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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母叮嘱:‘不守正,戒之。’绯云不敢造次吔。”
“好了好了,收拾歇息,明日可要务正了。”
绯云高兴地去了。张仪却在灯下踱步良久。虽说自己对这位年青楚王的大作为已经有所了解,但他在“人”上究竟胸怀如何?还很难揣摩。毕竟,这个新楚王即位几年,真实面目还是云遮雾障,没有什么大举动令人足以判定其志向品性。楚国历来是个颇难捉摸的国家,国王似乎历来有神秘做派的遗风,即位初期总有一段模糊时期,使人很难对他的趋向作明确评判。最甚者,大概就是楚庄王的“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其后,用吴起变法的楚悼王,头两年也是不知所云。后来大杀贵族为吴起复仇的楚肃王,开始很长时间也是隐匿极深,杀了贵族,却又莫名其妙地复辟了旧制。再后来的楚宣王,笃信星相莫衷一是。现下这新楚王,已经是五年无大举,模糊得就像云梦泽的茫茫水雾。
楚威王接到了快马急报,越国十五万大军从琅邪南下,向楚国东北压来!
楚国上层对吴越两国已经淡漠了很长时间,数十年间,几乎没有任何邦交来往。从根上说,也是楚国与吴越两国恩怨纠葛太多,最终导致了楚国与越国的疏离断交。春秋时期,吴国地处震泽荒岛,越国更是“文身断发,被草莱而居”的弱小愚昧部族的时候,楚国就是声威赫赫的大国了。那时候,吴越两国都以楚国马首是瞻,两国间的摩擦也依赖楚国调停。这一时期,楚国吞并了大小数十个小诸侯邦国,可是没有吞并很弱小的吴越两国。从根本上说,一则是两国都是水域蛮荒部族——吴国以震泽(今日太湖)岛屿为中心区域,越国以东海之滨为中心区域——楚国要消灭这些流窜在水域山林的部族,确实力有不逮;即便千难万险地灭了两国,也是无力治理,反倒成为累赘。对于志在中原的楚国来说,向北面淮水流域的良田沃野推进,自然要比与吴越纠缠有利得多。其二,吴越两国素来臣服楚国,定期纳贡,灭不灭一个样,又何须大动干戈?那时候,诸侯分封制是天经地义的王国样式,就是做了天子,也就是求得个“诸侯臣服,四夷来贡”,吴越已经是臣服之邦了,再要吞灭就是有违天道的乖戾了。
楚国与吴越两国的连环恩怨,是从两百年前的楚平王时期开始的。
其时,楚平王昏暗失政,竟夺自己亲生长子(太子)建的新婚之妻。太子傅伍奢据礼力谏,被处灭族酷刑。伍奢在外领兵的两个儿子伍尚、伍员逃奔到了吴国。按照吴国对楚国的臣服关系,伍尚、伍员自然不能在吴国藏匿,须得将“叛臣”献给楚国。可这一回,事情却偏偏出了差错。吴王僚看准了机会,非但不交出伍员,还委伍员以秘密练兵的重任。后来,好歹交出了伍尚,伍员则谎称逃窜无着。从这时候开始,楚国的大灾难便接踵而至了。三年后,吴国将军伍子胥,也就是那个怀着血海深仇的伍员,率领三千死囚练成的敢死孤旅做先锋,吴王僚亲率五万大军随后,大败楚军,攻入淮水以北的楚国腹地,俘虏了楚平王的王后。楚平王恼羞成怒,封大将囊瓦为令尹,修筑郢城,与越国联手建立舟师(水军),南下攻吴。不想伍子胥率领的吴军却抄了楚军后路,一举占领了楚国的腹地重镇钟离、居巢钟离,今安徽凤阳东北地区;居巢,今安徽寿县东南。,楚国又一次战败。这次大败,楚平王声名狼狈,在只做了十三年国王的盛年之期活活给气死了。
楚昭王刚刚继位,吴军又立即杀到。这次却是楚军将士合力,围困了吴军。期间恰遇吴军发生了内乱,公子光遣剑士专诸于宴席间刺杀吴王僚,自立为吴王。楚军将领闻吴国内乱,即行退兵,错过了一举灭吴的大好机会。这公子光,就是赫赫大名的吴王阖闾。他以伍子胥为大将,雄心勃勃地修筑了阖闾城阖闾城,后称姑苏,今苏州城。,使吴国有了中心根基地,准备全力对楚。两三年间,伍子胥率军不断袭击楚国,楚国却抓不住吴军踪迹,疲于奔命竟没有一次战胜之功。这时候,楚国感到了吴国真正的威胁,防御这个昔日的臣服小国,一时变成了楚国最要紧的存亡大计。
但是,真正的大灾难却还刚刚开始。一年之后,兵家名士孙武到了吴国,吴王阖闾立即拜孙武为上将军,对楚国发动了长距离的奔袭战,三次攻入楚国淮北腹地。期间吴国又大败越国,显然成了江东江南霸主。吴王阖闾九年(公元前506年),吴国北联中原晋国,对楚国南北夹击。晋国联结鲁、宋、卫、陈、蔡等十余诸侯,从北面压制楚国。吴国则由孙武、伍子胥亲率大军越过大别山长途奔袭楚国腹地,在柏举柏举,今湖北麻城东部。大败楚国令尹囊瓦的大军,并一举占领郢都。囊瓦逃亡郑国,楚昭王逃匿云梦泽,遭遇匪盗袭击,又逃亡随地。
这是楚国数百年来最深重的一次亡国危机。幸亏了那个申包胥,在秦国宫门外哭了七天七夜,秦哀公才发兵救楚。
楚国虽然没有灭亡,却从此在中原丢尽脸面,非但北上争霸无望,而且不得不与吴越两国开始了长期周旋。从这时开始,楚国扶植越国与吴国对抗。越国野心由此而引发出来,以楚国为后盾训练军旅,袭扰吴国。期间虽然也几次打败吴国,但却总是无法遏制吴国对楚国的攻势。吴王阖闾十一年,吴军大败楚国水军,又大败楚国的战车陆师于繁阳繁阳,今河南新蔡北部。。楚昭王恐惧之极,将都城东迁了数百里,在郡城郡城,今湖北宜城东南。暂时避难。至此,吴国成了真正的南部霸主。后来,便是那尽人皆知的故事——吴王夫差灭了越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恢复越国后又灭了吴国。
至此,楚国背后最大的威胁消失了。可是,被楚国扶植起来的越国,丝毫不念楚国之情,虽然没有大举进犯,却也与楚国龃龉不断。这时天下已经进入战国,楚国在吴越争斗中历经吴起变法,元气已经大大恢复,重新将注意力转向了中原。越国呢,对吴起变法时的楚军颇为忌惮,也龟缩回震泽岛屿与东海之滨,远避楚国锋芒。
从此,楚越两国大大冷淡,几乎没有邦交往来了。
今年春日,楚威王得报:越王姒无疆迁都琅邪,要北上攻齐。楚威王哈哈大笑道:“越蛮不知天高地厚,死期到了也!”这才几个月,如何便要调头南下来找楚国寻衅生事?正在疑惑间,又接斥候密报:中原策士张仪说动越国放弃攻齐,南下攻楚。
楚威王大是恼火,对这个张仪恨得咬牙切齿。原来,楚威王大有雄心,几年来正在秘密物色人才,准备第二次变法,刚刚有得头绪,却又越国大兵压境,一旦陷入战事纠缠,谁知道要耽搁多长时日?楚威王如何不感到气恼?
这天风和日丽,楚威王正在王宫湖畔练习吴钩劈刺。说是练剑,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越国既然来犯,不想打也得奉陪,可目下楚国连个像样的将军都没有,谁来操持这件军国大事?楚威王第一次感到了窝囊:一个几次做过天下霸主的堂堂楚国,竟被一个昔日附庸欺侮,当真是岂有此理!然则天下就是这样,你不强大,就要受气,就要受辱,就要挨打。看来,楚国不振作不训练新军是不行了。可是,远水不解近渴,关键是眼前这场兵灾如何消弭。想着想着,楚威王手中的吴钩偏了方向,一剑没有劈到木桩,却劈到湖畔石案上,“当”的一声大响,火星飞溅,震得楚威王一个趔趄,手中吴钩飞出老远,“噗”地插进了粼粼波光的湖水中。楚威王怔怔地望着湖面,甩着生疼的胳膊,沮丧到了极点。
正在此时,内侍急急走来:“禀报我王,中原张仪求见。”
“谁?张仪?他在何处?”楚威王牙齿磨得咯咯响,却没有转身。
“在宫门外候见。”
“教他进来。”
“遵命。”内侍一溜碎步跑了出去。
片刻之间,布衣大袖的张仪飘飘而来。楚威王远远打量,见这个黑衣士子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不由冷笑几声,纹丝不动地站着。张仪自然将这位年青国王的脸色看得分外清楚,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深深一躬:“中原张仪,参见楚王。”
“张仪,尔在列国翻云覆雨,不觉有损阴骘么?”劈头冷冷一句斥责。
张仪不禁恍然笑道:“原来楚王为此不悦,幸甚如之。张仪周游天下,彰天道而显人事,使该亡者早亡,当兴者早兴,正当延年益寿,何能有损阴骘?”
“无须狡辩。”楚威王冷冷一笑,“引兵祸入楚,还敢张扬郢都,不怕绞首么?”
“张仪给楚国带来千里鱼米水乡,何由绞首?”张仪平静地微笑着。
楚威王何其机敏,微微一怔:“你是说,越国是送上门的鱼腩?”
“正是。难道楚王不以为然么?”
“越为江南大国,善铸利器,悍勇好斗,十五万大军压来,岂是孱弱小邦?”
张仪哈哈大笑道:“楚王何其封闭耳。今日越国,岂能与五十年前之越国相比?越国自勾践之后,人才凋零,部族内斗不休,非但无力北上,连昔日丰饶无比的震泽,也成了人烟稀少的荒凉岛屿。三代以来,越国远遁东海之滨,国力大大萎缩。目下这姒无疆不自量力,却要攻打楚国,岂非送给楚王大大一个利市?楚国灭越,其利若何?楚王当比张仪清楚。”
楚威王半信半疑:“若如你所说,这姒无疆是个失心疯?”
张仪揶揄笑道:“楚王为君,自然以为君王者皆高贵聪明了。然则在张仪看来,天下君王,十之*皆是白痴木头。这姒无疆,除了剑道,连头猪都不如。”
楚威王想笑,却嘴角只是抽搐了一下:“既然如此,你为何将越国大军引开齐国?难道不想在齐国讨一份高官重爵么?”
张仪在草地上踱着步子,侃侃道:“灭国大礼,天有定数。齐国虽强,灭越却非其长。楚国虽弱,灭越却是轻车熟路。百年以来,楚国与吴越纠缠不休,对吴越战法也大是熟悉,水战陆战,楚国皆是吴越鼻祖。天道有常,越国向楚国寻衅,岂非楚国的雪耻振兴之日?”
楚威王思忖有顷,拱手歉意笑道:“多有得罪,先生请坐。来人,兰陵酒!”
片刻酒来,楚威王频频与张仪举爵,饮得一时,楚威王停爵笑问:“先生给楚国鱼腩,难道无所求么?”
“虽无所求,却想与楚王做一交换。张仪一老友隐居楚国,要请楚王高抬贵手也。”
“噢?先生老友隐居楚国?何人?”
“齐国田忌。”
“如何?”楚威王惊讶间不觉站了起来,“田忌隐居楚国?在何处?”
“请楚王高抬贵手,易人。”张仪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悠然地拱手一笑。
楚威王绕着石案急促地转着,突然止步:“莫急。放走田忌可以,然也须得有个交换。”
张仪大笑一阵:“楚王但讲。”
“田忌为将,率楚军灭越。”
张仪顿时愣怔,心中飞快盘算,踌躇笑道:“此事尚须与将军商议,不敢贸然作答。”
“芈商与先生同见将军商议,如何?”楚威王显然很急迫。
“这却不必。”张仪笑道,“我能说动将军,自来禀报楚王。楚王突兀出面,有差强人意之嫌,这生意便不能做了。”
楚威王思忖一番道:“也是。只是先生万莫迟延。来人,给先生备轻舟一只、快马三匹、驷马轺车一辆,随时听候先生调遣。”老内侍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张仪笑道:“多谢楚王,张仪还真不知用哪种好也。”
第四章谈兵致祸(4)
四、云梦泽访出了逃隐名将
云梦泽水天茫茫,一叶轻舟扯着高高的白帆,悠悠地向深处飘荡。
张仪真是不知道田忌隐居处,只是在大梁酒肆听过一个游学士子与人论战时的一番感慨,说齐国已是强弩之末,“名将逃隐云梦,权相故步自封,老王踽踽独行”等等。当时张仪倒是没有留意盘诘,待入临淄得齐威王青睐而谋及远事,才重新想起了那个士子的话。本想在临淄秘密探询一番,无奈行程匆匆无暇得顾。这次向楚威王提出放行田忌,本想是一种交换,不教楚国欠他这个“国情”。不想楚威王临机多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与他交换了一番。这一“交换”不打紧,却将寻觅田忌的事情由从容打探变成了当务之急。尴尬之处在于,张仪既不能说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