步。

  我看她一眼,毫无表情,扭脸看窗外树叶已经泛黄的树木。

  “给你给你。”她把报纸糊在我脸上,走开:“就显得你多关心国家大事似的。”
  我接住报纸,低头看起来。她在一边准备晚饭,在一个盆里揉面团,唠唠叨叨和我说着她们医院里的事,谁没按医嘱给药,病人出了问题,家属打上门来;一个老干部嫌医院对他的病不重视,把院长、政委臭骂一顿,还给后勤首长打了电话;保卫科查丢失的吗啡,发现所有护士的更衣柜里都有医院的纱布和敷料,“你那情儿”和保卫科长大吵一场。

  她现在提到贾玲,从不说她名宇,只说“你那情儿”。

  我逐版看报,并不答腔。

  “今天谁来了?”她揉好面,拍着光洁圆润的面团用右手托在肩旁,直起腰问我。

  “谁来了?”我哗哗往前翻报纸头版。

  “我也不知道,出门就见满街旗子,不认识哪国旗。”
  “你今天出去了?”
  “下午没事上街做了头发。你没发现?”
  “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头儿。”我放下报纸,看了她一眼:
  “难看死了,怎么还卷了刘海?”
  “人说这是今年世界上最时兴的发式。”
  “你不适合,你说的是今年世界上老年妇女最时兴的发式吧?芭芭拉似的。”
  “你觉得不好?”
  “太不好了。跟谁养的什么宠物似的。”
  “那怎么办呀?只好明天去削了。”她把面团搁在案板用力撤开,然后用刀麻利地切成一把吧细细的面条,撒上干面,一根根抖落开。”
  吃完晚饭,我撂下碗又爬上床躺着看书。

  她洗完碗,过来说:“今晚总政来院里慰问伤病员,在礼堂演歌舞。”
  “不去。”
  “‘腕儿’①全来了,我想去。”
  “要去你一人去。”
  “哎,你怎么回事?我跟你说话,你就光看书,破书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说话,又翻了一面。

  “你放下不放下?不放下我可抢了。”
  “敢!”
  “哎,你今天怎么回事?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她在我身边坐下,床垫往下一陷。“你们头儿又找你茬儿了?”
  “没有。”
  “那是你们办公室谁又提拔了没你份儿?”
  “你怎么这么烦呀?”我撂下书露出脸。“你相看演出你就去,呗,非拉上我干吗?”
  “准是,你们同年的都有当处长的,你连个主任科员还没混上。”
  我“啪”地把书往床头横上一折:“你少拿你那套庸俗观点来想我!我那么爱当那主任科员?我要想当司长也不是不可能。嘁,女人就是他妈势利!”
  “那你是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我愤愤不平重又拣起书,旋又立地坐起:
  “噢,没事就不能安静躺会儿了?心情寂寞,思绪惆怅,感时①指著名演员。

  伤怀,小资产阶级情调浓郁——不行么?”
  “看你也象——无病呻吟。”杜梅下了床,对镜理妆,准备出门。“心情寂寞——又想谁呢?感时伤怀——对谁不满?”
  我一边看书一边对她连连挥手,让她快走。

  “你还别不耐烦,你再撵我我还不走了。”她继续嘟嘟哝哝地说:“摆什么臭架子,就你有情调?使用什么呀?一个小职员,挣的钱还没我多呢。惹我急了,撵出门去,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你少罗嗦!”
  “我就罗嗦!”她在门口一个转身:“人家有什么事都跟你说,你有什么事全藏在心里。要不说你老奸巨滑呢,一天到晚不知都在琢磨什么,阴得跟糖尿病人似的,哪天我叫你卖了还不知道呢。”
  我没有接茬和,她自己忽然动了气,冲我嚷:“别觉你挺了不起的,有什么本事你倒是使呵?就会说。早看穿你了,典型的志大才疏,没什么本事还这也瞧不起那也看不上,好像天下谁也不如你。哼,琢磨也是瞎琢磨,气也是自气,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还告你!”
  我气得脸都白了,心里一阵阵悸痛,别人说这话犹可,你也说这种话。

  我由怒转为辛酸,连声冷笑:“看出来是吧,看出来就好。

  就我这种没本事人,偏还有人哭着喊着赖上门来,我也不明白了,这种人怎么傻成这样?”
  “你还别觉得离了你不成。”她丝毫没察觉我的异样,反而洋洋得意。“追我的人多了。今天我跟你离了,明天我就能找个比你强百倍的。”
  “那你找去呀。”
  “找怎么啦?不新鲜,明儿我就给你领一打回来。我这样儿的,嘁,别人找都找不着,恨不得把我供起来,顶在头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在你这儿,什么都不是,连个丫环都不如。每天伺候你一句好话都得不到。告诉你,我对你真够可以的了,没我这样的。人家妻子除了穿戴打扮还有几个做饭的?他妈的我也真是贱,放着福不享偏来受你的治。

  离婚!我还不信天下再没有对我好的了——是个人就比你强。”
  她摔摔打打,嘴里一个劲嘲哝着乱骂:“什么东西?越对他好越不行。人就是不知好歹忘恩负义越老实他越欺负你。离婚,我下决心了,不过了……”
  “离就离,王八蛋不离。”
  ‘你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呢吧?你就逼着、折磨我好让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呢吧?”杜梅恶狠狠地逼到我面前,“你早盼着跟我离婚呢吧?一晚琢磨的就是这个。”
  “到底谁逼谁呀?又不是我先说的离婚。”
  “我说的都是气话,你说就是真的!”杜梅哭了。

  “好啦好啦,既然不想离,就别老说气话。”她一哭,我也肝颤。“我又没想离。”
  “离,孙子不离!”她倒来劲了。

  “你说你老这么说有意思么?你真敢离么?你要真想离那咱们就离,真拽着去又不去了。老拿这威胁人你不怕伤感情么?”
  我蓦地心酸了,眼圈也红了:“老说我对你不好,我除了有时假不大理人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你就什么混账话侮辱人的话都可对我乱说……”
  “我不是真那么想的,我就是气,你一不理我,我就心里急……”“哪么你骂我呢?”
  “你气我就不气?可我敢说么?我随便说一句什么你就觉得我别有用心。老实告诉你,我忍了多时了,我受过谁的气?
  和你结婚说句那什么的话我的自尊心男子气概……”我哽咽地说不下去了,使劲一吸将要流出的鼻涕,悲伤地仰起头。

  “那不是因为我爱你,特别特别怕失去你。”她看着我脸色,小心翼翼地贴上来,见我没有拒绝,便一头靠在我的胸前。

  “没你这样爱的。你该把我当一个人爱,不能像爱件东西,这样你只能失去我。”
  “以后我改。”
  “你说过多少回改了?你改过一回么?过后就犯。”
  “这回是真的。你不相信我了?”
  “老实说,我不大相信你,但不相信又能怎么办呢?又不能和你决裂我又做不出来,就这么凑和过吧。”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和她对视片刻,把目光移开。

  “我不想你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不想也没办法,我现在没心情说你爱听的话。”
  “你讨厌我了?”
  我叹口气,紧紧搂了她一下,看着已经漆黑一片的窗外:
  “别胡思乱想了。”
  实际上我最激烈的思想活动没有告诉杜梅。那种令我齿冷冷的、我感到受到严重伤害的感觉一直带到我们上床睡觉,甚至做爱也没有使我忘掉它。尽管我知道她是无心的,但我也不能原谅她。在这个问题上我从来没有原谅过任何人。我可以容忍别人对我的谩骂、攻击,容忍别人怀疑我的品质,哪怕贬低我的人格,但我决不容忍别人对我能力的怀疑!此辈我定要穷追至天涯海角,竞我一生予以报复。我活着,所作一切的目的就是要把那些曾经小看过我的人逐一踩到脚下!
  我躺在黑暗的床上,旁边传来杜梅入睡后均匀的呼吸,我情绪激荡,亢奋异常。那些曾经羞辱过我的人的脸孔一张张在我的眼前浮现,我想像着他们落入我手之后的情景,咬牙切齿地体难着复仇的快感。

  别美!我有一生的时间等着你们。

  当我想到将要对她施以报复之后的那个结果,我无声地恸哭了。

  她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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