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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监阴沉着脸道:“臣请为监刑官,手刃此等狐鼠老枭!”
“公伯以为如何?”
蒙着长大面罩的嬴虔身子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声音却很是平淡道:“为国锄奸,理当如此。”
“好。”嬴驷轻轻叩了叩书案,“山甲将军辅助国尉,樗里疾辅助上大夫,其余刑场事宜,司马错将军筹划。也该了结了。”
会商一结束,车英带着山甲立即出宫,调来五百步卒五百马队。车英派山甲带领大部军兵去世族各府拿人,一个不许走脱。自己却亲自带了两个百人队来到广场。老贵胄们正在涕泪唏嘘地向着宫殿哭喊,突闻铿锵沉重的脚步,不禁回头,却是大惊失色——车英手持出鞘长剑,正带着一队甲士满面怒色地大步逼来。
“你,你,意欲何为?”杜挚惊讶地喊了起来。
“给我一齐拿下!”车英怒喝一声,长剑直指,“国贼竖子,也有今日!”
杜挚吓得踉跄后退,正巧撞在一个甲士面前,立即被扭翻在地结结实实捆了起来。一时间,苍老的吼叫接连不断,百余名元老贵胄统统被捆成了一串。只剩下枯瘦如柴须发如雪的老甘龙,甲士们却难以下手,只怕捆坏了这个老朽,杀场上没了首犯。车英大踏步走了过来,盯住浑身血迹斑斑的老甘龙,冷冷笑道:“老太师,想甚来?”
“竖子也,不可与语。”老甘龙闭上了眼睛。
“老贼枭!”车英一声怒吼,劈手抓住甘龙脖颈衣领一把拎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到地砖上,“捆起来!这只贼老枭,撞石柱,割耳朵,断手指,照样害人,死不了!”变法后的秦国新军中平民奴隶出身者极多,对变法深深地感恩,对旧世族本能地仇恨,今日拘拿逼杀商君的老贵族,本来就人人争先,要不是怕杀场没了主犯,岂容老甘龙自在半日?此时一听国尉命令,两名甲士大步赶上,将地上猥琐成一团的老甘龙,一绳子狠狠捆了起来。
一个月后,秦国大刑,刑场依旧设在渭水河滩。
图谋复辟的世族八十余家一千余口男丁,全数被押往渭水刑场。依嬴虔的主张,株连九族,斩草除根,杀尽老世族两万余口。可是嬴驷断然拒绝了,在这种斡旋权衡的大事上,嬴驷向来是极为清醒的。他相信,只要除掉顽固元老嫡系的成年男丁,就足以稳定大局,物极必反,太狠了只能伤及国家元气。
消息传出,举国震动。老百姓们从偏远的山乡络绎不绝地赶到咸阳,都要看这为商君昭雪的天地大刑。关中的老秦人更是拖家带口,赶大集一般从东西官道流向咸阳城南的渭水草滩。六国特使也匆匆赶来了——这是秦国的大事,但六国却都担着干系,当初逼杀商鞅,六国都是对秦国强硬施压的;如今秦国又要翻个个儿,会如何对待原先这笔旧账?山东六国心中忐忑不安,都觉得这是件摸不透的棘手事;如今的秦国不是从前了,谁愿意轻易开罪这个强邻?
时当初夏,东西十多里的渭水草滩一片碧绿,此刻变成了人山人海。聪明的商人们干脆将杂货帐篷搬到了草滩,农人们趁着看热闹,还买了夏忙农具盐铁布帛等,一举两得,生意分外红火。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逶迤数里的酒肆长案。咸阳的有名酒家全都在草滩摆开了露天大排案,包红布的酒坛黑压压地望不到边。其中最有声势的,是魏国白氏渭风古寓的露天酒肆,一溜三排木案长达一里余,各种名酒摆得琳琅满目,大陶碗码得小山一般。但有祭奠商君者,馈赠美酒,分文不取。人们本来就喜气洋洋,有酒更是兴奋。长案前人头攒动,洒酒祭奠者川流不息。已经是须发灰白的白门总事侯嬴,亲自督促着仆役们,为每一个祭奠商君的秦人斟酒,忙得满头大汗,却是乐此不疲。
到得午时,一阵大鼓沉雷般响起,人山人海呼啸着拥向高处的河岸土包。
一千多人犯被甲士们鱼贯押进了刑场中央。为首者,正是白发苍苍的甘龙。人犯所过之处,无不腾起一片怒吼:“诛杀国贼——杀——”本想赳赳赴刑以彰显骨气的老甘龙,在万千人众的愤怒喊杀中,不由自主地低下了一颗白头。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国人皆曰可杀”这句古语的震慑力,一股冰凉的寒气渗透了他的脊梁,一切赖以支撑的气息都干涸了,踉跄几步,他瘫倒在草地上,再也无法挪动半步了。挟持的两名甲士一阵紧张,生怕他被吓死在这里,不由分说,架起老甘龙飞步来到行刑桩前,紧紧捆在高大的木桩上,使这个最为冥顽的老枭不至于软瘫下去。
人犯就位,身穿大红吉服的监刑官景监在土台上高声宣道:“大刑在即,朝野臣民,听国君训示——”
国君要出来么?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人山人海,顿时安静了下来。
刑台中央缓缓推出了一辆高高的云车,嬴驷的声音仿佛从天上飘向河谷草滩,从来没有这样高亢:“秦国朝野臣民们:本公即位之初,国中老旧世族勾连山东六国,逼杀商君!又勾连戎狄部族,图谋复辟!赖朝野国人之力,秦国得以剿灭义渠,擒拿复辟国贼,为商君昭雪!从今日起,秦国恪守新法,永久不变!大秦国人,当万众一心,向逼杀商君的山东六国,复仇!”
黑茫茫山海般的人群振奋了。此刻,还有什么能比国君亲自出面说明真相,并为商君昭雪更能激动人心?一片连天彻地的欢呼声,顿时弥漫在河谷草滩:“国君万岁!”“新法万岁!”“向六国复仇!复仇——”
被绑缚在刑桩上的甘龙抬起了头,目光死死盯住了高高的云车,却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最为震惊的还是台上观刑的六国特使,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恰恰发生了,秦国国君当着万千国人,竟公然将诛杀商鞅的罪责推到了六国头上!当此之时,谁能辩驳得清白?更何况,当初还有“请杀商君书”留在秦国。可那是“请杀”,如何竟变成了“逼杀”?特使们慌乱地交头接耳,一个个面色苍白。看来,老秦和山东六国这血海冤仇是结定了。
又是一通大鼓,景监一劈手中令旗,高声喊道:“行刑——杀——”
一片刀光闪亮,碧绿的草滩上渗出了汩汩流淌的红色小溪,渭水又一次变红了。
渭水南岸,正有一骑快马飞来。马上骑士的红色斗篷飞动如一团火焰,望着北岸刑场的人山人海,他突然勒马,哈哈大笑:“好好好!”飞马向渭水白石桥飞驰而来。
第一章铁腕平乱(5)
五、犀首挟策入咸阳
嬴驷大为振作,大半年来压在心头的郁郁之情,冰化雪消了。
国政大局终于在谨慎斡旋中稳定了下来。诛杀商鞅、平息戎狄、铲除世族、恢复民心,一番作为环环相连,任何一件事出了差错都可能导致秦国崩溃。他居然在连贯行动中有惊无险,不能不教他感谢上苍。然最令嬴驷欣慰感奋的,还是大刑场上民众之心的回复。车裂商君后本来已经是朝野冰冷民心尽失,然则一举诛杀复辟世族的铁腕壮举,却使秦人大大出了一口恶气,复仇的快感将压抑的积怨冲洗得干干净净,最难得的民心终于安然归来,当真令人匪夷所思。嬴驷不失时机地在刑场申明了“逼杀商君”的两大罪魁,将自己完全开脱了,将民众完全征服了。这是他最为得意的权力大手笔。他知道,终会有人骂他卑鄙,可是只要能争取到民心,能使他权力地位稳固,能使他推进秦国大业,能使他成为青史留名的不朽君主,些许唾骂指责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运用权力纵横捭阖的滋味真是特异,那是芸芸众生所无法企及的一种另类境界;只要用权有道,国君永远都是天理正义的同一语——诛杀世族没有错,平息叛乱没有错,车裂商鞅也没有错。作为国君,只要坚持新法,教民众富裕邦国强盛,民众对上层权力场中的血腥牺牲就永远不会耿耿于怀。毕竟,民众是最实在的。
秦国终于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可是,下一步如何?
想到往前走,嬴驷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自己要成为像公父那样的伟大国君,就必须在自己手里将秦国变成天下第一强国,变成唯一霸主;否则,自己必将湮没在公父与商君的身影里,史册将把他变成“杀人有术,治国无方”的乖戾君主。可是,如何向前走呢?危机消除了,朝局稳定了,需要在更大的天地里把握秦国方向时,嬴驷第一次感到了自己才智的匮乏,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公父有商君,自己有何人?说到底,只有公父与商君那样的君臣结合,才是成就大业的气象;商君全力处置国事政务,公父一力化解各种内部危机,精诚同心,相辅相成,才使得秦国在二十年余中变法成功,彻底地脱胎换骨。嬴驷思忖,在稳定朝局方面的才能魄力,自己并不比公父差,自己所缺乏者,就是一位像商君那样的乾坤大才做丞相;商君用过的那些老臣子,如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者,虽忠心可嘉,却都不是乾坤之才啊。
这样的大才,可遇不可求也。
正在乍暖还寒的时节,景监、车英两老臣一齐呈上了《辞官书》,请求归隐林泉。两人的理由几乎也都一样:“内忧已除,叛乱已平,朝局稳定,老臣心力衰竭,无能辅政,请归林下,以利后进。”嬴驷一看,顿感一股压力沉甸甸地搁在了肩上。
思忖良久,嬴驷断然拍案,准许上大夫景监与国尉车英辞官退隐。甚至没有预闻伯父嬴虔,嬴驷就颁布了公室君书,赏赐两位老臣各千金,一个月内将公事交割完毕,即许离开咸阳。君书一发,朝臣哗然,以为新国君又要对“商君余党”动手。商君时起用的大臣、郡守、县令都是一阵紧张。有臣工惶惶然问计于嬴虔,嬴虔大笑道:“诸公且大放宽心,老臣请辞,新锐必进,与新法何涉耶!”
嬴虔没有料错。新君嬴驷所想,正是以老臣请辞为契机来盘整朝局。景监是上大夫,商君后期实际主持日常国政的中枢大臣;车英是国尉,掌握着军政实权;两人一文一武,执掌了秦国枢要。嬴驷要有任何出新举措,都不可能越过这两根梁柱。嬴驷不乏识人眼光,丝毫不怀疑两位老臣的忠诚,但却总觉得很是别扭。他们对商君,有一种近乎对尊神一样的景仰,处置国务言必称“商君之法”而不越雷池半步,与嬴驷更上层楼开创自己功业的宏图大志,总是有所疏离。因了知道这两人早有辞官之意,嬴驷也就没有急于动手转移权力;今见两人同时请辞,商鞅的阴影又在他心头隐隐游移,仔细思量,此事只在迟早,何不顺水推舟,自己的新朝新功也早日开始?主意一定,当即实施,而且一如当年商君说公父变法之名言“大事赖独断而不赖众谋”,竟连伯父嬴虔也没有与之商议。嬴驷向秦国朝野发出了一个威严的信号:最高权力牢牢掌握在国君手里,任何人也不能动摇。
这时,内侍报说:商於郡守樗里疾求见。
嬴驷恍然笑道:“等这黑子,黑子便来,快请他进来。”
樗里疾并没有接到召见君书,是自己找进宫的。从陇西回到咸阳,樗里疾嗅到了一股改朝换代的气息。他虽是一方诸侯,但毕竟只是地方臣子,加之疏于结交,在咸阳几乎没有一个可通肺腑的至交,与官员碰面也是无甚可说。凭着自己的直觉,他觉察到了弥漫官场的那种难以言传的惶惶之情。按照职责管辖,他照常到上大夫府邸复命,要备细禀报陇西之行的经过,要向国府提出安抚戎狄部族的新谋划。接待的吏员们却神不守舍,他请见上大夫景监,掌书却是虚于应酬不接话,硬是没听见。樗里疾心中明白,也打着哈哈离开。如此大事,总不能没有个交代,于是他只有直接到宫城请见国君了。
“樗里卿西出辛劳,居功至伟。”嬴驷一脸淡淡的微笑,却突兀问道,“闻得卿多年鳏居,何故啊?”
樗里疾实在想不到国君劈头就问这件事,笑道:“臣欲备细禀报陇西之行。”想回避开这个话题。
“陇西之行,我已尽知,回头再说。”嬴驷笑道,“今日就说你家室之事。”
“嘿嘿嘿,此事无关痛痒,何劳君上过问?”樗里疾黑脸变成了红脸。
“何谓无关痛痒?”嬴驷脸上虽笑语气却是认真,“今日,本公要助卿成婚也。”
樗里疾连忙拱手作礼:“多谢国君美意。然则,臣与亡妻情意笃厚,尚无续弦之心。再说了,嘿嘿嘿,我这黑肥子,哪家女子嫁我,都是暴殄天物。”
粗鲁的自嘲却点缀着高雅的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