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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棒槌的。
棒槌母说,那不是杀了棒槌吗?
我说,不是杀,是救。我们会把他的肚子再缝起来,长好了会和新的一样。
棒槌母说,谁来做这个活?
我说,我。
棒槌母说,你有孩子吗?
我说,没有。
棒槌母说,等你生了孩子以后,再给棒槌做手术吧。我不想让你在棒槌身上练针线活。
棒槌的生命危在旦夕。我去找薄亦冰主任。
这名字很好。薄主任看了孩子的肚子一眼。只一眼,就再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
他爹起的。
他爹呢?
死了。
喔。薄主任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棒槌是人参的意思。珍贵,我的孙子比棒槌还大。
噢。这一次是棒槌母若有所思。
要是我的孙子得了肠套叠,我就让他手术。薄主任说。
是您自己给他下刀子吗?棒槌母问。
不是。医生是不能给自己的亲人做手术的。
如果是您给棒槌做手术,我给您碴头。棒槌母说着,膝盖的膑骨就要打弯。
主任年纪大了,已很长时间不上普通手术了。他说过,要在适当的时机,做一台漂亮的
手术,作为一个术者的告别演出。
好的。我来为棒槌做手术。薄主任说。
第一术者曾海卓,第二术者石若溪。助手薄亦冰。
手术通知单上这样写着。
棒槌母笔直地挺着腰板,端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子上。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好象手术
床架在她的背上。
我和曾海卓穿着洁白的短袖手术衣,用肥皂液刷手。在酒精桶里,浸泡5分钟。
两只桶靠得很紧,我们目光炯炯,无可逃避。为什么要我做第一术者?曾海卓问。
主任排的顺序,说明他更器重你。我说。
我愿意跟你调换,由你来做第一术者。曾海卓说。
为什么?我诧异。医生都愿意做第一术者,乐队的首席小提琴家。
为了让你多一次锻炼的机会啊。你给孩子做过手术吗?他躺在那里,小巧得象一只山
鸡。缝他的肚子,一定如同缝一个精致的荷包那样有趣。
我的心动了。婴孩是手术的微雕。
可是……这是主任的安排……我迟疑。
你以为那老头真的会蹲在手术室里?他不过是把棒槌妈妈蒙过去就是了。这个手术有我
们两人就足够了,如同喜剧小品。
曾海卓说着把胳膊从酒精桶里提出来。
喂喂!你泡手的时间不够,我叫道。
战争的时候,根本就不消毒,用酒精擦擦手指缝就动刀子了。
曾海卓老练地甩着手,好象已经历过几次世界大战。
戴上浅蓝色的口罩,吸进的蓝空气有一种闪电的味道。被酒精泡得发酵的双手,裹上细
腻的滑石粉,装进半透明的乳胶手套。最后由护士从背后系上橡皮手术围裙的带子。
我讨厌那铅桶般沉重的橡皮围裙,它使人象屠夫。但护士坚持我们使用,说是万一遇到
大出血的病人,会使医生的内裤都被迸溅的鲜血浸透。
无影灯象没有及时打叉的葵花,高高地弯曲着,开出一大簇小而紧密的花蕾。柠檬黄色
的灯光笼罩出苍凉的原野气氛,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躺在手术床上了。
棒槌使白色的手术单隆起一个小丘,好象残冬最后一捧没有化尽的积雪。他已被麻醉师
施了全身麻醉,静静地躺着。
一个身影,伏在那里用圆钳消毒术者的皮肤。
啊!是薄主任。
主任,您怎么来啦?我和曾海卓异口同声。
我是助手,当然要比术者来得早。
曾海卓乖乖地站在第一术者的位置,准备手术。
各就各位。我站在曾海卓对侧。
我最后地看了一眼棒槌。只有在第二术者的位置才可以看到麻醉中的病人。他面色深
檀,眼竟是微微睁着的。麻醉取消了他的痛苦,眼神是空旷的平和。
曾海卓执刀的手势很漂亮,象正侍挥毫的书法家。
壁立的刀锋,正欲戳下,薄主任说,海卓,你的腕力准备得太充足了。这是一个婴孩,
若是平时这一刀的力量象写牌匾,此刻只需用羊毫小楷的力量。切记。
棒槌的肚子象熟透的香瓜,訇然裂开了。红色肠管宛如一束捆得太紧稻草,骤然间失了
约束,从刀口膨胀而出,摊洒一床。
曾海卓套了手套的巴掌,几乎可以把棒槌的心肺一把捏住。我们做惯了大人的手术,此
刻就如大象进入瓷器店,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愚蠢。
终于。套叠了的肠管暴露出来,象一段腐败的红萝卜,血腥地膨胀着。
我一阵狂喜,啊,诊断正确!
主任突然一个趔趄,倚在无影灯上,花冠摇动。手的飞轮般的影子,血的流沙般的影
子,肠的钢管样的影子,交错着,摇曳着,混淆成朦胧的瓦灰。
主任,您怎么了?我们赶快用消毒巾盖住棒槌敞开的腹腔,急着问候薄主任。
我老了……眼花了……手也颤抖了……我无法再做手术了……这就是我最后一次上手术
台了,这就是我的封刀之作……
主任,这怎么能是您的封刀?您的最后一刀,应该是锯开颅脑,取出一个巨大的肿块,
应该是切开胸腔,修补一颗残缺的心脏,最起码也应该是从骨髓中剔出转移的癌瘤。怎么能
在这个小小的孩子身上就封刀了呢?而且还只是助手!
曾海卓大惊。
薄主任惨然一笑说,术者,就是做手艺活的匠人。我今天既然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手术都
支撑不下来,就不能算一个合格的术者了。
我们默然。
薄主任依着灯柱休息了一会儿说,你们把套叠的肠子用温盐水热敷它半个小时,假如依
旧是这种暗淡的紫色,就把它切除,然后缝合。就象苏绣当中的双面绣,每一针都不得出差
错。他很小,还要活很多年。直到我们这些术者死了,我们做过的刀口还活在人间。不要让
后来的术者笑话我们。
我们连连点头。薄主任离开了。
我和曾海卓依主任的指示,把温热的湿纱布,捂在肠子上。纱布凉了,就换一块新的。
等待。半个小时。其他人员都暂且离去,只有我们孤守着渐渐冷却的纱布。
主任走了,我们可以交换场地了。曾海卓朝我眨眨眼睛。
不行。这是主任最后的吩咐,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
要是我求求你,你会帮助我吗?
求我?为什么?
我一会儿有一场篮球赛,我是中锋。今天我本是什么手术也不安排的,养精蓄锐,想赢
一个冠军。不料你搞来了这个孩子,主任非要让我上台。现在离球赛开始还有一个小时,我
们快些做,好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人。
就是那个手术中的孩子。
我看见他睁着眼睛,我知道他听到了我们所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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