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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3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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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国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须恭谨如此?还是过了这道山溪,直抵庄前了。”看护将军显然觉得赫赫上将军做得过分了。


    乐毅没有说话,只板着脸看了年青将军一眼,径自大步上了溪边小石桥。看护将军连忙一挥手:“快!跟上了!”带着士卒们抬起三只木箱赶了上来。过得石桥便是庄园,却见那道扎在森森松柏间的竹篱并没有门,只一条小径通向了松林深处。看护将军摇头嘟哝道:“竹篱没门,整个甚来?真道怪也。”乐毅却肃然一躬高声报号:“燕国乐毅拜访先生,烦请通禀。”如此三声,林间小道跑出一个捧着一卷竹简的布衣少年道:“是你说话么?我方才打盹了,将军见谅。”乐毅笑道:“无妨。烦请小哥通禀先生,说燕国乐毅拜访。”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闪,却又立即笑道:“呵,你便是乐毅了?随我来便是,无论谁见先生,都无须通禀,未名庄人人可入。”乐毅笑道:“未名庄?好!可见先生襟怀也!”布衣少年道:“实在是没有名字,与襟怀何干?”乐毅一阵哈哈大笑。


    说话间穿过了一片松林,又穿过了一片草地,一座小山包下几座木屋散落在眼前。依然是一圈没有门的竹篱“圈”出了一片庭院,三三两两的少年弟子们在庭院中漫步徜徉着高声吟哦着,时而相互高声论争一阵,一片生机勃勃。乐毅不禁涌起一种由衷的欣慰,作为占领军的统帅,他自然最高兴看到被征服的齐国庶民平静安乐如常了。然则,在乐毅想走上去与这些读书少年们说话时,偌大的庭院骤然沉寂了。少年们木然地看着突兀而来的将军兵士,一种奇特的光芒在眼中闪烁着,默默地四散走开了。


    乐毅轻轻叹息了一声,向正中一座大木屋肃然一躬:“燕国乐毅,特来拜望先生。”


    “不敢当也。”木屋中传来一声苍老的回音。


    “乐毅可否入内拜谒?”


    “上将军入得关山国门,遑论老夫这无门之庄?”


    “大争之世,情非得已。纵入国门,乐毅亦当遵循大道。”


    “上将军明睿也。恕老夫不能尽迎门之礼。”


    “谢过先生。”乐毅一拱手进了木屋,却见正中书案前肃然端坐着一个须发雪白形容枯槁的老人,肃然躬下道:“乐毅拜见先生。”


    “亡国之民,不酬敌国之宾。上将军有事便说。”老人依旧肃然端坐着。


    乐毅拱手作礼道:“齐王田地,暴政失国。燕国行讨伐之道,愿以新法仁政安定齐民。乐毅奉燕王之命,恭请先生出山,任大燕安国君之职,治理齐国旧地,以使庶民安居乐业。尚望先生幸勿推辞。”


    “上将军何其大谬也?”老人粗重地长吁了一声,“国既破亡,老夫纵无伯夷叔齐之节,又何能认敌为友,做燕国臣子而面对齐国父老?”


    “先生差矣。”乐毅坦然道,“天下兴亡,唯有道者居之。诛灭暴政,吊民伐罪,更是汤文周武之大道。伯夷叔齐死守遗民之节,全然无视庶民生计,何堪当今名士之楷模?先生身遭昏聩暴政之惨虐,如何为一王室印记而拘泥若此?燕国体恤生民艰难,欲在齐国为生民造福,先生领燕国爵职,何愧之有?”


    “上将军真名士也!”老人喟然一叹,“然却失之又一偏颇。岂不闻天下为公?王室失政,并非齐人失国也。齐国者,万千庶民之齐国也,非田氏王室一己之齐国也。老夫忠于齐国,却与田氏王室无关。”


    “大道非辩辞而立。乐毅尚望先生三思。”


    老人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言尽于此,上将军请回。”


    乐毅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一阵大喊:“王蠋老儿休得聒噪!若不从上将军之命,尽杀画邑王氏!”


    老人哈哈大笑道:“竖子凶蛮,倒算得燕人本色,强如乐毅多矣!”


    乐毅默然片刻,向老人慨然拱手道:“先生莫以此等狂躁之言为忤,乐毅自有军法处置。先生既不愿为官,便请安然教习弟子,燕军断然不会无端搅扰。告辞。”说罢大步去了。


    看护将军见乐毅沉着脸出来,抢步上前愤愤请命:“上将军,请准末将杀了这个迂阔老士!”乐毅厉声一喝:“大胆!回营军法论处。”径自大步出庄。过得草地将及松林,却闻身后骤然哭声大起,少年们一片哭喊随风传来:“老师!你不能走啊——”


    乐毅猛然一阵愣怔,转身飞步跑向木屋。


    老人悬在正中的屋梁上,枯瘦的身子纠结着雪白的须发,裹在大布衣衫中飘荡着。少年弟子们惊慌失措地跳脚哭着喊着,乱成了一片。乐毅大急,飞身一纵左臂圈住老人双腿托起,右手长剑已经挥断了梁上麻绳。及至将老人在竹榻上放平,一探鼻息,已经气息皆无了。


    乐毅对着苍老的尸身深深一躬,木然得找不出一句妥当的词句来。良久,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看着一圈少年弟子道:“请许乐毅厚葬先生。”


    “不许燕人动我师!”少年弟子们齐齐地一声怒喝。


    在少年们冰冷的目光中,乐毅沉重地离开了画邑。思忖一番,他下令解除了画邑外围的驻军。一路想来,乐毅决意加紧“仁政化齐”方略的推行,冲淡王蠋之死有可能引发的对抗民变。


    回到临淄,乐毅立即以昌国君名义颁下五道法令:


    第一道,废除齐湣王时期的一切暴政,宽减齐人赋税徭役。非但将齐湣王时期增加的五成重税废除,而且还在原有赋税上再减三成,一举使齐人成为天下赋税最轻的庶民。


    第二道,敬贤求才。招募齐国在野的贤才名士,授予官爵;不愿为官者赐虚爵,奉为乡贤,年俸千斛。


    第三道,为老齐国正名。隆重祭祀春秋姜齐之霸主齐桓公。


    第四道,以安国君大礼厚葬王蠋,赐画邑为王蠋封地。


    第五道,已经出山做官的一百余名齐国士人,分别赐封三十里至一百里采邑,其中二十余位名士,请准燕王在燕国赐封采邑。


    五道法令连下,局面果然很快发生了变化。先是庶民百姓惊慌之情大减,原先逃战者纷纷回到家园开始耕种。紧接着便有士子陆续前来投效,一口声认可燕国的义兵仁政,表示愿意为庶民谋一方安定。乐毅大是振奋,立即将这些士子们护送到各城分别就任郡守县令。诸事安排妥当,齐国中西部大体安定,已经是秋风萧瑟了。


    此时,即墨大营传来惊人消息:骑劫领一班辽东大将猛攻即墨三次未克,与奉乐毅将令主张坚兵围城的秦开一班将军大起摩擦,几于火并。


    乐毅心中顿时一沉,立即飞骑星夜东来。


第九章孤城血卜(4) 

    四、孤城一片有纵横


    田单第一次尝到了打仗的艰难。


    一次城外大战,四次守城大战,经过前后五次惨烈大战,即墨人口锐减一半,从二十余万骤然变成了十万出头。原先人满为患,巷闾间到处都是密匝匝的帐篷。几次大战下来,这些露天帐篷营地全部没有了,随着萧瑟寒凉的秋风,所有人丁都搬进了弥漫着血腥味的房屋,即墨城又恢复了当年的宽阔空旷。原先的几万步军本是守城主力,可在四次大战中生生折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六千多伤兵。城中六十岁以下的男丁全部成军,也只有五万左右。即墨城中的庶民,实际上只剩下几千老人与几万女人孩童。田单本族人口,也从刚入城的三千余人锐减到七八百人了。


    大战一起,全城沸腾,虽则是惨烈无比,却也是简单痛快甚也不想。战事一结束,万千事端便沉甸甸一齐压来,比打仗还棘手。仅堆满城头散落街巷的累累尸体如何处置,便成了目下即墨的第一大难题。虽然海风渐冷,但这几万具尸体日每散发出弥漫全城的腥臭,若不及早掩埋而使瘟疫流布,可当真是大难在即。


    在城头望着夕阳,田单一筹莫展。小小即墨,纵是掘地三丈,又如何埋得这如山尸骨?火烧么,哪里来如此多的柴薪?用猛火油么,一处不慎引发全城大火便是玉石俱焚。更何况猛火油只剩下千余桶,一旦告罄,城防威力大大削减,岂不是事与愿违?


    “禀报将军!”身后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斥候营总领已经气喘吁吁地上了城头,“乐毅回营,燕军后撤二十里!”


    “后撤二十里?”田单不禁惊讶了,“因由何在?”


    “秦开与骑劫两员大将自相冲突,详情尚且不知。”


    田单正在思忖之间,却见暮色之中飞来一骑快马,瞬间冲到西门之外高声喊道:“田单将军听了,我上将军有书一封——”话音落点,来骑张弓搭箭,斥候总领方喊一声“将军闪开”,一支粗大的白色物事已经带着凌厉的风声飞到眼前。田单手疾眼快,一把在空中抄住。注目一看,却是一方白布裹着箭杆,箭杆上绑缚着一支竹管。


    “将军小心,白布有字!”斥候总领一声惊叫。


    “少安毋躁,乐毅岂能用此等手段?”田单淡淡一笑,展开了白布,赫然两排大字顿时涌入眼帘——血尸累积,瘟病之危;我军后撤三日,将军可掩埋尸体。


    田单一阵惊喜,高声喊道:“谢过上将军!三日后再战——”


    绞车一绳梯绞车二


    城下铁骑“嗨”的一声闪电般消失了。


    田单立即下令:全城军民人等全部出动,分四路处置尸体——三千军士城头安置绞车绳梯,将城头尸体直缒下城外;两千军士搜寻城中散落尸体搬运出城;两万军士出城,于三里之外挖掘深坑,两万军士搬运掩埋。


    沉沉暮霭之中,即墨城头与原野亮起了万千火把,亘古未见的群葬开始了。齐人素来重丧礼,然在这国破家亡之时却要将亲人们囫囵成堆地塞进一个个大坑,无论是平民穷汉还是名门富人,无不是痛彻心脾。城门一打开,惨痛的哭声立时弥漫了秋风萧瑟的原野。城头的几十架绞车一支起,军士们抱起一具具尸体,一声声哭喊着熟悉的名字,随着一具具尸体缒城,城头士兵们的嗓子全都哭哑了。


    绞车绳梯,原本是被敌包围时,斥候们出城或接应城下信使用的。不意在这非常之时,竟被用来缒放尸体,连工匠们也是倍感伤怀大放悲声。


    昼夜两轮,全部尸体掩埋妥当。田单立即下令军医配置杀毒药方,然后用杀毒草药煮成沸水,反复冲刷尸体留下的斑痕。如此两三日,在一片浓郁的草药气息中,这座孤城才恢复了疲惫的平静。


    田单恍然想起,那封绑缚在箭杆上的书信还没有开启。匆忙回到西门内幕府,走进出令室打开竹管抽出一卷羊皮纸,一片劲健字迹赫然扑来:


    乐毅顿首:田单将军困守孤城,五战而不下,足见将军之禀赋过人也。虽与将军素昧平生,却是敬佩有加。邦国危亡,将士用命,乐毅无可非议也。然则,齐王失政,庶民倒悬,将军独率一旅,岂能挽狂澜于既倒?岂能还善政于庶民?旷日持久,徒然浮尸城头,流血于野,岂有他哉?况将军原本商旅之才,终非战阵之将,守得片时可也,若孤城久困,粮草不济,我纵不攻,将军奈何?《阴符》云: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如今齐地民众已乐从燕国新政,为将军计,为即墨子民计,将军若得率众归燕,百姓可免涂炭之难,将军则可封君共主齐地,亦可得十万金做天下第一大商。平生功业,只在朝夕之间,愿将军三思决之。


    还有一页羊皮纸,是乐毅在临淄颁发的五道法令。田单素来仔细沉静,将这五道法令细细地揣摩了一番,良久默然。他相信乐毅的诚意,也佩服乐毅在齐西推行的仁政化齐方略。无论如何,乐毅总是没有以齐军当年入燕的方式杀戮齐人,复仇而来的一支大军能这般节制,虽圣贤亦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然则,对于乐毅的劝降,田单却实在是难以决断。


    久为商旅,走遍天下,田单对齐国的忠诚,绝不至于陷入迂腐的愚忠。在齐国没有灭亡的时日,他全力支撑鲁仲连多方斡旋挽救齐国,所付出的代价远非一个远离朝局的寻常商人所能够承受。认真理论起来,齐王田地确实是亡国之君。当国十七年,齐国朝野糜烂,其恣意横行也实在是引火烧身。如此邦国,如此王室,如此朝局,不灭才没有天理了。事实上,逃出临淄的那一日,他已经在内心为齐国送葬了。那时唯一的想法,是从即墨逃向海岛,再转逃吴越做个云游商旅。没奈何诸般危难凑巧,他竟成了即墨民军将领,且孤城奋战了半年之久。想起来,田单自己都觉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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