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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叹气的时间都没有了。
外出甫归的包袱还结在身上,大步绕过呼天抢地的老妪;打水、烧柴……
无暇思索其他,此时此刻,他一心一意只想她活。
啦啦啦……啦啦……
向晚。日暮西沈。倦鸟归巢当口。
四邻炊烟袅袅,望家寨主屋外亦缓缓浮出一影。
啦啦……啦啦啦……
影子越见清晰,越发真实……
日与夜交替的瞬间,天色骤暗,出落一女子身形,手舞足蹈,妍颜生辉。
啦……啦……啦啦……
嘶……咯咯咯咯……喵……啪擦咚当……汪、汪汪、汪汪汪……
望江关的座骑受惊。篱笆前正围着母鸡啄食的鸡群也吓得躲进羽翼。一只半瞎猫咪急着窜上屋檐时踢下数片破瓦。几条各缺了耳朵、鼻子或四肢的癞痢狗儿边退边对“她”狺狺呜嚎。
“嘘……”歌声稍歇,她顿了顿。
“别吵别吵,我是魂,不是鬼,伤不了你家主人……”说着踅至马儿跟前,眼对眼,语气娇嗔:“你啊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怎么这么不禁吓,昨晚还差点把他摔下来……没用的东西,哼……”
马儿遭骂,却也拿这飞来荡去的魂魄没法儿。
本来万物自太古繁衍,虽说人类独树一帜,却渐渐失了天眼不见灵动,可它老马不,早先它就知道那丑得不像话的无艳公主透着古怪,果然,还没几天哩,它才正开心主人这回北上西极只带天缺不带她,心满意足吃着西极境内独有的芳美草秣,谁知主人转回来牵它时背上竟多了一个包袱,不,正确说是包袱上多了一团东西!嘶咿,可不就是那做了主人义女的菂菂吗?虽然形容改换美丽许多,但那恶形恶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嘶,竟仗着自己魂魄无重,攀了主人肩头当畜生骑,咿,它心疼啊,最是崇仰敬爱的望家主人……
“好啦好啦,大不了以后不骑他就是了,”影子似懂心语,点着它鼻头说:“不过他自己让我骑的时候可不算喔!你偏心你家主人我管不着,是非黑白却要清楚,我从没求他什么,是他自己要揽麻烦的。”
嘶──它闷哼,别了眼光看星星。
她低笑,飘上树头玩衣裙。
什么都停止了、消弭了,虫唱唧唧,这夜初片刻好宁静──
“行了天缺,你和菂菂年岁相近,接下的事你不便帮忙,先去休息吧……”
良久,望江关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魂一马,不约而同转了同方向看去。
天缺似有微词,两人比手画脚的身影在窗纸上交互抖动,最后还是望江关打住了话题。“我知你急,不过现下最重要的是把人救醒,告大娘亏待菂菂的事我自有腹案,不过一切还是得等问过菂菂再行处理,总之你先睡,一会儿我把菂菂身上伤口处理完了,晚间还得靠你轮流和我守着,这出气多入气少的病况着实诡异,我也没把握是否治得了她,咱还是先把力气省着,节外生枝对菂菂没好处,对吧?”
嘎吱──
想是望江关劝服了他,一会儿,天缺推门而出,忿怨憾恨的神情减了不少,行礼如仪后直直往老马走来,唉,心焦归心焦,该作的活儿还是得干,他解下老马身上缚具,历月奔波,大家都累了。
嘶──
走回厩棚前,老马忍不住回看那魂……
轻飘飘地,满脸好奇,乘着晚风撞进屋里。
哎唷!
它就知道,这蠢公主连路都不太会走,还学人家扮鬼。
唉,主人能者多劳,不过命也忒苦。
呜呼哀哉,嘶──
蒸气氤氲。暖暖。窗墙外左支右绌摔进一影。
跌得狼狈,不过无关痛痒,她很快起身,转转,对着浴桶前正襟危坐的男子灿然一笑,飞身扑来。
“咦?你在作啥……啊……”影子很开心,咻咻穿越桌椅床铺,不小心扣了椅脚接榫,她没事,可浴桶里的本尊登然见血,又一口子。
望江关挑眉一蹙,神情肃穆如临大敌,这丫头体质古怪,他不过才为她轻抹上皂,鬃刷都还没用呢,怎么就皮下泛红,瘀青成片。
“菂菂,你伤口严重,”明知她昏迷不醒,却还是一个动作一句叮嘱:“所以我在水间加了药草消毒,待会儿疼了就喊,我尽量轻点……”
“行了行了,反正我没感觉,你随意,我观摩。”影子一副事不关己,也不管他压根儿听不见自己,尽挨望江关身旁絮聒,品头论足。“唔,啧啧,久没回来,这丑身子的确发臭得紧,亏你受得了这般肮脏,多谢啦。”
想那十来日前,她就是因为不耐这屋里腐味蒸腾,避着躲着,一不小心就脱离身体,再不想回去啦。
这样多好哇,转转,又转转……轻轻松松,爱上那儿就上那儿……
好像回到六岁前,娘亲还在,她小小的一缕魂魄,总不能乖乖缚住身体,什么都不懂地,遇见好玩东西就跟,恶鬼随便一吓就跑,好容易定睛一看就只有哭了,外间世界全是光魂鬼影,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一恍惚就跌落好几百年,再妄动便又是开荒远古静寂大地。什么都是黯的、阒的、沈的,呢喃碎念,她每每听见听不懂的声音,抑或者叱吒号嚎,包围着争相竞逐……
“菂菂,听到就喊一声,阿娘和菡姐儿来了……”每每,她总靠娘亲和菡姐儿上穷碧落下黄泉急疯也似的找,深怕她离体一久,生机脱序便小命呜呼。
每每,她总要见着娘亲或菡姐儿才敢现身;有时在墨砚间,有时是花瓶底。
菡姐儿说那时京里便凿凿传言宫中常见青光红影,尤以远穗楼最是妖气冲天,甚有好管闲事的朝臣上书胡诌,硬栽母亲侍巫作法、危害社稷……后来……后来菡姐儿这故事就说得含糊了。
“菂菂,”她总幽幽地说,眼角边一抹寂寞的笑:“你只要记得,阿娘最是爱你,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你。”
可,每回她都想问没问……阿娘明明是为了父王才香消玉殒的啊?!
记得那日,父王亲自带着乩童术士横闯远穗楼,乱搅蛮弄一通后灰头土脸回去。当夜,阿娘整晚止不住哭,最后一咬牙拚着全副法力将她不该有的天赋异能给封了,跟着将一条名唤“芙渠向玥”的琥珀链子传给菡姐儿……
“巫系一向单传,可我竟然有你……”阿娘最后望她的时候,眼色凄楚而复杂,淤血汩汩自腑肺窜涌而出,很快玷污整片前襟。“菂菂有阿菡便够,再多,为娘也给不起。”
然后她只记得菡姐儿惊骇喊人的干嚎,咕咚两声,她和母亲同时倒下,一个还生,一个赴死。
从此她便魂体合一,很少走失。
从此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菡姐儿了,还有梦魇变多,虚实难辨。
“喂!你说,像我这样的怪物,为何还要救我?”
许久不想前尘,乍然了悟,影子凄惨呜咽。
“怎么啦?哪儿疼了?”净完身,望江关续为她拭干穿衣,顺手替她抹泪。“我再轻些,你忍忍,一会儿便好……”
“你……”影子气煞,索性往一旁大开的剪子撞去。“我不疼我不疼,这样的我怎样都不会疼,可我阿娘会疼,菡姐儿会疼,血脉相连嘛,我知道,所以从前我就得好好为她们活的,再辛苦也得莫名其妙地活,但现在她们一个个都不在,我也变得见广识多,一般鬼神吓不倒我,正逍遥着,你……”一句话到口咕噜回去。
望江关正快手封了她身上大穴,厚掌按压,口间叫着天缺快拿金创药来。
方才那剪子竟划开她柔软肚腹,鲜血喷射,她身、他脸,瞬间一片惨红。
“没事的,莫慌,”他一身白衣全让她弄脏了,却还温柔出声:“我打小学医,这点疑难杂症还难不倒我……”
“欸,我是怪物啊!”
影子飞开四窜,对着手忙脚乱齐心救她的两人叫着嚷着,哭了又哭。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来和别人不同,甚至和菡姐儿不同……打从母亲去后,她总要费尽心思看我顾我,生怕我一睡去就给梦魇咽住,生怕我身上怪事教人乱传当成异类,所以片刻不离守着我,不让旁人接近我……”
“喂,你知道那种活着不知如何活的感觉吗?你知道那种怎么活都得小心翼翼的感觉吗?”
她想拂开他手,然而却直直穿透过去。
“喂,别救了好不?”
颓然委地,她暗哑了,不见自己正从离光涣散,一点一滴更次晰明。
“不懂的,谁都不懂……我活着比死了难过,求求你放过我吧……”
“行了行了,血止住了,好菂菂,熬过来就不怕了,”望江关语带欣喜,一边对着她说:“一会儿我让天缺熬些蔘汤,我再为你行气运功,放心吧,说要作你爹爹的人回来了,再没人欺负你了……”
呜,那躺在炕上的躯体被她哭得湿糊全脸,大半涕泪正好沾上他动作忙碌的袖口,勾勾搭搭,远看来他还比较狼狈。
呜呜,她再也待不下去,撞了柜橱夺门而出。
“啊,天缺,除了热水,你再拿瓶药酒来,”不知情的那人犹是叫唤:“菂菂不知怎么了,才眨眼,额头又肿了一个大包,鼻梁也红了……”
月明星稀,今日三月十五。
净苗寨五年一度的“花月会”让他托辞未到,只让天缺代他随着新苗头人前往苗寨回送了祝贺之礼。
唉,铮铮必是要恼他的,望江关看着屋前两株梅树,这……可是苗人订情信物啊,他岂会不知?
但,幸与不幸,他再回看炕床上昏迷之人,上天刚巧送了这大好借口予他,巧妙回避了铮铮的心意,望苗关系暂且又保住了,他苦笑,一回一回,日子便这般如履薄冰地过,早习惯,却仍心有未甘,何时何地?他所向往的自由何时何地?
明月无声,只透得屋里一片凄寂。
他为热炉加添柴火,是过暖了,惹得他大冬天里仅着单衣还不时发汗。
但,几天了呐?他搓抚她莫名其妙越渐透凉的身子……
着急也无法儿可想,只有等了。
“欸,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屋外,她蜷在墙角,老马站在身边,一个劲儿喷气。
嘶──(随你怎办!要活请早,要死便快,你当我家主人真气乱窜说有便有啊,这般折腾他,哼!)
“我、我好怕嘛。”她看着屋内,幽幽诉说。
这些天来,她就这么看着。
可她不懂,怎么她好不容易轻巧离魂,再不像小时候无从施力惊惶失措的时候,翻山越岭、千方百计呀,她就只慌慌想去寻他?然后好不容易寻到了,一颗心就安了、定了,开心了、快乐了,再不想原因理由,只要没跟丢他沉沉气息就舒舒坦坦,逍遥惬意?
她更不懂……
明明那望江关就根本不明白她身子怎么了,却还是左一句右一句安抚宽慰的话。“菂菂真棒,今晚喝药只呕了半盅,明天起多喝几副,再几日就全好了……”
心泫然,门里那人放下药碗,翻了衣袖为她揩洗。
嘶──
老马忿忿,踱着步子急跳。
(你怕啥呐,想我一出生就跟着主人,从来不知方向前景,这年头没几人知道怎么才算好活的啦,你想这么多分明是自讨苦吃!)
“所以,我只要一心一意赖着你家主人就好?其他可以别想?”她问,稍稍动心。
不自觉抽离方位,人已想通,登然魂随意转。
嘶──(对啦对啦,我家主人最好了,能跟他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下辈子……)
嘶──(咦,你刚说什么?喂,嘶咿,你等等啊,没说清楚不准回去呐!)
火盆张炽,跳焰两道灵光。
“怪,这屋里无风,窗牖怎便开了?”望江关自言自语,查了门窗回头,还不及眨眼,床上那人忽然醒来。
哎唷唷凄惨一声。“疼啊!”早该感觉的一次报应,回来前这节倒忘了想,痛得她龇牙咧嘴,泪花迸落。
他笑了,顾不得她醒睡离奇,真心真意。“你浑身带伤呢,小心点儿。”很自然便扶着她靠向自己坐,肉垫总比床板舒服,他早让她偎惯了。
“我……”适应了身体不便,她动动指头,原来活动筋骨的感觉是这样的啊,她都快忘了。
“怎么啦?”望江关问,狐疑摆在心头。
虽然她处处透着古怪,懂医理的他比谁都明白。
“我有事跟你说,”她翻身,面对面看他,勉强平衡个不弄疼自己的姿势坐着。“很重要的事。”
“好啊,你说。”爽快以对,他也是正经端坐,暗地观望她身体状况,不要太过勉强才好。
“我……”轻咬下唇,先捡容易的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望江关哑然失笑。“不客气。”
这该是病人和医者的对话吗?他快糊涂了。
“还有,我和常人不同。”咕哝哝,她快速把话含在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