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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郎·无艳-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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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她多远就多远。
  唉,丑人天生罪过吗?好歹她也努力着笑口常开,人前故作乖巧,甚至连老让脸上捂汗起疹子的面纱都委屈戴了,唉唉,其实她自己一点都不在乎啦,只不想望江关和天缺为她分心愁烦。
  “作啥学那种中看不中吃的西岛东西?”告大娘指使媳妇儿先去茶棚占位,接着回转问她。
  咦?西岛吗?她一直以为丰儿该是望家人……
  “那是西岛喜饼,多半是贺生日、祝婚礼时作的,”见她发怔,告大娘自顾自说:“大概就是油皮、油酥、细糖、莲蓉、色素之类的乱搅一通,再一瓣一瓣作成莲花形状拼凑起来,又甜又腻,要我做还做不来那么难吃呢!”
  “难吃吗?”她怀疑。
  梦里,丰儿把糕饼藏着好几天都只呆看舍不得吃,直到少女威胁他要把那快馊掉的怪东西扔掉,他才一口气和着眼泪吞下去。
  “对,难吃又费工。”告大娘回她。“回头我教你做咱望家凉糕,简单爽口,一蒸就是一大笼,十几个壮汉当点心吃都没问题……”
  “娘,你猜,方才我在转角遇见谁啦?”告嫂子忽将茶碗放下,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
  “猜不着。”告大娘紧盯隔摊正为她杀鱼去鳞的小贩,深怕人家短她分毫。
  “是望嫂子……她表妹。”
  “那个望嫂子?”这寨里大半姓望,像她这家保留望国本姓的人不多,要不就是外来移民,那就更是姓猫姓狗,什么怪名怪姓都有。
  “主子的啰……”告嫂子挤眉弄眼,回头见丑丫头只顾低首喝茶,继续放心对婆婆咬耳朵。
  “那是主母。”告大娘纠正,也是瞥眼觑来。
  她一杯茶啜得辛苦,空了也不敢抬头。
  告嫂子耸肩,剥着核果说:“唉呀,谁还在意那些啊,反正都死了这么久,主子迟早都要新讨的。”
  “噗……”她最后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还好及时用宽袖挡住了,没让婆媳俩发现她一身狼狈。
  也才能续听下文。
  “唉,难啰,”告大娘叹气:“你没见主子对主母恋恋不忘的模样,骨灰坛就供在主屋正厅不说,每年忌辰,他千里迢迢也要往主母病死的苗寨吊祭。”
  真要说来,这些年贴着望江关最近的就是偶尔替远行主子代管家务的她,再者,便是这一年前才登堂入室的丑怪义女。
  “是吊祭还是会情人?”告嫂子窃笑,望家寨另有传言,说这些年望江关坚不再娶,实为铮铮之故。
  她是望江关死去大哥的遗腹子,年龄只小四岁,却份属叔侄,在特重伦常血脉的望家寨里,注定无缘结发。
  “胡说!”告大娘申斥,这些话平常家里人说说就罢,人家义女在场,怕是回去烂嚼舌根。
  哎呀呀,该是撇清关系打道回府的时候了。
  “告大娘,你们聊完了吗?我有听没懂坐得好累……”放下茶碗,她故意猛打呵欠,幸好面纱遮掩,没让人看清她窃笑不止的脸。
  呵,外国人身分就是这点方便,之前她无意间发现,后来就食髓知味,越用越得心应手。
  “聊完了聊完了,走走,咱帮主子选鸭子去。”告大娘拉着她亲热起身,这原是她跟来早市的目的。
  想为晚餐添购好货,还是得靠告家婆媳这般挑三拣四的啰唆人家。
  望……江……关……
  他人主子,她的家人,今夕预定归来。
  “来,吃点嘛,清爽爽白嫩嫩的新鲜冬笋喔,可不是剩下笋皮,瞧我对你多好,晚上在他面前就别把我摔下来了好么?”
  近午。后院公共天井。一马一人一站一坐。
  老马今年一十有六,早该是作古年纪,还能活着与她斗气实属奇迹,每回就不让她好好跨稳坐定的脾性更是世间少有。
  可偏偏,望江关坚持它是望家寨里最最温和驯良的老马,非要她习会控它才让她真学马术……
  “就一会儿时间嘛,等我过了这关,以后骑的便是天缺留下的马了,求求你啰!”她忙着剥笋,口间不忘和那骄傲老马勤打商量。
  老马嘶鸣半晌,盯着她直喷气,可惜她魂体归一,近来又让望江关整治的醒睡正常、精神健旺,再听不懂了。
  “菂娃子,你跟头畜生说什么疯话?”告大娘推门而出,手间一盆不明事物。
  她笑笑,没打算回答,摸摸老马长脸,它可正气着、只差没张口咬人!
  “喏,拿着。”告大娘推来那只陶盆,就搁在她手上。
  “这……这是什么?”恶,细面条上肥滋滋、油腻腻还黑脏脏的好几佗。
  “猪脚面线啊!”告大娘嫌弃看她身后一篮刚剥好的笋子;呿,真浪费,那挂在笋皮上的笋肉足够她告家再炒半盘了。
  “猪什么?”没听过的新名词,她想再弄清楚点。
  “猪脚面线,作生日用的。”告大娘重复,爆出更惊人消息:“今天立冬,是主子三十一岁生辰,你不知道吗?”
  啥?!她差点把猪脚扣在老马脸上。
  告大娘失笑,叉腰点她:“主子再厉害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啊,你当他是天神下凡还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妖怪?”
  我才没有,倒是这寨里寨外的人都是,她低哝。
  “好了好了,我得回去顾我乖孙吃饭了。”告大娘来去匆匆,不忘告诫。“晚上主子回来记得把这猪脚面线热给他吃,别又糊涂忘了唷!”
  嘿嘿,她从不糊涂,除了心眼较多。
  只要望江关和天缺回家,他们的衣食起居就全归她管,旁人僭越不得。
  大剌剌吃完一盆猪脚面线当午点,她对着眼珠子快凸出来的老马说:“你别急嘛,又不是不给他过生日,告大娘的好意我这作女儿的也代领啦……”
  嘶咿──
  老马见她说着说着竟搬出主屋堂上的骨灰坛,差点没把后院里一缸芙渠踢翻。
  “嘘,别叫……”她掐住他嘴,威胁着:“再吵我就不把这秘密告诉你,让人把你当疯马拖去宰掉。”
  嘶唔……
  “你不踢我我就当你答应了喔?”怪怪一笑,这才是她本来面目。
  嘶……呜呜呜……
  老马舌头被她猛然夹在外面,难过得紧。
  “嘻,你瞧,上次打扫时教我发现的。”掀起骨灰坛盖,她轻掬一捧绵白颗粒,笑咪咪地,递至它前。“跟你打赌这是混了麦粉的糖沙,”拈唇轻舔:“味道不错耶,你要不要尝尝?”
  嘶咿──
  老马白眼一翻,差点厥了去。
  嘶咿,这辈子,这辈子它到底跟了什么样的主子呐它?
  咿咿……
  没来由,这般牵肠挂肚的心绪怎生得书?
  日夜兼程,望江关提早赶回,平日总是又哭又叫扑他满怀,还顺道抹上一脸鼻涕眼泪的家里人却不见踪影。
  “菂菂?”他在屋内寻绕一圈,最后往厨房探来。
  “哇!等等等……别进来!”帘后人受惊一吓,只匆匆让他瞧见灶上锅里白烟乱窜,猛地一推便将他撞出厨房。
  厅堂正中,她刻意让他朝着厨房反向站着。
  “怎么啦?又跟告大娘学了什么新东西?”望江关见她无事,语气不觉轻松大半,再看她一头白粉,发上身上,混着细汗豆滴,想是已忙上一会儿。
  “秘密。”她得意一笑,躬起双肘推他往前,“你房里有烧好的热水,换洗衣物就搁在旁边,总之你先梳洗,晚饭马上便好。”
  好!
  这顿饭岂止用“好”字形容!
  望江关呆看着矮几上层层堆叠的佳肴,樟茶鸭子、干烧岩鲤、荠菜冬笋、八宝豆腐羹,还有──
  “莲花酥……”他语塞,一句话哽在喉头上下不开。
  “你知道喔?”她搬出最后一盆猪脚面线,自是重新烧理。“告大娘提醒我给你添岁做的,祝爹爹福如东海,寿……”顿了顿:“欸,你有没有想活多久?”
  瞧他生活劳碌,这样日子还是越少越好吧?祝他长寿岂不是害惨人家?
  “生命,当然还是越久越好啰,”知解她意,望江关轻掸她发间落尘,笑了。“活着就还有希望,生活没有一成不变的。”
  “喔……”摇头晃脑,她其实不很懂。
  闷呐,这男人遭遇的事可能比她做过的梦还多。
  “擦把脸换衣裳去吧,”他揉她颊,宠溺成习。“等你吃饭,嗯?”
  “怎样?”她很紧张。
  桌上有大半菜是他这趟出门时学的,也不知合不合他口味。
  “很好。”简单二字,感觉复杂。
  该加盐的,该去腥的,该切细末小块滚刀斜刀不染血的,最重要是没烧焦或半生不熟,出身娇贵五谷不分的她都神奇办到了。
  有女如此,夫复何求?他很满意,不爱贪多。
  “呵……”轻咬筷箸,她开心笑了,露出小小虎牙,大眼眯成一线。
  嗳,每见她笑便老忘她丑,再看回她本来面目却一阵错愕,到底哪儿不对了?
  他想不透。
  “那,莲花酥呢?”她追问:“告大娘没仔细教我,我乱想乱作,也不知对不对?”
  “不太一样……可仍好吃。”怔怔凝看手中糕点,望江关难得哑声。
  寻常西岛人是和着莲蓉豆沙增色,所以黄白沉红、醇甜厚实;菂菂她却直接将煮透的莲实和桑葚、野莓一同捣烂,作出来的莲花酥因而靛紫透绯,清爽怡口。
  更要紧是那份巧合的心意,暖透了,匀着他心尖开绽。
  “你一定在哄我。”她不信,嘟了小嘴难过起来。
  自己造作总还不行呐……胡思乱想,双唇却教望江关轻轻揉开。
  “不信你自个儿尝尝,”他喂她,手间剩下那半。“这真是我尝过最味美的莲花酥,谢谢你,菂菂。”
  饭后。
  “等……等等,你等等啦!”拖拖拉拉,从厨房到马厩,她终得甩开他手。
  “就咱俩,有啥好等的?”望江关不理,开始为老马套缰。
  “你要远行,总得备个包袱吧?”她说,以为他又像经常那样匆匆过门,床都还没沾到便得往别处忙了。
  “谁说我要远行着?”他反问,语气特显轻松。
  皓白当空,夜院唧唧,他高大身形让月光曳着颀长,连神情亦是自在不同。
  “那……”她迟疑:“总得等我把里边理好,你瞧,勺碗才洗一半……”手上都还留着碱水哩。
  “哈哈哈。”他霍地朗笑,吓飞一树栖鸟。
  “你、你笑什么?”脸微红,扑上却教他攫住。
  “没什么……”还是笑,缓缓牵她近马。“只是我刚在想,”撩高她袖,倒转水袋让她净手:“怎么你越来越像我家妇人?”
  “不好吗?”她任他披挂皮毡,跟着身间一轻,人已在马上。
  “不是不好,”他也上马,气息吐在她发缘:“只怕你菡姐儿知道了会想提剑砍我……”
  驾──
  “不会的……”朔风拂面,她自言自语,声极轻。
  这是她甘愿乐做,菡姐儿从不逆她。
  “嗯?你说什么?”望江关凑近,以为她在跟他说话。
  “唔,”她摇头,侧身为他将被风吹翻的颈围圈好。“这么急,我们到底要赶什么?”
  “赶一个这瞬间不依,下一刻便盼不来的东西。”所以等不了,所以要快。
  “什么?”她不懂。
  什么等不了?什么须臾即逝?
  “兴致。”他说。
  纵马奔驰,哒──
  “望家寨”面港背山,以主屋所在的“上村”为中心。
  平时出了家门,若非直朝东北,上溯温河岸“旧苗村”后翻过“隘村”前往玥池对岸的白苗村寨;便是南转向海。沿循有无湾东侧,“下村”港阜、“渔村”海市、“南村”新市镇各有机能。
  然而这晚,望江关却带着她西向疾驰,越过人烟稠密的上下村交界,便是牲口比住家多的“牧村”领地──
  远山森然,沃野平畴,三两匹骏马草上凭立,望月无声。
  “我们……”
  “别问,”抱她下马:“跟我便是。”
  “嗯。”她不再多言,看着他解下老马缰具,然后轻拍马腹。
  老马倏忽奔走,欢嘶激越。
  “这是他出生地,我每隔一阵便会带它回来跑跑。”望江关解释,牵了她手顺着温河下游往西漫走。
  “嗯。”她忽然想到以往曾半夜转醒发现他和老马不在,可是到了早上却仍见他精神奕奕一如平常。
  莫非──
  “到了。”他忽然说。
  指着前方温河与怒河汇口,水声轰然,那是怒河特征。
  “哇呀呀!”她尖叫,只能紧紧攀住他颈子。
  “菂菂,你这样我什么都看不到!”他笑,却仍从容控舟。
  顺着怒河水势激荡而下,两人所乘独木小舟宛若飘风中的落花。
  几次跌宕,最后教河床轻弹,啪答两声,小舟稳稳落在浅滩,缓缓前移,有无湾静寂在望。
  “啊……”她仍惊惶,抱着他身不住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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