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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郎·无艳-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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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着怒河水势激荡而下,两人所乘独木小舟宛若飘风中的落花。
  几次跌宕,最后教河床轻弹,啪答两声,小舟稳稳落在浅滩,缓缓前移,有无湾静寂在望。
  “啊……”她仍惊惶,抱着他身不住哆嗦。
  “没事了,不都说了一切有我?”以桨控舟,他只藉着怒河入海的冲势让两人离陆更远。
  这……说归说,亲身感受却是另外回事。
  她赖着他臂,只轻轻转身。
  有无湾西侧,静的像异域时空,只幽幽有山泉溅溅,晕托水面霜洁。
  “你常来?”
  “唔,偶尔……”望江关自舟底取出酒盏佳酿,拆了挡水隔板为案。“需要平心静气想事情的时候。”自斟自酌。
  “所以,这是你第一次带旁人来?”她忍不住问,心下透然。
  “对,”他望她眼,真切宛若许诺,“这是我第一次带家人来。”
  “连”主母“也没……”脱口而出,随即噤声。不知望江关会不会生气,相处一年,从没听他提过死去前妻。
  谁知,他笑了,举杯敬她。“呵,真有进步,你连闲话都听懂了。”
  她不甘被糗,面对看他。“谁要你那么多风流韵事让人说,我……哇呀……”
  咕……咕咕……
  两人当中,忽然飞落一只传鸽,灰黑普通,但眸光隼锐,盯着望江关直瞧。
  鸽子离她较近,她想也不想便伸手欲捉──
  “等……”望江关来不及阻止。
  “啊!”她腕上登时喷血,传鸽抓的。
  还拍拍张着尖喙扑来,幸好教望江关挡住,击晕了它。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鸽子有这么凶的吗?她看着望江关手中昏鸟,也不管舟身晃动厉害,硬是挣扎爬开。
  远远的,瑟缩一隅,看来吓坏了。
  “菂菂,没事了。”他唤,却不能靠近,小舟需两端平衡,再过,便要翻。
  “可它还在那儿……”语带哭音。
  “它让我打晕,一时半刻醒不了的,”他劝,伸长了手,有些焦躁:“过来,你手伤要治。”可恨,刚才自己怎不就动作快点?!
  “我不管。”缩得更紧,她就是怕。
  “菂菂……”
  “我不管我不管,”她真哭了:“你不把它弄走我就不过去,呜。”
  没奈河,他只好救鸟先于救人,待鸽子转醒,见他亲自取了信条,飘逸即走。
  “呜……”好半晌,她仍止不住哭。
  “伤口还疼吗?”他担心,抓了摇桨便想折返。
  方才只是急就章,以酒清洗,止了血粗扎,难不成那送信主人除教信鸽认人还有新花样,连鸽爪间都能煨毒不成?
  “呜呜……”她阻止,坐在他面前哭得更凶。
  “你到底怎么了?”他没法。
  运筹帷幄、行兵布阵都没这般困难,对付女娃脾性他就是力不从心……
  “我……呜……”一句话说得断续,混了哭音哽泣,好半晌他才听懂“我不知道”四字。
  “你不知道?”来不及惊讶,他只心慌。
  禁不住她再这样哭,哭得他莫名其妙心都拧了、疼了。
  “乖,别哭了,”大手伸揽,用力抱她,揉她亲她,说着三十一年来从没说过的疯话、蠢话,什么都顾不得了。“是我不好,让那畜生伤了你,回头我写封信传去让那信鸽主人罚它三天不吃饭……别哭了……”
  “呜……”她摇头,攀着他温暖,努力止泣。
  不是、不是这样的呐,她想说,可也真不知是为什么。
  被鸟吓着是真,伤口麻痛也是真,但她自从出得宫来什么骇事没遇过?什么苦楚没尝过?她一个人的时候是决计不哭的,再委屈也不哭。
  怎么每回他在便直惹她扑簌掉泪?
  “别哭了,别哭……”重复着,平常清楚明白的思路全乱了,望江关只能重复低语。
  “呜……”她捶顿,却不知该拿什么理由怪他。
  有无湾的静夜渐渐让他们闹完了。
  他和她的黎明才正要开始。
  沈郁风林晚。袅炊烟、氤氲渐渐,落霞流散。穷目已极频望断,梦里行人可返?柔缱绻、拳拳笑意?系辔惚掷匆忙入,正相凝俩俩欢颜绽。寂院静。月将满。
  关山千里星河伴。路迢遥、夜深露浸,的炉微喘。飞逸疾驰声渐远,惊起栖禽莫管。念去去、归心似箭,有女盈盈空寄盼,独倚仗痴对琼蟾转。更曙色。黑眸灿。
  ──寄调《贺新郎》
  第五章
  终于,丰儿找到机会跑了。
  逃离那些莫名其妙的大人、沉重艰难的功课,那种种复杂纠结的关系,那座悲情却骄傲的孤寨。
  他们说,他那素未谋面的爹爹是个英雄。
  他们说,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哥是个将才。
  他们要他接续他们的壮志未酬,他得继承爹爹的身分与大哥的名。
  “主子,你在那儿?”呼喊由远而近。
  来了!丰儿缩了缩,浓密大树藏起他小小身影。
  “主子,出来吧,属下有愧,已自请严惩了。”说话的武师父少了一只胳臂,脸色惨白,伤处兀自滴血。
  “主子受了什么委屈?跟师娘说,让文师父替你作主……”温雅俊逸正值壮年的文师父竟一夜华发,眼眶泛红,跟在身边哭着的文师娘亦血丝狰狰。
  “主子饿了吧?镜鎏这儿有热腾腾的糕饼喔!”
  “丰儿,别躲了,”太叔公第一次这般唤他:“以后便按时让你跟你娘见面好么,你娘惦着你,都哭晕好几回了。”
  “主子,咱得听您啊!”
  “主子,复国的希望全在您啊!”
  “主子,咱寨里的一代血仇得靠您报啊!”
  “主子,我父我夫我子全随您爹爹哥哥去了呐!”
  “主子呀……”
  “主啊……”
  男女老少,几乎他认识的人全放下工作出来寻他。
  全变了一个人,呼天抢地,像失了魂。
  “不要!”丰儿心里抗拒,抱住头,瑟瑟缩着。“我只要跟娘好好过日子,我只要好好孝顺娘疼娘,其他什么都不要……”
  “儿啊!”是娘!他看见娘了!被人搀了来,还有自小最疼他的居明叔叔。
  可,为什么他们要绑着他,还打了他?!居明叔叔虽是外国人,可从来就好生照顾他和娘,比爹爹哥哥还亲呀!
  “丰儿,说不过、咱说不过的,”娘看不见他,对着苍天踉跄身子。“你得出来证明你是你爹的孩子,帮娘证明你是你爹的孩子,你是你狠心爹爹留在世上的最后骨肉,你是为娘这生清白的唯一希望呐!”
  碰──
  她摔下床。
  “任家酒肆”的客房她睡不惯,梦境里净跟着丰儿遭遇哭。
  呜,光想还是难过,丰儿好可怜,连他最爱的娘亲都只记得跟他要东西。
  “菂菂,我进来啰!”望江关推门而入,手上一盆凉水,见她连人带被蚕蛹般坐跌地上,不觉好笑。
  她没反应,恍惚看望四周。
  怪了,明明记得自己是黄昏时给望江关送来换洗衣物,正巧头人会议休息用膳,她也凑热闹喝了两杯……然后……唔,头好痛,窗外怎么变作白日了?
  “知道宿醉难过了吧,看你下回还敢不敢乱喝酒!”望江关笑说,见她呆滞,脸面涕泪纵横,索性扭了布巾送上。“算算时间你也该醒了,喏,自己擦擦。”
  早习惯她换床便睡梦不靖,心疼归心疼,并未多问。
  “你帮我擦。”她忽然伸手,望江关没有防备,整个人给拉着也靠跌床沿,与她面对面坐着。
  瞧他,眉头蹙得老紧,每回来“任家酒肆”开会都这样。
  而且在外人面前就摆出一副不亲不即的爹爹威严,像方才,进门还先扣问,她身上哪一处他没看过,迂腐!
  “菂菂……”他知她心,格外无奈。
  但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同她干净,他任她,却由不得自己。
  “好嘛好嘛,这寨里就属主子最大,拗不过你!”她嚷嚷,接过湿巾,摊开,却一古脑往望江关脸上张来。
  “呃……”没料到她有此一着,整个愣住。
  “别动,闭上眼睛歇歇,”小手轻隔方巾熨贴,“现在你的世界再大也不过这份凉意,其他别想。”
  盛夏褥暑,窗外唧唧。
  “你啊,真是被宠坏了。”他的声音埋在布里,含糊不清。
  胸口却暖暖地,一股脑全往脸冲,对着凉巾正好。
  她吐舌,想起前两天才学会的一句谚语。
  叫……对了!
  “作贼的喊抓贼”……
  唔,可以这么用吗?算了,只要能让他暂时放松便好……
  “云表姨,这酒真能帮你多赚钱吗?”
  午饭过后,任云娘留她作伴,反正家中无事,她也乐得待着与望江关近些。
  “我那贼表弟跟你说了啥?”任云娘斜睨她,还好不带火气。
  有回她为了夫婿潭十洲跑来找望江关吵架,怪怪,她颇庆幸那时正厅还维持议堂用途,所以只有简单炕阶没有家具,告大娘还在一旁闲说风凉,嘀咕这恐怖女人还是外嫁番蛮好。
  “唔,没什么啊,就说这酒特佳,而且廉价供应,教你”任家酒肆“生意越做越大,旅店、山海接驳、票号……最近连海上护镖的生意都兜了来。”她只转述望江关话里一半,而且加油添醋哄任云娘开心。
  事实上,望江关说的是──“平常给你喝的是对过水的茅梨酒,性和、酸甜,尤其安神补气;这任家特制的留人醉可是云姐制来诳生意的,初喝只觉满口留香,未即两巡,待后劲上冲,就非得往”任家客栈“缴钱留宿不可!”
  任云娘淡淡一笑,携了她手步出酒窖,随即更往地下深入,沁凉舒服袭来。
  “贼表弟命变好了,收了你这知心女娃当家人。”说话间,任云娘打开冰窖。
  “云表姨,”她不自觉甩开她手,问了许久以来便想不清的困惑:“为什么你都要叫望……呃……叫爹爹”贼表弟“啊?”
  最初语言不通乱猜,还以为那是望江关的别名,后来慢慢懂了,又发现望江关和任云娘关系微妙,吵归吵,每回头人会议前总还是私下互访,和潭十洲、任疏狂四人沙盘推演,会议间便作戏讲着事先说好那套。
  “和你一样,不习惯啰……”任云娘笑说,凿了一块清冰,分了一半给她。“我打小就和他不亲,甚至还有些恨他。”
  “啊?!”冰块含在嘴里,酸凉的却是心。
  “也或许,不该说是恨他吧,我恨的是那些让我娘郁闷半生的人。”锉锉,任云娘继续凿弄冰砖。
  锵锵……锵……锵……
  “你大概不知道,以前望家寨不但没有下村,就连南村,也只有一些不成组织的西岛流民,遭海难来的,船身受损严重却苦无材料修补,而且被上村那些望家长老们当作化外之人,连以燕窝、海豹皮交换日用品都要被限制再三。”
  任云娘凿完需要用的冰,两人却都没有移步的打算,上头炎热,又得对着一屋子火气忒大的头人装笑卖傻,她早年是为了夫婿讨爹亲欢心这才次次作陪,近来望家寨逐步扩张海上势力,熟知远洋海域的潭十洲也因而愈显重要;四个月前,下村正式由上村分划,头人会议仅以对半比例,却碍于下村村人加外来客商全港罢市请命,这才逼着长老做出裁决,正式委派潭十洲出任下村头人。
  “然后呢?”她问,任云娘讲故事比告大娘她们好听多了,该骂就骂、该贬就贬,传出去也不怕人知道,她喜欢这般干脆爽脱,多希望望江关身边都是这种人。
  “然后……然后有年夏天,海上忽有飓风来袭,刚刚才迁到渔村的望家长妻们不明海象还糊涂出海,结……”瞥见她一脸专注,任云娘自打嘴巴。“哎呀,我都忘了你才刚来两年,这些陈年旧事你该是不懂的。”
  她没说其实望江关平时已为她讲述不少,只静静听着。
  同样事情由任云娘讲出来会有不同心思,因为这样,她也了解望江关更多。
  最早最早,望国遗民刚刚定居有无湾的时候,望家寨只有上村,不,那时该叫“主村”,以望江关现在所住的主屋为中心,村民们或是牧马或是种粟,近山地方亦辛苦开垦,从苗人那学来筑渠植茶技术,间或点缀果蔬棉麻,一切以自给营生为目的,就连婚姻,也是几家大姓长年互婚,尤其排拒异族。
  后来,悲剧发生了,村里出生许多像天缺般的畸形儿,有的肢体不全、有的早夭,原本便因人口有限而发展有限的望家寨突临灭族厄运,大伙都慌了。
  那时候,掌政主子是望江关的父亲,二十初头,英风飒爽,在族人心中是个天神般的英雄人物,他亲拟“望大苗小”政策,并且率先向白苗族下聘结亲,将结襟多年感情甚笃的妻子送往当时还荒芜人烟的海边地……
  渐渐,望家寨里异族样貌的人口越盛。
  渐渐,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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