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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先生跟我来。”三豹子领着苏秦走进一道大布相隔的后帐,指着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这是千夫长的一套衬甲布衣,先生且先将就换了。”说完走了。
苏秦已经脏得连自己都觉得酸臭难耐,脱下絮絮绺绺的破衣烂衫,痛痛快快地擦洗了一番,换上了短打布衣,顿觉浑身干爽舒适,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长从帐外回来,见苏秦虽是长发长须一身短布衣,却是黑秀劲健别有一番气度,不由笑道:“末将没看错,先生出息大了。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苏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红的粗茶,千夫长庄重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名上姓?何国人氏?”
“在下苏季子,宋国人,师从许由农家门下治学。”苏秦料到迟早有此一问,早已想好以自己的“字”作答。这个“字”除了老师、家人与张仪,很少有人知道,叫的人更少;学问门派,则是因为自己对农家很熟悉,宋国又离洛阳很近,便于应对。苏秦打定主意不想在这番“游历”中留下痕迹,自然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先生以何为生?欲去何方?”
“农家以教民耕作术为生,在下此次奉老师指派,来河西踏勘农林情势,而后返回宋国。”
“是这样。”千夫长笑道,“国尉司马错求贤,末将看先生非寻常之士,想将先生举荐给国尉谋划军国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苏秦暗暗惊讶,一个千夫长只是军中最低级的将军,能直接向国尉举荐人才?不由微微一笑:“将军与国尉有亲么?”
“哪里话来?”千夫长连连摇手,“国尉明令,举贤为公,不避远近亲疏,但有举荐,必答三军。无论任用与否,国尉都要向三军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国只认人才。”
苏秦心中慨然一叹:“贤哉!司马错也。此人掌秦*机,列国休矣。”却对千夫长拱手笑道,“在下于军旅大事一窍不通,只知农时农事耳,况师命难违,委实愧对将军了。”
“哪里哪里?”千夫长豪爽大笑,“原是末将为先生一谋,先生既有生计主张,自当从业从师,何愧之有?”
“季子谢过将军了。”
“既然如此,军中也不便留客。”千夫长快捷爽利,立即高声吩咐,“三豹子,为先生准备行程,三天军食要带足!”
只听一声答应,三豹子拿来了一应物事——除了牛皮袋装的干肉干饼与一个水袋,便是苏秦原来的包袱与青檀木棒。苏秦惊讶地拿起木棒,但觉中间的铜箍光滑坚固,丝毫没有曾经断裂的松动感觉,这是自己的“义仆”么?
千夫长笑道:“青檀棒是稀罕物事,坏了可惜。末将教军中工匠修补了,趁手么?”
“趁手趁手。”苏秦肃然拱手,“不期而遇将军,不知肯否赐知高姓大名?”
“不足道不足道。”千夫长大笑摇手,“先生记得中山狼就行。”
第五章天地再造(2)
二、荒田结草庐
老苏亢突然醒了过来,大黄正扯着他的裤脚“呜呜”低吼。
人老了瞌睡见少,却生出一个毛病——日落西山便犯迷糊,打个盹儿醒来却又是彻夜难眠。这不,方才正在望着落日发痴,一阵困意漫了上来,竟靠在石桌上睡着了。明明是刚刚迷糊过去,如何天便黑了下来?对,是黑了,天上都有星星了,这大黄也是,明明方才还卧在脚下自在地打呼噜,如何就急惶惶地乱拱起来?
“大黄,有盗么?”老苏亢猛然醒悟,拍拍大黄的头站了起来。
“呜——”的一声,大黄原地转了一圈,张开大嘴将靠在石桌上的铁皮手杖叼住塞进老人手里,又扯了扯老人裤脚,便箭一般向庄外飞去,竟没有一声汪汪大叫。
是盗。老苏亢二话没说,笃笃笃点着铁皮杖跟了出来。大黄的神奇本事老苏亢领教多了,它的警告绝对不会出错。洛阳王畿近年来简直成了盗贼乐园,韩国的,楚国的,魏国的,宋国的,但凡饥民流窜,无不先入洛阳。如今这天子脚下的井田制,可是最适合流盗抢劫了,偷了抢了没人管,报了官府也是石沉大海。“国人居于城内,庄稼生于城外”,这种王制井田,饥寒流民如何不快乐光顾?庄稼无人看管,夜来想割多少就割多少。普天之下,哪个邦国有如此王田?只是目下秋收已完,遍地净光,强割庄稼是不可能了,莫非流盗来抢劫我这孤庄?果真如此,苏庄也就走到头了。
突然,大黄在门外土坎上停了下来,昂首蹲身,向着那片树林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树林中没有动静,老苏亢放下了心,笃笃地顿着手杖道:“树后客官,不要躲藏了。我东边田屋还有一担谷子,去拿了走。”
树林中没人答话,却传来一阵脚踩枯叶的沙沙声。大黄猛然回头,对老主人“汪”地叫了一声,身子一展,扑进了树林,接着便听见一阵“汪汪汪”的狂吠。这叫声怪异。大黄怎么了?老苏亢正要走进树林,却突然听见林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大黄,莫叫了。”接着是大黄哈哈哈的喘息声。
老苏亢一时愣怔,木呆呆地站在土坎上迈不动步子了。
没有人声,没有狗吠,一阵长长的沉默。终于,林中沙沙声又起,一个身影一步一顿地挪了出来。朦胧月色下,一身短衣的身影特别瘦长,一根木棒挑着一只包袱,木然地站着,熟悉又陌生,他?他是谁?猛然,老苏亢一阵震颤,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坐在地,死死扶住手杖才缓过神来:“季子,是,是你么?”
“父亲,是我。”
又是长长沉默,唯闻人与狗一样粗重的喘息声。
“季子,回家。”老苏亢终于开口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
苏秦尚未抬脚,大黄就“呼”地长身人立,叼下了木棒包袱,回身向庄内跑去。
正厅刚刚掌灯,四盏铜灯照得偌大厅堂亮堂极了。寻常时日,苏家正厅是只许点两灯的。今日不同,苏家妯娌要在正厅办一件大事,破例地灯火通明了。
“哟,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来得好快。”管家大嫂胳膊上挎个红包袱兴冲冲进来,还没进门就对坐在灯下的苏秦妻子笑语打趣。
“大嫂取笑我;原是你叫我来的。”寡言的妻子正在厅中一张铺着白布的木台上端详一匹丝,一答话满脸通红,仿佛犯了错一般。
“哟,看妹妹说的,他是我的夫君么?”大嫂将红包袱往台上一放,利落地打开,“看看这块如何?你大哥昨日从大梁捎回来的,说是吴锦呢。”说着摊开了包袱中的物事,便见一方鲜亮的紫红锦缎铺了开来,细细的金丝线分外地灿烂夺目。
“啊——”妻子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太美了,大嫂可真舍得。”
“看这妹妹说的。”大嫂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二叔高官荣归,那是光宗耀祖,苏家一门的风光呢。为二叔做件锦袍,还不是该当的?我这做大嫂的管着家,敢不上心么?妹妹日后封爵了,可别不认我这乡婆子哟。这人活着呀,就得像二叔一般!谁像你大哥个死汉,光能赚两个小钱,不能比哟。”
“我说大嫂。”妻子幽幽一叹,怯怯的,“你从哪里听说他成事了?还要荣归?”
“你看你看,还是不信。”大嫂一脸神秘的笑意,“你大哥说的,洛阳王室大臣都知道了,二叔见了秦王,做了上卿。上卿知道么?和丞相一样呢!你大哥托人打问,都说二叔不在咸阳,这不是回来省亲是甚?真个糨糊你也。”
妻子又红着脸笑了:“真的就好哎。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会回来的。”
“哟,说的,莫非不成事才回来?”大嫂大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二叔是我看着长大的,不是薄情寡义小人。妹妹是正妻,日后可不得乱说。”
“甚个正妻?连碰都没碰过……”妻子哀怨地嘟哝着,眼泪都快出来了。
“哟哟哟。”大嫂连忙笑着搂住妯娌妹妹,又抽出袖中锦帕为她沾抹去了泪水,悄声笑道,“没碰过怕甚?原封好哟。这次二叔荣归,来个洞房真开封儿,大嫂包了!”
“你包什么哟?”妻子“噗”地笑了。
“哟——该死!”大嫂恍然大悟,连连摇手,笑得弯下了腰去。
妻子捂着嘴好容易憋住了笑:“我先上机了,锦袍布衬不好织呢。”
“好。”大嫂好容易直起腰来,“上吧,妹妹的织机手艺天下无双呢。”正在笑语连连,突然“啊”地尖叫了一声,“妹妹快!狗——”
明亮的灯光下,大黄“呼”地冲了进来,撂下木棒包袱,便冲着两个女人“汪汪”大叫。大嫂历来怕狗,从来不敢走近这只与狼无几的猛犬,见它突然冲进厅堂大叫,吓得连忙往妯娌妹妹身后躲藏。
妻子却很喜欢亲近狗,回头笑道:“大黄,抓住盗贼了?”
“汪汪汪!”
“立功了好啊,一会儿给你大骨头。”
“汪汪!呜——”大黄发出一阵呼噜声,“呼”地冲过来咬住了妻子的裙脚。
“啊!你这狗——”大嫂吓得飞快地绕到锦缎台子后边躲了起来。
“大黄。”院中传来老苏亢平淡粗哑的声音,“莫叫,她们听不懂你。”大黄闻声放开了妻子裙脚,喉头“呜呜”着耷拉着尾巴走出了大厅,显然扫兴极了。老苏亢笃笃着铁皮杖走了进来,瞄了一眼两个儿媳,回头淡然道:“季子,进来,免不了的。”
院中传来缓缓的脚步声,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兀立在明亮的厅堂门口——短打布衣褴褛不堪,长发长须精瘦黝黑,一股浓烈的汗酸臭味儿顿时弥漫了华贵的厅堂。厅中死一般的沉寂。大嫂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张着嘴半天出不了声气儿。妻子向门口一瞥,原本通红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暗淡了下去,木头般地呆了片刻,脚下猛一用力,织机“呱嗒呱嗒”地响了起来。
突然,大嫂尖声笑了起来,手扇着萦绕鼻息的汗臭:“哟——这是二叔么?怎的比那叫花子还酸臭?好妹妹,快来看啊,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来了!”
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妻子仿佛与织机铸成了一体。
苏秦的黑脸已经涨成了猪肝颜色,额头也渗出了津津汗珠。他紧紧咬着牙关沉默着,任大嫂绕着他打量嘲笑。渐渐地,苏秦额头的汗珠消失了,脸上的涨红也褪去了,平静木然的眼光写满了生疏与冷漠。
“大媳妇,季子饿惨了,去做顿好饭。”老苏亢终于说话了。
“哟!看老爹说的。活该我命贱似的,连一个叫花子也得侍候?”大嫂平日对公爹毕恭毕敬唯命是从,此时却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笑着嘴里数落着,“王车宝马呢?貂裘长剑呢?古董金币呢?锦衣玉冠呢?哟,丢了个精光也!还游说诸侯呢,分明花天酒地采野花去了。不赌不花,带的金钱够你打十个来回呢,至于这样儿么?还有脸回来呢,指望我再供奉你这荷花大少么?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苏季子高官金印!要不啊,没门儿!想吃饭,自己讨去啊,不是已经学会讨饭了么?真丢人……”
“够了!”老苏亢铁杖“笃”地一顿,怒吼一声。大黄“呼”地蹿了进来,骤然人立,两爪搭在了正在起劲儿数落的女人肩上,血红的长舌呼呼大喘着。
大嫂“啊”的一声尖叫,脸色苍白地倒在了地上。
“大黄,出去。”老苏亢顿顿手杖,大黄又耷拉着尾巴意犹未尽地出去了。
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妻子依旧没有下机,依旧没有回头。苏秦向妻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牙关一咬,嘴唇上的鲜血骤然滴到了白玉砖地上……他弯腰拿起自己的包袱和木棒,默默地出了厅堂。
老苏亢摇摇头,也笃笃地出去了,厅中的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
这座小院子还是那么冷清整洁。
老苏亢吩咐使女整治了一大盆汤饼,默默地坐在了石案对面。苏秦吃得吸溜吸溜满头大汗,吃相直如田中村夫一般。大黄蹲在旁边,不断舔着苏秦的脚面,喉头呼噜不停。这是洛阳汤饼,猪肉片儿和着面饼条儿煮的,更有绿莹莹的秋苜蓿入汤,鲜香肥厚。苏秦吃得舒畅极了,片刻吸溜呼噜下肚,一推陶盆:“再来一盆。”
“只此一盆。不能尽饱。”父亲睁开了眼睛。
苏秦默然,看着使女收拾了石案,依旧沉默着,实在不知如何对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