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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地球旋转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起伏的山脉。褐色的,黄色的,黑色的,红色的,青色的,白色的。覆盖的冰雪。阳光把橘黄的、橘红的、火红的颜色染在冰雪上。时黯时亮。冰雪融滴。一滴,两滴,三滴,四滴……最纯净、最动人的音乐。融滴的音乐。
每一滴水带着它纯净的音响落入一个诗一般含蓄的小水潭中。水潭像个蓝色的蝌蚪,摇出它细细的尾巴。一条蓝色的、透明的、安静而活泼的曲线,延伸着划下去。生动的曲线在褐色、黑色、红色、青色的岩石上划动着。
音乐是宁静缓慢的,含有恒久不熄的信念。
山上慢慢显出绿色。岩石上出现了草,树,白色的野花。
黄河源头的泉水朴素而圣洁地流着。它不知道它未来的伟大。泉水汇成溪流。千万条溪流带着自己的音乐汇入进来。雪白飞溅的落瀑。
约古宗列盆地的壮观。蓝天下是耀眼的雪山,雪山下一层青色的山脉,青色的山脉下一层深绿色的山脉,深绿色山脉下是一层浅绿色缓坡,浅绿色下又是一层草绿色山坡,一层又一层深浅不一的颜色,然后是一脉比天还蓝的细长舒展的河水。
千回万转,黄土高原出现了。
黄土高原沟沟壑壑,像幅巨大伟丽的图画。
下卷:第五部分似在裸体舞蹈?
黄河也显出雄浑来。音乐变得粗犷强悍,像是原始人类的呼喊,带着野性。这喊声的背景上,是黄河雄浑的旋律。
荒原上的篝火。篝火旁披着兽皮的舞蹈。各种考古发现物上的图腾:鸟,鱼,蛙,蛇,龙,熊,羊……出土彩陶上的鱼纹,蛙纹,人面鱼纹,舞蹈纹,畲族至今家家都存有的称为祖杖的犬头拐杖,凉山彝族房门上的鹰图腾……
新石器时代留下的锦屏山马耳峰的将军崖刻岩画。黑色的岩石上,鸟兽,一株株小草状的农作物,满颊刻有许多线条的人面,像一个个彩绘的大气球,头上或是三角形装饰物,或是羽毛状装饰物,神秘的星云图……
昭觉原始岩画,有如象形文字般的人的形象,似在裸体舞蹈?
各种各样的出土陶器,古朴浑厚:鹗鼎,海兽壶,人形壶……
各种各样的青铜器,雍容、凝重:亚其爵,大盂鼎,蔡侯簋,夔纹鼎,文庚觯,兕觥,象尊……
须弥山石窟的佛雕,高达二十米的弥勒大坐佛两眼垂帘,似含微笑。
敦煌壁画上的飞天。
阴山五当召,洞阔尔府内的彩色壁画。
…………
黄河凝重地流淌着,在千山万壑中坦荡舒展着肢体。
音乐,黄河的音乐,人类文化的音乐。
所有的人都沉静在另一个世界中。他们忘却了喧闹的都市,忘却了每日纠缠身心的荣辱。随着画面,他们在古老的历史中,在广大的天地间行走着。他们能感到脚下黄土的疏松,能闻到黄河上那含有新鲜黄土气味的潮湿空气。每个人的头脑中都浮动着一个虚实不定的幻境。那幻境中隐约闪现着他们自己的经历,童年,憧憬。
秦飞越眼前浮动着各种奇怪的画面,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精虫,钻进了卵子。一个月后,受精卵变成一条小鱼苗,两个月像小蝌蚪,慢慢的蝌蚪长出小脚,然后像小猪,然后像小狗,然后像小猴,然后像个小人,从胎胞里跳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孩儿,裹着红绸带,像是小时候在连环画上看到的哪吒……
李文敏在浮想连翩中想到了原始氏族社会的各种关系。还突然浮现出昨天从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中摘录出的一句话:“这一规则还一直为易洛魁人遵守着。当氏族产生时,一群兄弟有共同的妻子,而一群姐妹有共同的丈夫;氏族极力排除兄弟姐妹间的婚姻关系,禁止在氏族内部通婚……”
祁剑锋想象着自己在直升飞机上再一次拍摄着画面上的一切。还想象着拍摄黄河入海口的壮观——这个镜头他一直没拍摄过。江海交汇,应该是浩荡迷茫、雄伟壮阔的。
蓝秋燕感到自己又坐在飞机上,舷窗下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
季炜一边被荧屏上的画面感动着——他还有意加强着自己的这种感动,一边想象着将要在自己作品中出现的主人公沿黄河考古采风的情景。
皇莺觉得自己与画面上的人一起乘着羊皮筏在黄河里顺流而下。她欣喜地俯下身把手伸进河水中,她感到了黄河水的黏稠,感到了黄河水中溶解的黄土高原的温热,感到了自己的感动,感到自己富有艺术感受力的身心都在微微的震颤中,她在心中吟着诗句,以使自己的感动更鲜明起来……
路国庆完全沉浸在诗情中。他就是黄河,他就是人类,他就是诗。
章茜懵懵懂懂地看着录像。隐隐约约感到生命深处有一点纯洁的东西在闪动。她想到小时候的一个情景:雨后路边小河般的流水旁,她用湿泥捏了两个小人:他和她。小人立在“小河”中,河水冲蚀着他们,他和她的“血肉”慢慢溶在水里……
罗小文的知觉和幻觉中,一切的画面,一切的音乐,里面都荡漾着顾小莉那动人的气息,那气息是红色的,还是火热的。
…………
小莉在专注的观看中忘记了自己,但似乎又时时意识到自己。
李向南先是对《溯源》及满屋的气氛感到有点儿陌生,及至沉浸到录像中后,他在一掠而过的清醒中又对自己从一大早就开始的紧张活动感到有点儿陌生。
下卷:第五部分相依为命的黯然袭上心头
下午五点。主客在饭桌旁坐下了,全聚德烤鸭店内的喧闹似乎都随着他们亲热寒暄的结束而在周围潮水般退下去了。(其实喧闹声依旧。)一瞬间他们似乎面对面坐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范书鸿与邓秋白对视着,心中涌上一股如烟的惆怅。
邓秋白,这位四十年代与自己一起出国留学的老同学,一路上经常站在船舷迎着海风不停地和人争论着天下大事,现在已然六十多岁了,法籍华人学者,虽然容光焕发,猛然看去,头发还是黑亮的,但仔细端详,两鬓已有星星白点。岁月流逝。一晃几十年。往事如烟。大海滔滔无边。轮船在大海上留下的一道黑烟。
范书鸿、吴凤珠,这两个曾与自己乘一条旧轮船到欧洲留学的老同学,现在已然是满头霜白,一脸憔悴衰朽了。他们旁边的一儿一女都已然步入中年了。真是人生苦短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范书鸿笑了笑,不胜感慨。
“有点儿像做梦。”邓秋白也感慨道,眼前流烟闪光般掠过各种景象。几十年前的海轮,他们凭栏远眺,海真大啊,黯然的暮色中,大海荡着微光,一个刚刚离开的中途港口开始在黑糊糊的地平线上点点闪亮。几天前的北京机场。一束鲜花。闪光灯。人大会堂的接见。夫妇俩在故宫的游览……“旧友重逢,我才真正明确地意识到:几十年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这是真的。看着范书鸿和吴凤珠的老态,生命对时间流逝的说明是再有力不过了。他扭过头看着妻子笑笑。
妻子郁文也是华裔,白皙端庄,微胖,文雅中略含矜持,此时同样露出微微的一笑。那是理解的一笑,是几十年朝夕相处才有的平静而相应和的一笑。
“看上去你还年富力强。我是老了,真的老了。”范书鸿感慨地说。看着老同学还这样精神饱满,目光炯炯地像个中年人,他更感到一丝淡淡的凄楚。
他和吴凤珠原想叫辆出租车来王府井烤鸭店。与老同学相聚,多少要点体面。“这还有个对外影响问题。”吴凤珠还一本正经地说道。但出租车叫不到,只好乘无轨电车来,体面和“影响”也就无法顾及。自己昨晚烫伤了脚,包扎着,走起路来一跛一拐,吴凤珠昨晚在阳台上晕倒后,体质还很弱。两个人在无轨电车上挤上挤下,不得不相互照顾遮挡,才能勉强站住。
他们下了电车,搀挽着在王府井大街密集的人流中缓缓朝烤鸭店走,人群摩擦着他们、碰撞着他们,老两口躲避着走得很慢,他突然感到了他们的衰老,骨骼衰老了,肌肉衰老了,大脑衰老了,衰老得干了,脆了,疏松了,有点儿朽了,不经碰了。一种风烛残年、相依为命的黯然袭上心头。这个喧闹繁华的世界已经不属于他们了。他有些凄凉,又有一点安慰:他的儿子还在这个世界中占有一个不算太软弱的位置。
“你爸爸要是还活着就好了。”邓秋白转头看着林虹说道,“当初我们一起出国,又一起搞历史。现在要是能够团聚该多好。”他喟叹一声,把目光转向范书鸿,“现在才理解苏东坡那句诗的份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还是人长久最宝贵啊。”
林虹只是静静地听着。
见到父亲的两位老友,她没有那么多惆怅,父母的去世已经太遥远了,她只感到在这种场合需要保持晚辈的谦恭。她此时更多地是感到着对面范丹林不时投来的含笑目光,那目光后面又隐隐闪现出另一些人的目光:李向南的,顾晓鹰的,钟小鲁的,童伟的。她现在顾不上惆怅,她要考虑的是现实的人生。她甚至还能觉察到笑语喧哗的烤鸭店内不止一个男人在隔着人头人肩不时盯着看她。
邓秋白又把目光转向范丹妮:“你在电影界工作,忙吗?”
范书鸿和吴凤珠表面含笑,内里却含着一丝紧张。范丹妮对于陪着父母会见旧友毫无兴趣,甚至很不耐烦。“你们的同学是你们的事儿,非要我们去不行?我忙,没时间。”昨晚上她曾这样说过。
此时范丹妮显得亲热地答道:“挺忙的。”
“她是我们家最忙的人了,今天一大早就外出直忙到这会儿才算忙回来。”范书鸿指着女儿笑呵呵地说。笑声中充满了慈爱,内含的却是对女儿的讨好。
这反而让范丹妮烦了,她懂得为父母捧场,她并不愿意父母低三下四地巴结自己。她不高兴地说:“我一会儿就要走,还有事儿呢。”
当着客人的面,范书鸿有些难堪。为了掩饰,他略仰起身,指着女儿对邓秋白笑道:“也不知道她成天忙什么。爱电影爱得着迷了,啥也顾不上了。”
“年轻人总是这样的。”邓秋白说道。
范丹妮没再说什么。她感到心中压抑着阴云般翻滚的一大堆东西,想找个理由发泄出来。她知道现在不能发泄。
坐在她身旁的林虹并不看她,只是用身体一侧感觉着她,能觉出范丹妮的情绪。
下卷:第五部分大概也会对她献殷勤的
从胡正强家出来。范丹妮脸色难看地快步走着,林虹边走边和她说着话。她心神恍惚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路面坑坑洼洼硌着她的脚,她步子匆乱。直到离开了胡正强家,她才感到了屈辱。
当胡正强送她和林虹走出家门时,脸上依然像在公开场合那样温和文雅,然而在她眼里却是最虚伪不过了。是谁帮助他支撑着这个道貌岸然的形象?是文倩岚。她站在他身后,含着礼貌的微笑:“有时间再来吧。”文倩岚居然还能这样说。可是,这弄得自己也不能不虚伪:“你们回吧,不用送了。”自己当时不也这样礼貌地告别吗?胡正强微笑地目送着自己走下楼梯,他以后越发可以蔑视自己了。自己并不能怎样报复他,只能忍气吞声。文倩岚也淡淡含笑地看着自己的背影,从今以后,她也可以蔑视自己了。自己不过是个卑劣无耻的女人。林虹在一旁一直说笑着想哄自己高兴。今天她倒是收获不小,就要成为电影明星了。自己为什么要举荐她?她以后会得到童伟、钟小鲁、刘言这样一批男人的注目了。男人见了漂亮女人还不是都想得一手,胡正强大概也会对她献殷勤的。她一下子就飞到自己头上了。她不想听林虹说话,她烦。
“我现在不想听别人说话。”她说了一句。
“你今天怎么了?”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林虹才关心地问。
“我现在恨一切人。”
与老同学见面,邓秋白没有一丝功成名就、衣锦归乡的兴奋,那是在其他场合:受到官方接待、游览故乡、参观母校时有的情绪,此刻他有的只是很深的歉疚感。为着自己曾经和范书鸿、吴凤珠是老同学;为着范书鸿、吴凤珠这几十年在国内坎坷多难、受尽折磨,而自己在国外却成就显赫、腾达荣光;为着他们已如此颓然老态而自己还精力旺盛、年富力