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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鞅微笑摇头:“君若信鞅,便当为之,君若不信,亦可不为。个中因由,日后自当详告,此时却不便说明。此乃卫鞅拜会内史之故也。”
景监沉吟有顷道:“好!景监当勉力为君斡旋。”
卫鞅起身,郑重一躬:“君子重然诺,内史信人也。卫鞅告辞,三月后再会。”
“且慢。”景监举起大陶杯,“鞅兄当辛苦三月,景监以此杯为君饯行。”
“好!”卫鞅朗声大笑,“卫鞅若负苦菜烈酒,无颜见君。干!”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相握,举杯相碰,慨然饮尽。
第二天清晨卯时,卫鞅来到招贤馆。士子们还在各自的小屋里收拾衣物零碎,有富裕者来时还带有随身贵重之物,吵吵嚷嚷地要求招贤馆掌事找地方保管,也有人站在院中商议该到何处去?有人说:“我看只到县府走走就行了,难道真到穷乡僻壤不成?”有人立即应和:“对,反正秦公说是随意走访不做定规嘛。”又有人道:“没有车马,仅这翻山越岭就累死人,能到县府就谢天谢地了。”更有一个士子扬着手中短剑道:“荒山野岭,遇到刺客盗贼如何办?治民在官,看民有何用?”吵吵嚷嚷,莫衷一是。发放钱物的书吏案几前还是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开始。
卫鞅向院中扫了一眼,径直走到书吏案前递过刻名木牌。书吏恭敬热情地笑道:“先生稍等。”翻开花名简册浏览,却没有找到卫鞅的名字,正在诧异间,景监来到案前吩咐:“这位先生昨夜刚到,尚未住进招贤馆,给先生办理。”书吏点头答应,便给卫鞅发放了一应物事。那是四样东西:一张手掌大的通行令牌,装在一只皮袋里的一千枚秦国铁钱,一双结实的皮靴,一支骑士用的短剑。卫鞅久有孤身游历的经验,早已是一身布衣,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当场换上皮靴,便走出了招贤馆。景监默默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伫立在院中。
卫鞅这次没有骑马。他知道,马虽可以代步,但在穷困的山乡,一则是快不了多少,二则是草料负担难以解决。布衣徒步对于他来说,本来就不是新鲜事,而且踏勘的又是一个准备长期扎根的国家,兴奋而愉快,丝毫没有苦不堪言的沮丧情绪。他也没有在招贤馆士子中寻觅同伴,他相信这么多士子中肯定也有刻苦勤奋之人,不会全然是浮躁虚荣之士。即或如此,他仍然愿意孤身而行。在他看来,深刻的思虑是孤独的审视所产生的,大行赖独断,不赖众议。深访山野,啧啧众议只会关注行止妨碍心神,而无助于明澈的思虑。
卫鞅首先向西。入秦以前,他仔细研读了能找到的一切有关秦国的典籍,对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迹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国的根本,秦国的根基在西方,在泾渭上游的河谷地带。当年秦部族东进勤王,就是从陇西的河谷地带秘密开进的。秦人本是一个古老的东方部族,从商代开始,奉命西迁,成为殷商王朝抵御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殷商灭亡后,秦部族作为先朝遗族被轻视遗忘。秦部族回迁无力,在西部边陲的戎狄海洋里浴血奋战,夺得了泾渭河谷半农半牧。周穆王时代,秦部族出了个驯服烈马且有驾车绝技的造父,秦部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露端倪。周孝王时期,秦部族为周室牧养战马有功,被封了一个不够诸侯等级、只有三十里地的“附庸”小邦,头角终于露了出来。三代之后,戎狄屡犯中原,秦部族重新被起用,首领秦仲被封为周天子的大夫,率领秦部族抗击戎狄,秦部族锋芒再现。却不幸秦仲战死,戎狄退却,秦部族再次被遗忘。
数十年后,周幽王失政,戎狄大举占领镐京,杀死幽王,焚烧镐京,周王朝面临灭顶之灾。太子宜臼也就是后来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克星秦部族。于是冒险西进,亲自求援。首领秦襄亲率五万剽悍善战的骑兵东进,一战将戎狄击溃驱逐,又全力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秦部族对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终于使它成为继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诸侯国。像这样脱离中原文明;在西部边陲独自发展数百年,即便是当今最强大的魏国,也未必能够做到。唯其如此,秦国的封闭,秦国的孤立,秦国的穷困,秦国屡败于东方而没有灭亡的原因,应该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踪迹。
卫鞅正是想到秦国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别人熟视无睹的东西。
依旧是边走边问,风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过了秦国旧都雍城,走到了数百年前秦部族被封为“附庸”的山间盆地。这里再向西走三五十里,便是两山夹峙的陈仓险道,也是当年秦穆公对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卫鞅走到陈仓口山巅的时候,正是夕阳将落的时分。茫茫群山的沟沟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沟中可见民居点点,炊烟袅袅,山岭石面裸露,一条小河从沟中流过,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其时正是夏日,山野沟壑却难得看到几株绿树,映满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一片片的黄土。山沟中时有“哞——哞——”的牛叫声回荡,山岭沟壑倍显空旷寂凉。卫鞅站在岭上遥望,不由沉重地叹息一声。这是他走遍列国,所见到的最为荒凉贫瘠的地方。应当说,这还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还不是最穷困的地方,也就是说,秦国还有更多的穷山恶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带的渭水平川他已经大体看过了,那是一种本该富庶的贫瘠。那么这里已经是真正的穷困了,可是竟然还有比这里更为穷困的地方,秦国可真是满目荒凉的穷极之邦啊!这样的国家,要变成漫山苍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国强的强盛之邦,无异于痴人说梦。没有翻天覆地的大志向大动作,休谈秦国富强也。
暮色降临,卫鞅沿着石块夹杂着土块的荆棘小道走下沟来。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秦国的村庄,官称叫做“里”,民人则是说村说里都有。此时山顶还有晚霞,沟中却已经是暮霭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没有一家透出灯光。卫鞅走到一座稍微整洁的小院落前,发现粗大的柴门半掩着,黄泥巴糊成的门额上挂着一个破旧的木牌,隐隐可见“里正”两个大字。卫鞅敲敲柴门上的木帮,拱手高声问:“里正在家么?”话音刚落,一只大黑狗凶猛地扑了出来,汪汪吼叫。
“黑儿,住了!”黑屋里传出一声苍老的呵斥,黑狗立即钉在门边伸出长舌呼呼喘息。黑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边走边咳边嘶声问:“谁?”卫鞅拱手笑道:“里正老伯,我是游学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么?”老人拉开柴门,上下打量着卫鞅:“黑灯瞎火,能进沟?”卫鞅笑道:“老伯,我是不小心滚下沟的,不是从河边大路进沟的。”老人点头道:“噢,像,像,手脚都有血珠子。来,先进来。黑儿,卧去!”
卫鞅走进院子。大黑狗悄悄地卧在了黑屋门口。老人高声道:“婆子,出来见客。碎小子,去叫人,笼火迎客!”黑屋里连应两声,先钻出来一个光屁股男孩向卫鞅躬了一躬腰,尖声笑道:“远客哩,好!”便蹦出门去了。后边又跟出来一个身着黑布短衣裤的女人,向卫鞅猫腰一躬笑道:“客好。”卫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虽是最粗朴的山野应酬,却也是礼数不缺,看来老里正毕竟见过一些世面。卫鞅拱手一礼笑道:“多谢里正关照。”老人给卫鞅搬过一个木墩:“坐。”卫鞅便坐了下来。老人道:“哪国人?”卫鞅道:“陈国,太远了。”老人点头:“陈国?还好,老秦跟陈国没开过仗。没人骂。”这时一个颇丰满的女孩子光着脚丫,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说不清颜色的短衫裤,捧来一个硕大的陶壶和瓦盆,将瓦盆放在卫鞅脚前,将大陶壶水噗噜噜倒满陶碗,低声笑道:“凉茶。客喝。”卫鞅确实是渴极,端起陶碗,顿觉一种浓浓的土腥味儿夹着干树叶的味儿扑鼻而来,他还是咕咚咚饮尽了,用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谢。”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整的凉茶谁都爱哩。今黑儿就她陪你。”卫鞅一下没听清字音,以为老人夸赞女儿,便也笑道:“多谢里正,小女勤劳聪敏,定能嫁个好人家。”老人高兴地笑道:“碎女子,客夸你哩。”女孩娇嗔道:“听着了。客也好哩。”老人笑道:“同好同好,碎女子福气哩。”
“火笼好了!”门外传来男孩的尖叫。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热闹哩。婆子,女子,都走。”
山脚下的打麦场中燃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着一只野羊。山村孩童们兴奋地从山坡上搬来囤积的枯树枝丢进火里,篝火熊熊烧着,将半个村子都照得亮了起来。偏僻的穷山沟经年累月没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无论冬夏,山民们都会燃起篝火举行迎客礼。这是老秦人与戎狄杂居数百年形成的古朴习俗。卫鞅在东方列国游历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如此古道热肠的欢迎来客。他很感奋,也很高兴,能见到全村人,对他就是最有价值的地方。虽然是七月夏日,山沟河谷却丝毫不显炎热。村人们在火堆旁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粗陶碗,男女相杂地坐着。卫鞅坐在老里正和一个白发老人的中间,算做迎客礼的尊位。老里正黑胖胖的女儿高兴地坐在卫鞅身边。时当月半,天中一轮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间卫鞅仿佛回到了远古祖先的岁月。
“上苦酒——”卫鞅身旁的白发老人嘶哑地发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权威,即或是官府委任的里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听他的。
一个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里倒满红红的汁液。由于瘸,他一步一闪,一闪一点,便是一碗,极有节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们一片赞叹。顷刻之间,男女老少面前的粗黑陶碗都满了。佝偻的老里正举起陶碗向卫鞅一晃,又转对村人,嘶声道:“贵客远来,苦酒,干——”便咕咚咚喝下。卫鞅虽不知苦酒为何酒,但对饮酒却有着本能的喜好,从来是客随主便,见里正饮下,便也举碗道一声:“多谢族老里正,多谢父老兄弟。”一气饮尽。刚一入口,酸呛刺鼻直冲头顶,若非他定力极好,便可能要吐了出来,卫鞅一定心神,强饮而下。村人们啧啧擦嘴,交口赞叹:“好苦酒!”“够酸!”“这是村中最后一坛了,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问:“远客,本族苦酒如何?”
卫鞅笑道:“提神!很酸很呛,很像醋。”
村人们一齐哈哈大笑。族老正色道:“醋,酒母生,五谷化,不列为酒,老秦人叫做苦酒。远客不知?”
卫鞅恍然大悟,拱手笑道:“多谢教诲。”
老里正笑道:“人家魏国,做苦酒用的都是五谷。老秦穷哩,收些烂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山窖里,两三年后便成苦酒了。这几年天旱,山果也没得长,苦酒也没得做了。这是最后一坛,八年了,舍不得哩。”
卫鞅听得酸楚,拱手道:“素不相识,受此大恩,何以回报?”
“回报?”族老哈哈大笑,“远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若求回报,算得老秦?”
蓦然,卫鞅在火光下看见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再听老人谈吐不凡,恭敬问道:“敢问老伯,从过军?”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谁没当过兵?你问他们。”
倒酒瘸子高声道:“族老当过千夫长,斩首六十二,本事大哩!”
卫鞅肃然起敬:“族老,为何解甲归田了?”
瘸子喊道:“丢了一条腿,打不了仗哩,还有啥!”
卫鞅低头一看,族老坐在石头上盘着的分明只有一条腿,破旧的布裤有个大洞,鲜红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隐忽现。卫鞅心如潮涌,颤声问:“官府没有封赏?”
里正粗重地叹息了一声,冷冷一笑:“封赏?连从军时自己的马和盔甲,都没得拿回来。光身子一人被抬回来,没婆子,没儿子,老可怜去了。”
一个老妇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的儿呀,你回来——”
瘸子尖声喊道:“老婶子,哭个啥?挺住!给你客说,我山河里百十口人,五十来个男人当兵打过仗,活着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子猛然拉开自己的布裤,两腿上赫然露出十几个黑洞,“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